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过死亡教育吗?


在不少发达国家和地区,死亡教育是医学生的必修课,作为一名老年医学医生和护理学院教授,邸淑珍对于死亡教育与安宁疗护的了解,却是在临床上从患者身上习得的。


2017年,中国生命关怀协会理事、河北中医药大学教授邸淑珍主编“十三五”本科规划教材《临终关怀护理学》。5年之后,教材以《安宁疗护》更名再版,加入临床医学内容,将成为同时面向护士与医生的课本。在世界安宁疗护日到来之际,记者对话邸淑珍。


当疾病治愈不能达成时,医学依然有任务,帮助病人缓解痛苦,帮助家属走出哀伤。医学生如何在接手病人之前习得这些技能,是高校所面临的任务。


中国生命关怀协会理事、河北中医药大学教授邸淑珍。受访者供图


所有医学生都应具备安宁疗护专业知识


新京报:你目前主编的是一本怎样的教材?

 

邸淑珍:我现在主编的《安宁疗护》是将由中国中医药出版社出版的全国中医药行业高等教育“十四五”规划教材,主要面向本科医学院校的学生,以及在医疗机构、养老机构、社区-居家工作的医生、护士、社会工作者等专业人员和从事安宁疗护服务人员。

 

新京报:此前你也编写过安宁疗护的教材,最初的契机是什么?

 

邸淑珍:我1983年从医学院校毕业后,在老年科干了18年临床医生,后来进入高校护理学院从事老年护理学的教育工作,接触到的老年人比较多,死亡是绕不开的话题。

 

2015年,经济学人智库发表了死亡质量指数调研,一共80个国家,我国排名第71位,这个报告让我很受触动,2016年,我就申请主编了全国中医药行业高等教育“十三五”规划教材《临终关怀护理学》,2017年由中国中医药出版社出版,用于医学院校护理专业的课程学习。

 

2017年,原国家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提出,我国将临终关怀、舒缓医疗、姑息治疗等统称为“安宁疗护”,并将安宁疗护定义为“为疾病终末期或老年患者在临终前提供身体、 心理、精神等方面的照料和人文关怀等服务,控制痛苦和不适症状,提高生命质量,帮助患者舒适、安详、有尊严地离世”。

 

安宁疗护中的“疗”是治疗,“护”是护理。目前,我国的安宁疗护还没有作为专业学科确立,但我认为所有医学专业的学生都应当具备安宁疗护的专业知识。

 

新京报:什么时候新教材能够出来?

 

邸淑珍:大概今年年底出版,明年医学院校开始使用。

 

新京报:医护人员经常与临终和死亡打交道,为什么需要安宁疗护的专门授课?

 

邸淑珍:2020年全球癌症死亡病例996万例,其中中国癌症死亡人数300万例,占全球癌症死亡总人数30%,位居全球第一,同时,我国人口老龄化也在不断加深。安宁疗护不光是医学技术,还包括心理、社会、精神照护及人文关怀服务,这些专业知识需要系统学习,才能满足临终患者和家属的需求。

 

举例来说,安宁疗护服务的对象不单是患者,也包括家属,其中一个内容就是哀伤辅导。哀伤辅导是从亲人去世前的一个月开始,持续到去世后的一年,这段时间,家属一般能从哀伤中走出,走不出来就是病理性哀伤,需要在精神科接受治疗。这些内容在一般的临床教育中是不涉及的。

 

我国安宁疗护学科建设尚未完全建立

 

新京报:很多人想到医学,都会认为和“救命”有关。安宁疗护的目标不是治愈,它在医学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邸淑珍:医学生在学校的专业教育中注重“治病救人”,但是医学是有限的,当疾病不能治愈、死亡不可避免时,安宁疗护可提供最后一程温暖的医学专业服务,采取积极的对症治疗、支持治疗、舒适护理及人文关怀,缓解患者和家属的整体痛苦,帮助患者家庭增加面对丧亲的勇气,提高临终患者的生命质量、实现患者的善终愿望,并能促进医护人员的成长,改善医患关系。

 

安宁疗护也是跨学科的,它不像肿瘤学针对肿瘤患者、儿科针对孩子、妇科针对女性,安宁疗护的服务对象没有年龄、性别、疾病限制,只要是不能治愈的晚末期疾病,都属于安宁疗护的范畴。因此,不管将来进入哪个科室工作,医生、护士都应当在学校接受安宁疗护的专业教育,进入临床才有能力服务临终患者和家属。

 

新京报:现在的教育形式是怎样的?

 

邸淑珍:目前我国安宁疗护处于起步发展阶段,全国各医学院校还没有将安宁疗护纳入必修课。《临终关怀护理学》出版后,河北中医药大学从2017年开始针对老年护理专业的学生开设临终关怀护理的必修课程,当时大部分院校还没有开设。

 

2017年,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启动安宁疗护试点工作,此后开设相关选修课的高校增多了。在医学院校之外,在伦理学、社会学、心理学等专业学习中也会涉及安宁疗护相关知识。目前,我国安宁疗护的医学专业教育和学科建设,尚未完全建立起来。

 

新京报:国外的课程是如何设计的?

 

邸淑珍:在安宁疗护专业教育及人才培养方面,英、美等发达国家的医学院校都开设了与安宁疗护有关的必修课程,课程内容规范全面。在护理院校中,安宁疗护被列为重要课程开设。有相对完善的教学体系,在师资力量、课程设置、考核鉴定上都有明确的界定和标准。

 

民众能接受安宁疗护,“死时不受罪”是最大的福气

 

新京报:你在学生阶段学过这些吗?

 

邸淑珍:我当年在医学院校读书时没有死亡教育,也没有安宁疗护的概念。我在临床当了18年的老年科医生,接触到很多患者,疾病治愈无望了,因为缺乏安宁疗护医学专业服务,临终走得非常痛苦。

 

后来,我了解了安宁疗护,尤其是第一次主编教材时,国内可参考的资料非常少,只能去找国外的资料,这才发现原来在患者的临终阶段,还有这么多医学可以做的事。

 

新京报:谈论死亡似乎仍是比较忌讳的一件事,对于病人不治的信息,很多时候我们会选择绕开当事人,去和家属谈论。你觉得现阶段公众对于安宁疗护的接受度有多大?

 

邸淑珍:中国文化中是有“五福”善终文化的,这也是老年医学的重要内容。但由于中国孝道文化的特点,家属面对临终的亲人常采取回避的态度,不愿意直接告知病情,忌讳谈论死亡。

 

随着安宁疗护理念的宣传和死亡教育的开展,民众是能够也愿意接受安宁疗护的,很多老人非常豁达,不怕有病,不怕死亡,怕的是临终的痛苦折磨,对他们来说,“死时不受罪、有尊严”是最大的福气。

 

新京报:医疗机构如何参与其中?

 

邸淑珍:目前,我国安宁疗护试点地区市、区、街道三级基本建立了安宁疗护服务体系,形成了医院、社区、居家、医养结合和远程5种安宁疗护服务模式。三级医院承担专业技术指导的作用,二级医院建立安宁疗护病区。

 

国际安宁疗护的主战场在社区和居家,我国人口老龄化严重,大多数老人希望在家里养老,即使临终也不愿意去医院抢救,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或乡镇卫生院提供居家安宁服务的需求大,政策支持力度也会逐步增加。

 

新京报:除了医学教育,你认为安宁疗护的发展还有哪些空白点需要补足?

 

邸淑珍:世界卫生组织提出安宁疗护是人人享有的权利,要纳入各个国家卫生服务体系中,是一个社会文明发展的体现,需要各方政策制度、法律、资源共同推进。

 

目前我们的安宁疗护事业还有待在专业规范要求、准入标准设定、政策及法律法规的健全、服务质量的评价体系建立、专业教育体系和学科建设、医保收费的探索和社会公众的广泛宣传教育方面不断补足。

 

自2017年国家卫健委启动安宁疗护第一批试点工作以来,全国安宁疗护三批试点工作已覆盖30个省份,从城市到农村都有安宁疗护试点。全国设有安宁疗护科的医疗卫生机构超过1000家。期待我国的安宁疗护事业蓬勃发展。

 

新京报记者 戴轩

编辑 白爽 校对 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