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错误》康春雷版人物海报。


《河边的错误》至截稿时,上映12天,豆瓣评分7.5分,票房收获2.27亿。无论是票房,还是口碑,对于一部文艺片来说,成绩都相对出色。这是编剧康春雷和导演魏书钧继《永安镇故事集》(2023年9月8日上映)之后的第二次合作,也是康春雷在演员赛道上的第二次尝试。


已经连续创作了两部文艺片的编剧康春雷,并没有给自己的创作设限,他说自己其实很想写一部像《罗马假日》那样的纯爱片,也很想再写一部悬疑片。


和康春雷的采访约在北京通州的一家咖啡馆,见面时,他穿着《河边的错误》的白色周边T恤,上面还有余华和朱一龙的签名。他在这附近已经住了三年,南边就是北运河和运河公园,环境清静。平时他有三大爱好,象棋、乒乓球和游泳。但慢慢的,这些爱好在现实面前逐渐远离。


游泳是最先放弃的,源于一次受挫经历。有次康春雷去游泳,一位老大爷游到前头后,等着他。待康春雷再往回游的时候,大爷才一起游,好像在比拼,再游到前面还会冲他回头一笑。那次打击之后,康春雷对游泳的兴趣大减。“其实不管做什么,我觉得赞美的力量比嘲弄的力量要大。我不是那种你打击我一下,我还能奋勇向前的”。


康春雷自认为乒乓球打得很好,但每次都被别人“教育”,每次实战被打回原形。而象棋这项运动,康春雷最大的苦恼在于找不到棋友。在一次采访中表达了这份苦恼之后,没多久就收到作家双雪涛(小说代表作《刺杀小说家》《平原上的摩西》等)发的信息,棋友招募成功。


在几乎“本色”出演完《永安镇故事集》中的编剧角色后,康春雷又多了一份热爱——表演。在以前,他对于表演是羞于启齿的。其实,表演对他来说会有快感,“对热爱的事情没有必要闭口不谈,所以,我可以告诉你,我热爱这个事情,我觉得它非常有意思。”


靠海边咖啡馆码字幻想,走上编剧道路


2012年年底,在一家拉面馆,康春雷看到一个姐姐对着笔记本电脑一直敲字。出于好奇,康春雷问,在写什么。姐姐说,在写剧本。康春雷又问,赚钱吗。姐姐头也不抬说,不赚钱,一集也就小几千块。


康春雷心想,这还不赚钱,这个太赚钱了。“当时对编剧有一种想象,可以带着笔记本电脑到处旅行,找个海边的咖啡馆,码点字,就能赚钱支撑生活,做了大编剧后还能赚更多”,康春雷笑着说,当时就靠这种幻想,走上了编剧这条路。


之后,他去找北京电影学院的教材,了解做编剧应该看什么书,悉德·菲尔德的《电影剧本写作基础》、罗伯特·麦基的《故事》、威廉·M·埃克斯的《你的剧本逊毙了》、维多利亚·林恩·施密特的《经典人物原型45种》等编剧书他都看过。“我现在写东西某种程度上还在遵循那些东西,它已经融化到我的身体里,是我认同的部分,但我觉得有些死板的东西也会抛弃掉,这又是一个过程”。


康春雷曾对“码字”做编剧这件事有过自己的“幻想”。 受访者供图


康春雷在家里待了一年,一边学习,一边写自己的第一个故事。他拿着当时写的故事大纲去找工作,因为不是科班出身,碰了不少壁。


2019年,康春雷将自己写了6年的一个剧本给到制片人陈宏,陈宏把剧本推荐给师弟魏书钧来拍。康春雷和魏书钧在北京常营的一家酒吧第一次见面,聊了几个小时。“彼此还挺确信的,就决定一起合作”,康春雷笑着回忆当时的情景。


电影《永安镇故事集》启动了。然而,这个项目的创作过程却充满坎坷。电影筹备期间,魏书钧和康春雷每天仍在讨论修改剧本。开机前两周,魏书钧感觉“越改越不好”,康春雷也有同感,“越改越不对劲,既不像是我的,也不像是他的”。两人将原剧本全部推翻,3天写完第一稿剧本,7天完成了第二稿剧本。


这次合作之后,康春雷对魏书钧很是羡慕。康春雷觉得,自己是一个不自洽的人,经常会自我反思、自我纠结,“但老魏好像对什么事情会更笃定,更自由一点”。他想明白了,有时候创作不是准备万全之后才要进行的,也不是把所有事情都想明白,就能把东西写好,你可以先开始写,然后再不停去调整。


现在回头想想自己投身编剧的动机,康春雷觉得跟想象差太远了。“去不了海边,也不是那么赚钱,又很辛苦,因为当时想象的是写一版就拿这么多钱,哪里知道写一个剧本要从梗概大纲一点一点去磨,《河边的错误》我们改了18稿”。


如果执着于凶手到底是谁,就看浅了余华老师的小说


在《永安镇故事集》第三章“冥王星时刻”中,康春雷饰演的编剧和导演就电影剧本创作展开了激烈讨论,最后剑拔弩张时甚至都脱掉了裤子。这种银幕上的撕扯与对抗被观众投射到了现实中。直到现在,康春雷还经常看到一些网友问,你跟魏导怎么还能继续再合作?康春雷说,在实际的创作中,并没有电影里呈现的那种激烈,他和魏书钧基本是比较平和的去探讨一些问题。


2020年6月,康春雷第一次接触到《河边的错误》这个项目,当时《永安镇故事集》还没开机。“这个项目不太好改编,因为是余华老师的原著,我觉得机会难得,就先答应下来,之后才去找的方向”。康春雷回忆当时的情景。


在改编过程中,康春雷说,他和老魏(魏书钧)踩过好多坑。比如,余华原著小说里有很多侦探元素,但实际上它并不是一个侦探类型小说。如果执着于凶手到底是谁,疯子是不是真疯的时候,就掉进了第一个陷阱。这一方面背离了原著小说的表达,另一方面也把余华老师的小说看浅了。他们都认为,就像余华为小说写的序的标题那样:命运的看法往往比我们更准确。


后来,康春雷和魏书钧又定了一个方向,就是去探讨人的非理性层面的东西。可是在一部100分钟的片子里去探讨非理性,又很难把它构架出来。“我们应该是换了三四次方向,才决定按照成片中这个方向去做”,康春雷说,每次换方向自己其实还挺开心的,因为总觉得更接近想要的那个东西。


康春雷觉得,《河边的错误》在创作上要比《永安镇故事集》难一些,因为前者的背景离现在的生活稍远一些,能够帮助到创作的生活经验很少,要去补足,查资料。创作前期,康春雷采访了很多那个年代的老刑警,也看了很多资料片和参考片,尽量还原那个年代的感受。


原著小说中,刑警马哲只是提供了一个叙事视角,带观众进入这个故事。小说可以这样做,因为小说有很大想象空间,读者可以自己去脑补出这个人物,但电影要很具体,要保证人物形象可信。在写马哲这个人物时,康春雷不希望这个形象是完全抽离于生活的,他是一个生活中的人,要建立他的生活场景,还有他的性格。“在故事开始的时候,马哲应该是一个很理性,讲究逻辑,有一点点偏执,很自信的形象”,康春雷说,当朱一龙进组后,他来体验生活,慢慢补足这个形象的时候,马哲这个人物才完全确立。


朱一龙、魏书钧和康春雷在《河边的错误》拍摄现场交流。


康春雷说,《河边的错误》在筹备前就已经把剧本完全写完,“写到已经觉得不太能改了”。它不像《永安镇故事集》一样,是边拍边完整剧本,《河边的错误》开拍之后,剧本基本没有特别大的改动,作为编剧就蛮轻松的。


喜欢小镇青年角度叙事,不再执着于看自己作品的评论


康春雷出生在北京大兴区榆垡镇求贤村,距离国贸60多公里。“有时候我坐在家里,就能收到河北发来的短信:欢迎来到河北……”康春雷笑着说。


康春雷是典型的小镇青年,他受到的文学滋养也都是詹姆斯·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奈保尔的《米格尔街》这类小镇叙事的作品。南非作家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2003年曾获诺贝尔文学奖)对他影响也很大。“他也是那种非常不自洽的作家,我看到网上有评论说,库切应该是在一本书中写问号写得最多的作家,并且每个问号都像是自己在问自己”。


高中毕业后,康春雷做过保险业务员、餐厅服务员、车库保安、杂志编辑、记者等工作,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在他看来,这些经历对于创作很有帮助,“最主要的是它能够帮助我摆脱一种精英思维”。康春雷觉得,有时候一些创作者更倾向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通过想象或间接经验去构思剧本,但这可能会形成一种精英思维,创作者实际上并不是那么了解底层的处境以及他们在想什么。


“比如,很多人觉得努力就可以成功,或者说你的眼界是可以去开拓的,但事实上,你会发现很多人在他们的处境里是没有那么多选择的。‘我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我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这件事情,有时候未必是那么成立的”。康春雷看得很透。


从小镇中走出来的康春雷,试图跳脱出精英思维,创作更多小镇叙事的表达。然而,投射到作品中,却引起了一些争议。


《永安镇故事集》上映后,收获321万票房,口碑呈现出两极化。“票房另说,它是综合因素的结果,大家努力过就好,可是我看到一些评价,心里会很失落”。在康春雷看来,《永安镇故事集》讲述的是不同阶层人之间的那种不可交流,然而这个东西在现实中又重新演了一遍,这种不可交流感更强。这是让康春雷觉得很失落的地方。 那段时间,康春雷每天打开手机去看网友评论,一天看好几遍,“这个东西会上瘾,开始了就停不下来,真的蛮浪费时间的”。到了《河边的错误》,康春雷不打算看评论了,电影保留了它的暧昧性,需要给观众解读的空间,与观众的交流在影像中完成就好了。


化好“疯子”的装后,路人都想要远离他


如果说康春雷是靠对职业的美好幻想走上编剧这条路的,那么闯进演员的跑道更多的是误打误撞。


在《永安镇故事集》一次围读剧本时,康春雷负责念片中编剧的台词。不知不觉中,他慢慢投入进角色,不再是念台词,而是在表演。围读完之后,导演魏书钧决定让他饰演片中的编剧,完成了作为演员的首秀。


《河边的错误》筹备期间,有一次去南方堪景,魏书钧让康春雷去河边的草丛里走两步。康春雷还记得,那里杂草很高,几乎要没过人,他当时还崴了脚,一瘸一拐走在草丛里。魏书钧拍下照片给康春雷看,说你就是疯子,但当时也没有定下来。


过了一段时间,魏书钧把康春雷叫去办公室又聊了一次,他让康春雷隔着窗户看外面,眼神不要聚焦。“我就看了下窗外,他说ok,就这么定下来了”。康春雷说。


最初,康春雷也很犹豫,能不能演好这个角色。因为疯子这个角色在故事里具有一定的象征意味,没有那么写实,而魏书钧又是从一个写实的视角去讲这个故事。“我犹豫的点是,担心拿捏不好象征性和写实性之间的微妙关系”,康春雷说,其实导演魏书钧中间也找过其他演员来试疯子这个角色,但试来试去也没有合适的,“疯子一开始看起来是挺温和的人,直到他出现在马哲梦里,换了一个形象,后期这个角色有一定的压迫感,像马哲的导师,也像引诱马哲的人,可能导演觉得这两方面我都具备,才选择了我”。


康春雷曾经对自己能不能演好疯子这个角色很犹豫,他担心“拿捏不好象征性和写实性之间的微妙关系”。


确定出演疯子之后,有一段时间康春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人,因为他觉得疯子有时候蛮孤独的,没有交流感,所以剧组筹备期他也不怎么跟其他人交流,也不洗头不洗澡,穿着也不讲究,邋里邋遢的。有一次在酒店大堂吃饭,康春雷碰见剧组的同事,他们看着康春雷说,挺像的。


还有一次,服装造型老师给他化好装,他走上街去,看路人的反应。“你能明显感觉到,周围的人想要离你远一点那种感觉”,康春雷说,当时还化了一个装,脖子上有一大片颜色很深的胎记,他能感觉到别人在偷偷议论着什么。


在片中饰演马哲妻子白洁的演员曾美慧孜很早就进组,她带了一根鞭子送给康春雷,让他没事就在房间里抽一抽。康春雷觉得很受用,因为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身体会给自己反应。有时候并不是先有情绪,用情绪带动作,而是身体在做一些动作的时候,会反馈出情绪。“当你尝试用很暴力的方式挥鞭子的时候,藏在内心深处的情绪就能被激发出来”。


演完《河边的错误》之后,康春雷觉得,自己在表演上比拍《永安镇故事集》的时候会更自信。


曾做过群演就是去玩,现在发现自己热爱表演


其实,严格来说,康春雷演戏的经历可以追溯得更早。


2007年夏天,王宝强刚火了没几年。那是群众演员飞跃为明星的一个经典成功案例。很多人有了明星梦,将群众演员当做一块跳板,其中就包括康春雷的朋友,也想走这条路。康春雷就和几位朋友在蓟门桥太月园小区租了一个地下室,4个人挤在1张床上,每天早晨5点起来捯饬一下,然后追星赶月去北影厂趴活。


“可能等一天也没活,有时候被选中,就跟着群头坐大巴去拍摄地,待一天,管饭,还有20块钱”。康春雷没有明星梦,他当时不喜欢电影,也不喜欢做演员,就是去玩,每天很累,只赚一点钱,如果拍到很晚,打个车回来一天就白干了。“养活不了自己的”,康春雷的群演经历只持续了两个月左右,印象中接过比较大的戏是陈小春主演的电影《精舞门》,还有方中信主演的电影《时尚先生》。


令康春雷没有想到的是,13年后他以演员的身份出演了自己编剧的作品。“其实,我是热爱表演的,《永安镇故事集》刚拍完的时候不好意思说”,康春雷之前总觉得自己条件不是很好,并且当时只演了这一部戏,很多人还都说他是本色出演,这对他打击挺大,所以一直羞于表达对于表演的热爱。


康春雷在《永安镇故事集》中本色出演一位备受折磨的编剧。


《永安镇故事集》激发出了康春雷对于表演的热爱,在拍摄时他不知道那叫什么感觉,后来回想起来,那实际是一种快感。“我们生活里没有那么多机会去扮演另外一个人,而演员这个身份会让你体验到更多生活里没有的东西,让你有一个契机去理解那些跟你不同的人”,康春雷说,这是一个帮助自身打破堡垒的好机会,这种堡垒是保护自己的,会越发坚固,但如果不停地去接触不同的人,听他们的想法,堡垒有时候就会裂出一道缝来,而缝隙里可能有藤蔓长出来,有阳光照进来,康春雷觉得这种感觉很美妙。


“从一个学习的状态出发去做一名演员,对热爱的事情没有必要闭口不谈,所以,我可以告诉你,我热爱这个事情,我觉得它非常有意思。”康春雷谈到表演时眼睛有光,好像很“入戏”。


对于表演,康春雷很赞同朱一龙的一句话:“演员到最后,拼的是理解力”。他觉得,那些优秀的演员,是能够充分理解角色,并能与之共情的。康春雷为疯子角色准备了很多,看了很多纪录片,研究他的心理机制、各种不同的笑声、眼神,但很多都没有办法用到片子里,“我其实很想再演一次变态杀人狂,还蛮期待的”,康春雷认真地说。


新京报记者 滕朝

编辑 黄嘉龄

校对 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