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时代的书店,早已不是单纯卖书的地方。高昂的房租成本、电商平台和直播带货的低价冲击、日益发达的电子阅读,都让书店经营越来越艰难。


在2022中国书店大会上,中国书刊发行业协会发布了《全国实体书店经营情况调研报告》。报告显示,实体书店2022年上半年的经营形势比2021年更加严峻。2021年全年营收100万元以下的占比约50.51%,2022年上半年营收50万元以下的占比超过56%,其中无收入的9.56%,收入10万元以下的32.09%。这看似是受疫情影响,背后却有更深层原因。出版业研究咨询服务机构百道新出版研究院发布的《2021-2022中国实体书店产业报告》指出,实体书店不仅要面对传统电商常态化的低折扣竞争,更新的挑战和更大的压力主要来自直播平台的“无底价”带货。


2023年,全面复工营业后,许多书店人气旺了,但营业额却在下降。为什么近两年来实体书店纷纷主打打折书,甚至成为折扣书店?商业地产和书店的“蜜月期”结束后,影响是什么?


为此我们策划了书店系列访谈,由特约采访者、诗人严彬探访书店,从日常经营聊起,探寻当下维持一方精神园地的付出与收获、挣扎与退让。本文为该系列第二篇:幽默书店访谈。


幽默书店是一家以幽默为主题的书店。“开心是每个人的刚需”,主理人岂航偶得这句话,将其作为书店的广告牌。听岂航聊幽默书店,很少感受到经营书店的难处。他更乐于谈开心的事,他的幽默事业。他的话都夹在笑声中。在艰难的2021年选择开一家令人开心的书店,是一种考验。两年过去了,幽默书店经历了什么?岂航的幽默理想实现了吗?


镇店之宝:

侯宝林相声选


严彬:幽默书店2021年6月8日试营业,为什么要创办一个这样的书店?


岂航:北京的国营书店大部分是综合性的,没有特定主题,这样能满足更多人的需要。幽默书店是北京市第一家国营主题书店。


八九年前,我在中国书店(出版社),特别想出一套幽默文库,甚至想由幽默文库派生出一个幽默产业:开一个幽默书店,办一家幽默文学网站,然后由这个网站扩展出喜剧IP。后来因为各种原因,网站没有做,幽默文库倒出了一辑四种。


我之前从来没开过书店,但一直对书店有一种情怀。我父亲原来就在国营书店,我从小在书店成长,对它有感情。我总觉得书店其实有好多事可以做,如果做起来,书店是不是就能盈利了?所以2020年,我又向领导提出开幽默书店,领导也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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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书店主理人岂航和一位小读者合影。


书店刚开业时的书目主要是我个人的藏书。我家里就有七百多种关于幽默的书。没想到短短三个月左右,它就成为一个网红书店,很多人慕名而来。


幽默书店属于北京发行集团下面的新华文化公司。这个公司以实体书店为主业,做一些探索。它可以算是集团的护城河、防火墙。比如幽默书店如果失败了,公司的损失可以控制到最小,试错成本可控。


幽默书店初创时,我们定了六种商业模式。第一种是零售,包括图书、文创、饮品。现在大部分书店都是这样。第二种是展览。比如两周年时,我们做了漫画大家方成先生的展览。方成先生和华君武、丁聪先生是并驾齐驱的“漫画三老”。


第三个是活动。活动分两种,一种是引流的活动,本身不赚钱,比如读书会,吸引读者来参加。另外还有一些收费的活动,比如即兴表演。第四个是培训。我们做过少儿幽默口才培训、阅读的培训,等等。


第五个是做定制。幽默书店有很多艺术家资源,我们请这些艺术家给读者提供定制服务。比如专属漫画肖像这种定制的生日礼物。价格从一二百到五六千不等,也有上万的。第六个就是出版策划,比如继续做幽默文库。如果书店的流量池能到五万,我觉得就可以放心大胆去做出版了。


严彬:六个模式,六个经营方向,对应这样多的事情,一家书店能够做下来吗?其中哪些目前做得更成功,哪些还不太满意?


岂航:实话实说,很多方面确实没那么理想。比如漫画,的确有一批拥趸,但没有我们想象的多。而且我们对漫画的理解跟当下年轻人的有些偏差。他们认为的漫画更多是日漫或者美漫,而我们所展的漫画是原来《讽刺与幽默》上的漫画。他们来到幽默书店,发现和想象中不一样,会失望。这是认知差异,是我们需要重点关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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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书店里的《讽刺与幽默》。


活动方面,两年做了超过一百场。有些演出要和演员有利润分成,所以我们的利润所剩无几。另外因为幽默书店附近就是三里屯,那里也有不少专业的脱口秀和相声场地,年轻人自然更喜欢去,我们的客流相对少一些。


展览方面,最开始展的也不是大众熟知的名家作品。有一位名叫南啵儿的画家,退休前是《工人日报》的文化记者。她采访过很多书画名家,自己也喜欢画画,采访谁,就请教谁,久而久之形成自己一种独特的画法,有点像插画。她现在长期住在大理,她的作品在大理市集上卖得很好。我在朋友圈看到她的画,觉得挺有意思,就邀请她来幽默书店展览。展览了两三个月,卖出二十多件作品。


总体来说,大家觉得我们的社会效益做得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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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啵儿漫画“有一种幸福是不着调的被闺蜜一直包容着”。


严彬:幽默书店的在售图书有多少种?是如何选品的?


岂航:大概有一千多种书,全是我来选的。在最初我那批藏书的基础上扩展的。


严彬:有推荐的书吗?


岂航:《侯宝林表演相声精品集》被我们笑称为“幽默书店镇店之宝”,摆在书店开门最显眼的位置,卖的也最多。必须推荐《丁丁历险记》,还有《我们在哈瓦那的人》,也叫《哈瓦那特派员》。最近有一本后浪出版的书,一个电影剧本集,《两个人的车站》,有一个同名电影,是前苏联喜剧片,导演叫梁赞诺夫。《两个人的车站》是布拉金斯基和梁赞诺夫两个人的剧本集,包括三个剧本:《办公室的故事》《两个人的车站》和《命运的捉弄》,合成“悲喜三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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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书店镇店之宝:《侯宝林表演相声精品集》。


提高幽默吸引力


严彬:据说2022年全国图书零售市场销售额环比还在下降。实体书店、电商平台,这些渠道都有不同程度的下降,只有短视频渠道销售额在增长。你怎么看待现在的图书零售市场?


岂航:首先我觉得现在的图书零售市场是社会发展必然的趋势,没有什么可说的。很多人可能会这样或那样的抱怨,我觉得大可不必。


因为我原来是做电视媒体的。做电视节目的经验是,我的内容要能吸引观众不换台。做到这个程度,才算成功。后来我做网络视频节目,也是按这个标准。


我做读书节目、接触互联网都挺早的。2007年,我做了中文互联网上第一个网络视频读书节目,叫《夏邦说书》。后来换新单位,工作太忙,2010年就不做了。到2020年,我想重新做,还有一个公司帮我一起策划。他们告诉我要用提问开始,要五秒钟出一个包袱……这样做了一年,结果流量一点都没增加。我明白,时代不一样了。原来做视频门槛比较高,现在做视频的这么多,读书节目也不少。而且我确实老了,年过半百了,现在年轻人喜欢的,和我想的做的不一样了。


严彬:现在直播和从前做一场读书节目的直播不一样了,以前直播是给现场的活动增加一个视频直播的传播方式,而现在大部分直播主要目的是要带货,要卖书。


岂航:对,我不太能接受直播那种吆喝。而且我觉得,即便我们带货了,折扣也比别人高,拼不过网上那些低折扣书,最后还是在做无用功。如果我真要做直播,可能会向董宇辉学习,做自己就好。


严彬:怎样算做自己呢?


岂航:网上很多商家能把折扣压得很低,这个我们做不了。经营好幽默图书品类这方面还有很大提升空间。幽默类的书销量应该比现在再翻一翻或者两翻,才能达到我当初的设想。


严彬:现在不少书店,尤其独立书店,追求小而美,当然,很多时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幽默书店现在面积多大?


岂航:刚刚好是100平米。


严彬:经营两年,接下来书店有其他调整计划吗?


岂航:目前只靠图书零售、文创、饮品,不能维持书店的收支平衡。我想减少甚至砍掉文创销售,因为一年下来卖不了多少。漫画下一步也可能暂停。我还是要把有价值的幽默类图书做好。


前阵子我们开了一个书店研讨会,讨论北京实体书店如何高质量发展。彼岸书店创始人赵越超说,其实书店就是在变与不变之间。彼岸书店用70%的精力卖书,30%的精力组织活动、销售饮品。但实际上,他们70%的收入是由那30%的工作带来的。


幽默书店是一个主题书店,更应当提供有关幽默的令人震撼的东西。我们之所以还没有实现,是因为之前做了很多尝试,将各种业态接入进来。两年下来,我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什么可以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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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世英和梁山父子,两位老先生创作的漫画。(来自幽默书店日记)


严彬:形成一个幽默的强大气场,在商业上也是更高效的。


岂航:现在书店的东西确实有点多了,顾客进来可能觉得挺美好的。很多人来网红书店打卡,但是这个流量没有形成转化,对经营书店意义不大。


严彬:这已经不是一两家书店的看法了。


岂航:所以我们现在在处理人流跟书店经营的关系。前两年因为疫情,书店有一定亏损,但是今年开始,上半年盘点发现,我们有盈利了。我去逐个分析业务板块,就知道哪些东西可以拿掉,哪些可以保留。书店未来会怎样?既然叫幽默书店,我一定是希望它靠着自己的主题活下来。


严彬:书店的收入情况,各板块的占比,大概是什么情况?


岂航:具体收入的金额不方便透露。收入占比最大的两块一个是图书批发、团购,另一个就是我们为企业提供的服务。然后才是图书零售。文创、饮品的销售收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还有一个重要的点,就是书店位置影响人流量。幽默书店不在主干道上,一天也就二三十人进来,最多的时候五十多人。前门书店人流量有两千。这方面,确确实实差距很大。幽默书店现在也算是名声在外,周末有人从很远的地方过来逛,但他们平时上下班不会来。


我们的传统中幽默太少


严彬:我们通常把幽默当成一种令人羡慕的品质,有幽默感的人总会更受欢迎。你怎样定义幽默呢?


岂航:一开始我也困惑。我挑的书里有笑话、喜剧、有幽默元素的小说,这些都能体现幽默。但是我一直不太能找到幽默和人直接的关系。


现在我觉得不管什么内容,能让人开心的,都可以定义为幽默。有时候幽默品类的图书卖完了,补货没到,我就会找一些趣味类型的书顶上来,因为它们也能给人带来开心。开心是每个人的刚需,这把幽默书店的外延扩大了。


严彬:你觉得老一辈喜欢的漫画和现在年轻人喜欢的日漫、美漫是不一样的。那么中国人的幽默与外国人的幽默是不是也不同?中国人的幽默有什么特点?


岂航:我之所以想做幽默相关的事,因为我们太严肃了。比如我想做培训,教大家感受幽默,中国和外国不一样,中国古代不太讲幽默。


严彬:也许是一种公共生活。古希腊很早就有悲剧和喜剧,人们在公共场合演出,或者还有演讲、辩论,喜剧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和表达方式进入公共生活,幽默的基因也就种下了。


岂航:对,可能因为他们更注重公共生活一些。回到中国,中国古代虽然有像东方朔、淳于髡这样的人,引人发笑的同时启发君王做一些对的事,但他们更多时候被当做弄臣,只是一个让君王发笑的工具人,一个丑角。千百年来,我们要求人,特别是官员,要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所以我觉得中国人在这方面活得有点累。后来随着互联网发展,我们慢慢发现,在外国世界五百强公司的CEO,开年会的时候要讲脱口秀。总统竞选的时候,也要讲笑话。


严彬:我们由来已久的传统和气质不一样。


岂航:幽默其实是一个特别好的世界通行证。说到这儿,我想起劳马先生,我认为他是中国最好的幽默小说作家。他的书在幽默书店很受欢迎,但据说在国外更受欢迎,他的书被翻译成很多种语言,可能外国人不懂中国的文化,但是能懂中国的幽默。在当下,幽默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东西。社会发展越来越快,大家压力越来越大,形成的焦虑越来越多,必须需要有一个口子将压力释放出去。幽默书店之所以创办,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个。


严彬:小时候最爱读《故事会》,它前面有一个栏目,就是笑话和幽默。


岂航:对,每期都想看。幽默书店还有一个书卖得特好。记得《读者》杂志吗?每期中间有两页是笑话。某年,《读者》将这些笑话选出来,做成了一套书,上中下三本,六十几块钱一套。这套书我们进了几次,每次进十套,一周就卖完了。后来都进不到了,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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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书店的《读者》幽默集。


严彬:我看到幽默书店的公众号长期推出书店日记。彼岸书店开店之初,也以日记的方式记录了那个时期的点滴。你们的书店日记是什么定位?


岂航:最开始一直是我写,就拿它当一个发声筒。酒香也怕巷子深,你要让大家看见你。包括我们做的微喜剧,也是这个想法。


严彬:你怎么看书店或者书店业的未来?


岂航:我觉得现在很多东西全都去中心化,大家按照自己的喜好,做自己专门的事情。就像幽默书店,我们专门负责为人制造开心。书店不太可能消亡吧!尤其像北京,对于书店扶持一直挺大的。


严彬:你认为要做一家书店,关键的因素有哪些?


岂航:还是得通晓商业规律,光凭对图书的爱好是不行的。当然,对图书的喜爱能让人坚持下去。


严彬:你对新开书店的人有什么提示和建议?


岂航:我觉得幽默书店能够开到现在,还是蛮幸运的,因为我们背后有一个支撑。要真是一个民营书店的话,可能会比较难。所以,要慎重,因为毕竟它是一门生意。


特约采访/严彬

编辑/荷花

校对/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