社会学家之外,李银河身上的标签还有很多,如今她又多了一个身份:抖音短视频创作者。李银河在什么样的契机之下开始短视频创作?她都在短视频中与网友们交流哪些问题?她如何看待短视频这把双刃剑?针对这些问题,我们最近与李银河进行了一次专访。


退休以来,李银河搬离了城市的中心,一直过着安静自在的“三段论”生活:上午写作、下午阅读、晚上观影。她每天准时6:00起床,22:00入睡,阅读写作的间隙会去水边散步。这颇有些隐居色彩的退休生活让很多年轻的网友调侃:这正是我们想过的理想生活啊!但李银河却一直将关注的目光投向当下。她一直在寻找着“出世”与“入世”之间那个微妙的平衡。如今,短视频成为她入世的又一个新的窗口。


李银河的抖音账号已经累计了超过100万粉丝。她的短视频创作,分为“银河观点”、“银河访谈”、“银河耳语 念念不忘”三个部分。每个部分各有特色,但相同的是短视频的选题都相当贴近当下,比如:如何看待恋爱脑?我可以单身,但我磕的CP必须在一起、女性如何理解与解释自己的处境?


这些话题,都是当下互联网上正在讨论或充满困惑的热门议题。某种程度上而言,李银河谈论这些话题倒是相当合适的人选。她一生都致力于社会学等专业领域的研究,当她与网友们讨论这些生活中的困惑时,更能深入浅出、直击要害。


对于最新的媒介,李银河一直都保持着好奇的态度积极尝试。她的新书《我的爱情观》选择了在抖音首发。李银河观察到,短视频宣传新书能达到的受众范围会比线下要广泛得多。线上线下的受众可能不太一样,但抖音等短视频平台能吸引到五六线城市的观众与读者,“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李银河


在日常的写作、阅读、短视频创作之外,李银河对于自己研究的领域一直保持着敏锐的关注。她提及最近阅读的新书《看不见的女性》,它用各种各样的数据去揭示这个世界为男性量身定制而忽略女性的事实,李银河调侃作者是“掌握了大数据的波伏娃”。透过李银河最新的阅读与创作,我们知道,这颗由智识、审美和爱滋养的心灵仍然保持着充沛的创造力与敏锐度。


必须写下去,“我写故我在”


新京报:想先请你谈谈退休后的生活。你还在威海吗?现在典型的一天是如何度过的?


李银河:我现在已经不在威海了,在京南。我上午写作,下午阅读,晚上观影,还是保持这样的“三段论”。我通常早上6点起床,基本上是自然醒,晚上10点入睡。我住的附近有一个大湖区,醒来后我会先围着大湖走一圈,每天早上大约走4000步。我看到有一个科学养生的方法,每天走4000步对身体是最好的。如果每天走的步数超过7500步,再多走也没用了。回来后,我要观察是否有写作的冲动,能写什么就写什么。如果没有写作冲动,可以看书,下午也看书,晚饭后则开始观看各种影视节目。我非常享受影视,从小就非常喜欢。有人制作了集子:哪些最值得看的电影,我差不多都看了。


但一个新的情况是,我目前的写作有点处于枯水期。虽然可写的内容不多,但仍在写一些随笔。我认为创造性工作是生命的活力所在。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对我来说是“我写故我在”,因此写作对我非常重要,必须继续写下去。


新京报:近几年经历了疫情的侵袭,许多人对生命和世界的态度发生了很大变化。这方面,你自己的心态是否有所改变?


李银河:疫情对我个人的影响倒不大,因为我本身就是比较宅家的生活方式。即使没有疫情,我也会以宅家为主,不太出去活动。虽然这样,但对生命和世界的观察和感受上,我一直持修行的态度。我曾写过一本书,叫做《一个无神论者的静修》。


有些人不太关心终极问题,如生命的意义和世界宇宙等,我是一个常思考这些问题的人。我觉得生命中应该有一个宏观的视角,就像小鸟一样飞在空中,俯瞰地上的人世。我的内心非常向往出世,回归生活的最原始面貌。一个人独自面对人生和整个世界是必不可少的,人从生下来就是孤独的,到离开时也会感到孤独,这是无法避免的命运。我有时会故意回归平静的生活和内心。


短视频能覆盖那么广泛的人群,是了不起的成就


新京报:是在什么契机下开始短视频创作的?短视频创作过程大致如何?


李银河:我曾经写过三本格言集,还有几本随笔集。现在新技术带来了新的传播手段,我认为短视频传播手段值得尝试。通常过程是这样的:团队进行初级筛选,然后审核确认,最后选择一部分内容进行录制。


主题选择上,一方面是我自己从过去的研究或写作中找到的话题,另一方面是大家提出的问题。我这里有很多专门供大家提问的地方。观众和读者留言,他们遇到很多生活中遇到的问题,如找不到对象,不知道如何恋爱等。


有些人说得有些特别,个性化太强,没有共性,例如家里打架之类的问题,我会将其筛选下去。我会回答挑选具有共性的问题。我之所以喜欢这样筛选,是因为要筛选出大家现在真正关心的问题:遇到什么问题,需要帮助的地方。对于这些问题,我需要经过一些时间的思考,通常不能立即回答。我会根据过去的研究和经验,去思考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有哪几个关键点。


李银河


新京报:当每一个媒介发生变化时,你都会积极尝试。之前传播较多的内容是集中在文字上。你在抖音发布的短视频与其他媒介创作相比,主要有哪些不同之处?


李银河:抖音开始做是在2019年。我认为短视频最大的区别在于,它将文字转化为视觉。从视觉中读取信息,视频中能看到的人物也将变成视觉。


还有就是书面语和口语的区别。在发送短视频时,你一定要说话,说话与写作确实有区别,对吧?写作通常使用书面语言,但说话时一定要用口语,这样(语言的)资源相当丰富。


新京报:新书《我的爱情观》在抖音上首发。你认为通过短视频或视频平台来宣传新书,与传统形式有何不同?


李银河:销量我们还没有完全了解,没有统计上来。但是我认为整个工作更加系统、明确,与过往的形式有一些区别。

实际上,我们最近也在书店举办了一个线下的读书签售会。我认为它与传统读者群有所区别,许多人没有去书店的习惯,或者没有时间。短视频宣传时,我认为能达到的受众范围会比线下要广泛得多。有些人可能不会去书店,但有看短视频的习惯,所以他们可能只看一眼这本新书,就能有一个(展示)。


《我的爱情观》,李银河 著,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23年8月版。


我认为两边的受众仍然不太一样。相较于纯看书的受众,短视频的确受众更广。想想短视频如抖音能吸引五六线城市的观众,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我记得有一次,在千岛湖附近的小县城,我摔伤住院,躺在床上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那时候还没有互联网,我只能去买书。恨不得把小县城里的所有书都买来,但是可买的选择没有那么多,我发现他们居然没有王小波的书。因此你可以知道现在短视频确实非常厉害,它可以覆盖到七八线城市,甚至村庄。


除了娱乐价值,短视频还能够提供更多


新京报:你曾参与过抖音525心理健康日的直播,与网友交流“如何在爱情婚姻中爱自己”。参与直播交流的感受和体验如何?


李银河:我主要想了解大家关注的问题,毕竟我的生活与一般人有所区别:我主要是书斋里的生活。大家都有自己的人生,有的恋爱,有的结婚,有的离婚,对吧?在这个过程中,我了解到了很多他们遇到的问题。我希望通过直播了解大家关注的事情,并借助自己的专业知识和人生经历来帮助他们。

我认为每个年龄段的人都有自己年龄的特点。通常,他们的困惑主要集中在恋爱、婚姻以及如何建立亲密关系上,这是他们最关注的问题。


另外,关于人生规划和人生意义,许多人也在讨论。因为我热爱探讨人生意义,所以有很多人向我询问这些问题,探究自己为什么活着,这也涉及很多人的人生问题。


李银河


新京报:短视频平台从最早的娱乐内容起家,到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学者、作家入驻抖音,分享更多元且更专业的观点。你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李银河:我认为这应该是个好事,对吧?大家现在需要的不仅仅是某些漂亮女孩在舞台上搔首弄姿,随便按照口型唱歌。娱乐是一个非常自然的需求。这个东西并非靠引导或禁止:这太低俗了,你不能这样,这是没用的。


现在我们有这种手段(短视频),可以为大家提供一些具有知识性的、具有智慧的内容。这不仅仅是娱乐的价值,还有其他价值,我认为这是非常必要的事情。这也是一个非常好的方案。如果能够让真正有真才实学的人为公众做一些科普,这对全民素质提高是有利的。


我认为这个趋势是必然的。如果你直接拿论文宣读,我估计没有观众,最后还是靠大家来选。讲专业知识是枯涩的,有时候我们自己做研究都感觉到枯涩。你说的这个东西,人们确实爱听,听了以后还有点帮助。这样的东西才能活下来。老百姓肯定需要让他们喜闻乐见、听得进去、看得下去的东西,为他们提供这样的服务,否则你就是做无用功。


通过新媒体的方式传播内容,也算是一种社会责任。他们应该用自己所学的专业知识向大众灌输有质量的信息,而非随意发表意见。相较于非专业人士提供的信息质量,由他们提供专业知识和观点,这是人们更欢迎的方式,也是人们更需要的。


爱与美,会带来比物质更大的快乐


新京报:你有没有注意到近两年兴起了一股对浪漫爱情叙事的批判和反思,尤其对女性来说,不要把心思过多放在爱情上,要更多地投入到金钱和事业上。你是如何看待这种现象的?


李银河:有人认为爱情本身就是欺骗。叔本华表达过,爱情实际上是一个男人看到一个女人,在心理上有潜在的冲动,比如他想要生孩子,这时候说出的爱情就是我好爱你,实际上他的冲动是为了生孩子并繁衍后代。否则,人类如何传播和繁殖?人会有冲动想要保留自己的基因,他们会寻找那些看起来顺眼且漂亮的人。所以这并非一家之言。实际上,爱情本身的确具有生理基础,是一种生理驱动。


物质、生理的需求的满足非常直接且必需,能给人带来快乐。例如,你赚了很多钱,可以随意购物、买想吃的东西等,这种满足给人带来的快乐是直接的。所有活着的人都有权利和正当的理由(追求),我们需要物质满足。然而,人生除了物质需求,还需要精神需求的满足。也就是说,如果只是为了挣钱,创造成功的事业,内心并不一定真正快乐。人生中还有很多精神需求要满足,而且精神需求能给你带来更大的快乐。


与物质满足相比,精神需求是什么?我认为有两个方面,一个是爱,另一个是美。虽然没有爱不会让人受伤,但没有爱,你也可能活得不那么精彩,如果你爱上一个人或被爱了,那时候你能得到的快乐会更加丰富,对吧?这是一种更大的快乐。还有就是欣赏美,欣赏周围美丽的东西,如大自然所提供的美;文学艺术和创造出来的美。当你去理解它们时,你会感受到比美食享用更大的快乐。


如果具有天赋的人能够创造美,那就更好了。例如,如果你热爱绘画,画出了一幅传世佳作,如果你喜欢文学,创作了一本精彩的小说。这种快乐会远比物质需求的满足要多得多。


新京报:你对恋爱脑的批判如何看待?


李银河:当然恋爱脑是一种非理性状态。不过,当爱情这个事物发生时,它本身就是非理性状态。如果你想追求爱情,人很难摆脱恋爱的非理性状态。但除了恋爱,你还需要追求其他价值,比如事业,对吧?


你的工作、创造。无论你在做什么,你最好能找到一件你喜欢做的事情去做,同时也能获得报酬,这也成为了你谋生的手段。这些价值也都需要去追求。


李银河


恋爱虽然美好,但你还需要做其他事情。我希望大家能把恋爱当做一辈子要做的事情,而非全部。“恋爱脑”错在把恋爱当成全部了,在生活里只有这一件事,没别的了。


新京报:年轻网友询问了很多关于人生意义、生命哲学相关的困惑,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李银河:一方面要意识到自己渺小,这个事情没有意义;另一方面要让自己非常投入。从宏观视角来看,它没有意义。微观视角下,我们可以为自己的生命负责,也就是说,我们应该为它赋予意义,例如,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结交自己非常喜欢的人,这样你的生活对你自己和交往的人都有意义。例如,你去爱一个人,那个人也爱你了,那么你对他就有意义了,而且他的存在对你也有意义。从微观的视角来看,我们要为自己的生命负责,你成天愁眉苦脸地度过一生,这样也是一生,你兴致勃勃的也是度过一生。这对于宇宙来说没有意义,两者都没有意义。但是兴致勃勃的一生对你自己就有意义,对吧?


你所经历的这段时间是快乐的、幸福的、透彻的。实际上,从宏观上看,你早已了解到人生就是这样,没有意义。但你仍然可以度过一个被赋予意义的人生。这里有两个方面:宏观和微观。这两个因素都在你的心里,明明知道宏观没有意义,但你愿意从微观角度赋予自己意义。


对于女性主义理论,会一直关注


新京报:你目前在女性主义理论方面还继续关注吗?


李银河:这个领域我还在继续关注,而且会一直关注。最近我有一本《女性主义》的书重新出版,已经再版了很多次,最近有一新版。我们团队最近在网络上征集了一群人进行项目调查,例如谈恋爱时间长短以及同居情况,关于恋爱过程中的AA制问题等等,


最近我还与上野千鹤子有一段对话。我也一直在阅读相关的书籍,最近我看了一位英国作家佩雷斯写的一本书《看不见的女性》。有人将其誉为“掌握大数据的波伏娃”。读后确实非常有趣,全书包含各种数据,关于女性在整个历史上的地位如何被忽略。我觉得挺好的。


新京报:想请你向读者推荐一些书籍或影视作品,尤其是最近正在阅读或观看的。


李银河:我想推荐两本书。第一本书是我的导师许倬云最新出版的著作《经纬华夏》。他现在已经是92岁高龄。据他自己所说,这是他一生的最后一本书了。我就读博士时,匹兹堡大学的导师都会提及这个人,因为他是社会学和历史学跨系的教授,一生学问特别好。《经纬华夏》聚焦中国的考古学,主要依据各地出土的文物来纵论整个历史,从地理到社会再到人文,都是非常出色的成果。


第二本我想推荐佩雷斯的《看不见的女性》。我觉得特别好,当时看的时候感觉有很多关于女性的数据被揭示,这个人的学问做得非常有意思。


《看不见的女性》,卡罗琳·克里亚多·佩雷斯 著,詹涓 译,新星出版社2022年8月版。


撰文/张婷

编辑/商重明

校对/李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