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锦沁的一天从群发早安问候开始,对她来说,这是一种确认彼此还活着的方式。

她会选择一张花草的图片做背景,图片是她种的橘子树,喇叭花,三角梅,大丽花,郁金香,炮仗花等等,左上角是“上午好”,右下角落上日期,中间一句问候语,有时是简单的“秋安”,有时是“家园一角,开心每一天”,有时是“用感恩的心,问候珍惜的人”。

拍摄图片,手写输入文字,保存,发送,很难想象这一切由一位86岁的老人独立完成。

而她能做的不仅如此。

今年2月13日,朱锦沁在网络上发布了一条视频。她戴着金丝边眼镜,银白色的头发扎在脑后,衣服整洁体面,清晰明了地安排自己的身后事,“不要抢救”“一切从简”“每活一天开心一天”,这份“人间清醒”上了热搜,获得了百万网友的点赞。

86岁,独居的一天怎么度过?脚步能丈量的物理空间小了,网络是否能让她拥有了更广阔的精神天地?这不仅是一位独居老人的人生,也是城市独居老人的一个切面。


2023年10月20日,朱锦沁制作的早安图片。受访者供图

短视频上“解密”人生

86岁的朱锦沁能清楚地记得,第一个短视频发出的日子是2022年7月11日。

她曾是一名大学生,61年前毕业于北京医学院(现为北京大学医学部)预防医学专业,毕业后她长期在青海做鼠疫的预防,一直做到青海省地方病预防控制所所长。过去的那些年,由于保密原则,她从未和家人讲述过自己的工作经历。如今,工作解密,她便在视频里分享往事,给子孙后代留作纪念。

2022年7月,女儿开始鼓励她做视频。

朱奶奶表达清晰,思维敏捷,左耳听力有些差,手脚灵活,右腿膝盖有些问题,她有高血压、糖尿病。年轻时她的近视度数在400左右,现在老了,近视度数下降到200多度,她只有平常出门购物、录视频的时候会戴眼镜。

她记得自己曾发过一个“根本没意思”的视频,在视频里,她分享自己在80年代没有完成的一个细菌菌苗课题。“我就老老实实地说了,我没有完成,因为那时候经费特别紧张。”

这个“根本没意思”的视频,朱锦沁一开始完全没在意,觉得不会有人看。结果那天夜里,手机的提示音响个不停,这个视频在B站上有一百多万人观看。

留言都是为她抱不平,“演员拿多少钱,搞研究的就没有钱。”朱奶奶回复,“时代不同,我那时候八十年代,八十年代的演员也不怎么挣钱。”

这个突然火起来的视频,吓了她一跳,后来,她随便发一个日常生活,一张老照片,一张旧的家庭合影,都有好几万人观看。

B站里的“小小青年”比较多,他们爱问的问题和学业,就业相关,“奶奶,我研究生毕业以后,你看我还要不要读博呀?”一些年轻人会给她留言,“我在公交车上看你”,“我在地铁上看你”,因为她一般早上8点准时更新。

其他老人能否像她一样这么无障碍地使用智能设备?她说,同学大多数都会。但是每个人对网络的态度不同,比如北京的同学群,200多人,去世了70多人,还有100多人,但很多人不愿意加入群聊,也不愿意和人建立连接,退了群。“人跟人不一样的。网络是一个工具,有的人喜欢,有的人也不怎么用。”

早安图片加文字,是没有人教她的。她点了图片以后,显示出来编辑写字等页面,她自己摸索,来回动几下,就做成了。对她来说,比较难的软件是剪映。“会弄一点,但弄得不太好。”她会拍视频,做视频相册,加音乐,发给同学,80多岁的老同学都觉得她手速很快。

视频截图,她不太会,实在着急,她先在网上搜索了怎么截屏,按照指南没操作成功,她就直接到物业办公室去问,知道了是手机边上的两个按钮一起按。有时候是在请教别人的过程中,她自己又找到了窍门。比如有一次她想用手机传视频,但视频太大传不过去,需要压缩,点了压缩以后没有什么反应,她拿着手机去找邻居,鼓捣半天还是没有效果,最后她自己琢磨出来,还得再点一次“压缩”。

另一个让她真正走入公众视野的视频,是她发布的身后事。那天是2023年2月13日,女儿催更。关于工作的往事讲完了,学生的趣事讲完了,同事的友谊也讲完了,讲什么好呢,讲一讲自己的后事安排吧。

这段视频,说了一遍就过了。她在视频里说,不要过度抢救,不要追悼会,要最便宜的骨灰盒。还把子女和青海的老同事拉在一个群,去世后可以互相联系对接,处理好身后事。她有条不紊地布置自己的身后事,她觉得这很正常,医学生都会这么淡然地看待生死。“不是说心血来潮,是早都准备好了。”

此前的视频,有时候需要录两遍。录完后,她通过百度网盘发给女儿,女儿加上字幕,再发布。到现在,她唯一没学会的也就是加字幕。字太小,她看不清,也不想学了。

身后事视频发布的第二天,她没法睡觉了,手机一夜没停,她给女儿打电话,“怎么看的人这么多啊?”小区里的邻居也把视频发到群里。她上了热搜。

点赞50多万的这条身后事视频中,网友们的高赞留言关键词是“睿智”“通透”“豁达”,不少人感叹,朱锦沁让网友看到独居老人的另一面,以及从容面对死亡的心态。


朱锦沁发布的身后事视频下面网友评论。网络截图


86岁的“不老松”

独居是朱锦沁自己的选择。她住在上海远郊一栋有地下室和阁楼的独栋房屋里,这是女儿的房子,靠近浙江的一个小镇。

老伴2020年秋天去世以后,住在旧房里容易睹物思人,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她走不出伴侣去世的阴影。她白天想着过去一起生活的场景,晚上做梦总是梦见老伴,也想过去住养老院,“一个人挺寂寞的”。后来她换到现在的房子居住,算下来,这是她独居的第三年。

女儿在房子里安装了20多个摄像头。花园前院,大门口,花园后门口,加起来就有十几个,书房一个,客厅有三个,厨房一个,卧室一个,二楼三个,“就是不放心啊”。

这些摄像头连接着女儿的手机,女儿夜里上班,只要一有空就看监控。

朱锦沁自己也可以通过监控看到地下室、院里院外的情况,一个人住的时间长了,加上左耳听不见,夜里外面的声音她分辨不清,但这算是一个安全的小区。她会给网友分享监视器里拍到的画面——有时是花园里来了一只小猫咪,有时是地下室里的一只老鼠。

早上6点多醒来以后,她会在床上编辑早安图片,群发完以后,再打开她的各个社交平台,回复网友的评论和问候。10月10日早晨,朱锦沁吃了麦片、奶粉和鸡蛋混合在一起的糊糊,两片面包,配上肉松和泡菜。中午是土豆排骨汤面条,配白菜辣椒炒肉丝。她每天就做一顿午饭,晚上吃剩下的。


朱锦沁分享自己的早餐。网络截图

白天剩下的时间,她要打理花园。花园里一年四季都有落叶,樱花树,桂花树,还有她也叫不出来名字的树,黄的叶子,淡绿的叶子铺满一地,她先打扫这些落叶,然后再松土,浇花。她种了一棵橘子树,是观赏橘,第一年结了六个果子,很酸,不能吃,去年又结了六个果子,很甜很大。今年结的果子更多了,差不多有30个,拳头一般大,还绿着,她留着,想等孩子们过来吃。

她喜欢养多肉,最开始花了一千多块钱,买了100多盆,但她说上海不适宜养。第一年冬天,她把多肉搬到屋里,用三个补光灯照在花架上,熬过了寒冷。到了夏天,户外气温太高,好多晒死了,最终只存活了20多盆。她也不细心呵护了,偶尔浇浇水,让它们佛系生长,“反而还越长越漂亮了”。

最开始上网取昵称时,本来她想起“不老松”,但是重名了,于是她在前面加了“多肉”。“多肉不老松”成了她被广大网友熟识的名字,这里面包含了两种她喜欢的植物。她觉得,这是一种年轻的积极的心态,“越活越年轻”。

她出门的时候不多,这天下午她去了一趟超市,买了牛排、春卷、南瓜、面包和牛奶。超市买菜来回半个多小时,每天下午她都会在小区里兜圈子走路,每天的步数保持在4000步以上。她还会和微信运动的朋友们点赞互动,看看老伙伴们今天都走了多少。她说,一般男同学能走5000多步,女同学走动不多。

她晚上12点才睡觉,睡觉前喝一杯羊奶,而且必须服一粒安眠药。她形容自己,“晚上不睡觉,早上不起床”。每天晚上睡前她都玩上一会数独,现在已是“大师”级别。这也是女儿介绍她玩的游戏,可以锻炼大脑,她已经坚持了十几年。以前是买书,在书上玩,现在她用平板,一路升级。

游戏在初级的时候,她几分钟就能填满,填对。现在,难度增加了,可能十几分钟还无法完成,有时候思考着思考着,朱锦沁便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一看,做完了一半。

10月11日下午,她接了好几通青海同事的电话,其中一个比她小7岁,身体不太好,有高血压,心脏也不太好,她告诉对方,老了要高高兴兴的。聊完家常,朱奶奶问对方要不要她的衣服,只是穿过一两次,对方答应了,她觉得高兴。话题还延展到医疗腐败和大学教育,他们仍然关心时事。聊着聊着,三个小时就过去了。


在当时的北京医学院学习时的朱锦沁。受访者供图

走红之后

在短视频上走红之后,一些过去失联的老同学,老同事,都辗转联系上了。很多老单位的年轻人,也纷纷成为她的粉丝,主动和她搭话。“不管认识不认识,反正他关注了我,我就回关一下。”

上班时,朱锦沁就喜欢和年轻人交流。现在,通过网络,她和年轻人之间距离缩短。年轻人有时还会关心,奶奶失眠吃什么药,每天怎么散步。有时和年轻人要互动到凌晨两点。

她也会让年轻的青海同事,去打听过去失联的同事们,辗转几个弯,总能联系上,老朋友尽管天各一方,但还能聚在网络里聊聊家常。每天互道早安,分享照片,或者是子孙的成长,或者是自己眼前的风景。有时候她还会在群里“一声令下”,要大家把老照片发进来,她要做一个视频相册。急起来的时候,她还告诉对方,“你别吃饭了,赶紧先发过来。”

老朋友们有的也是独居老人,其中有一位86岁的模特,和朱锦沁过去是同学,53年没有见过面。她物质条件好,雇了钟点工,每天早上跳舞,平时注意护肤,还要烫头,看起来很年轻。重新联系上后,两人每天互相分享生活,朱奶奶手把手教她怎么编辑早安图片。有的独居老人,喜欢画画,画得好,朱奶奶也会将它们做成视频相册。一位女同学,上个月老伴去世了。朱奶奶没有贸然给对方打电话,过了一个多月,才开始聊起“需要多长时间走出阴影”,互相劝慰。

认识的人多了之后,朱奶奶更忙了,上网的时间也变长。以前刷各个软件之后,还有时间看电视,现在除了照顾自己的餐食,打理花园,剩下的许多时间,她都在回复网友。每条评论,她几乎都认真对待。

她还要在新闻网站上发布评论,她最关心的是女排,赞成的观点,她会去点赞,不赞成的话她就要回复两句。10月份,她全身心都在关注亚运会,以至于有几天都没有发布视频。作为四十多年的女排迷,重大比赛她从不错过,排球的俱乐部联赛有时候电视上没有直播,她就用平板电脑打开视频平台收看。这些都是女儿一步一步教她的。她知道饭圈,知道抱团,反对网暴。

在发短视频之前,朱奶奶本身就是一个喜欢在网上评论的人,各个网络平台她都有账号,“我爱评论,我这个人心直口快。”看见网暴的,她也要说上几句,“我说你不可以这样,我就喜欢参与到社会的事情当中去。”

10月17日,很多人催更,她发了一个花园里的秋天,花谢了的视频。她一边说一边拍,想着配个音乐但后来也忘了。她每次制作的初心都是,“没什么人看”,没有包袱。

晚上8点,她在上一个免费的网课,内容关于如何更好地制作短视频,增加粉丝,带货赚钱。这是第三次课,前两次课,她分别跟着老师学会了如何将竖屏画面转成横屏,如何消除水印,到第三次课,老师教如何挂橱窗带货,她有些警惕。老师要求明后天如果感兴趣要报名交费,原价一万多的课程现在优惠到两千多,承诺免费三年的跟踪教学和服务。她觉得这是骗钱,马上退出了学习。“三年我早死了”。而且,她做视频也根本不是为了挣钱。


朱锦沁的生活照。受访者供图

“快到终点”

这几年,她见多了生死。同学们接连离去。有一位同学,不怎么用微信,每年过年都是对方主动打电话来问候。有一年没打,她在这边干等,着急,再打过去时,对方回了新年好,没有说病情,没多久就去世了。

前两年体检的时候,医生说朱锦沁的胰腺有一个肿块。她当时很紧张,她知道胰腺癌是癌症之王,会在短期内去世,没有什么挽救空间。复查时,医生建议她做穿刺,确定一下是良性还是恶性,心里有底,她拒绝。建议她住院,她也拒绝。

在她看来,穿刺以后,如果真的是癌症的话,穿刺不好会转移到其他器官。“我去做它干啥?如果是恶性的,心里有疙瘩,那死得更快了。如果是良性的,那就更不用管它了。”

抱着“当它没有”的心态,她平安度过了三年。没有做更多检查。

自从胰腺肿块的检查出现以后,她开始思考自己的身后事。她不希望,人走了,却没有留下一句话。

当她和孩子们交流时,女儿能接受,儿子听不进去,不愿意听,觉得谈论死亡很晦气。每次朱奶奶一开口,他都答,“你不要跟我说这个,你不会的,你不会的。”

“我说怎么不会呢,人都老了,你不想想你爸爸怎么走的,你的那些叔叔阿姨怎么走的?都这么突然走了,一句话都没有。”

她把财产做了清晰的安排,房子卖掉,钱款子女平分。她不想要墓地,太贵,而且她觉得,除了孙辈偶尔来看之外,再往下不会有人再来看了,“不会有人管你的”。

她内心深处想要海葬,但因为老伴是壁葬,她听从孩子们的意见,也决定壁葬。她不愿意在死亡这件事上花费太多钱,“有这些钱我宁可给他们,人死了讲究这么多干吗?怎么便宜怎么来。”

这几天她突然换了几次微信昵称,从“坚韧不拔”到“劲松”,“我觉得我比较坚强吧,我自己什么都能挺过来,所以我就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换了昵称后,居委会的主任搜不到她,“他马上就问了,你好着呢吗?我怎么找不到你的微信了?怕你有事儿。”朱奶奶回答说,“我改了个名字,可是我头像没有变呀,白色的花呀,别人都知道。”

当身边的人逐渐离去,像朱锦沁这样的老年人更愿意珍惜剩下的朋友,陪伴彼此最后的人生时光。有一位老同学,只要几天没看见朱奶奶发微信,就会着急,在他们的共识里,不发微信就是有问题了。每天发早安,实际上表示“我还健在”。如果不发了,好多同学会长途电话追过来问,今天发生了什么事?确认平安之后,他们也不多讲别的。

10月23日重阳节,每年这一天,老同学们都会组织爬山。今年,她让年轻的学生给她拍些素材,她想要发个视频。爬不动了,但通过网络也算参与了。“路也走得差不多了,快到终点了”,过好一天是一天,不去看远方,只专注当下。


新京报记者 朱清华 编辑 陈晓舒 校对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