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天都说今天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一天,然后第二天一切会变得更糟。”加沙最大医疗机构希法医院外科医生莎拉·萨卡(Sara Al Saqqa)说道。

 

自从当地时间10月7日,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从加沙地带向以色列发动突袭以来,萨卡一直在希法医院里救治伤患。一个多月以来,她的工作、休息全部都在医院里。希法医院里面挤满了病患,没有足够的手术室和康复室,萨卡只能在地板上、走廊上治疗病人。

 

楼上楼下运送病人只能依靠还运行着的两部电梯,有时需要等待一段时间才能赶上一次。萨卡称,这里到处都是危机:缺电梯、缺床位、缺医院,不缺少的只有尸体,“医院有太多的尸体,我们却没有足够多的冰柜安置他们。”

 

高烈度冲突给巴以双方带来重创。最新数据显示,本轮巴以冲突已造成加沙地带11180人死亡,包括4600多名儿童。以色列方面约有1200人死亡。加沙地带62%的人口流离失所。

 

其中,最让萨卡感到难以接受的是孩子们的状况,她曾在医院遇到一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婴儿,萨卡上前去查看她的状况,发现她的名字是“未知99号”(Unknown 99),“在冲突之下,我们什么都不能为孩子们做,即便有的孩子成功存活下来,我们也不知道未来会在他们身上发生什么。”最近一段时间,以色列地面部队与哈马斯武装人员在希法医院一带持续交火,希法医院陷入困境,萨卡也被迫从医院中撤离。


加沙人道主义灾难深重,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11月6日说,加沙地带正成为“儿童的坟场”。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指出,对于其他人而言,加沙地带也是人间地狱,呼吁立即实现人道主义停火,开放所有进入加沙的过境点,以便人道主义援助安全、持续和不受阻碍地进入。

 

“没有人是安全的”

 

当呼吸机将氧气运输到早产儿的肺部时,机器会发出有节奏的哔哔声。萨玛·阿瓦德(Samar Awad)担心这种声音会在某一天突然停止。

 

当地时间10月6日,哈马斯突袭以色列的前一天,阿瓦德在加沙南部纳赛尔医院生产,但过程并不十分顺利,女儿塔利亚(Talia)出生后被发现肺部有积水,皮肤呈淡蓝色,需要留在医院观察。医护人员将一段从氧气管伸出的细管接入塔利亚的身体,用监视器持续追踪着她微弱的心跳。

 

在塔利亚出生后的一个多月里,她所处的加沙地带遭逢巨变。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加沙地带被以色列“全面封锁”,经历了数千枚炸弹轰炸,一切生活物资都紧张起来,但对阿瓦德而言,她更担心的是燃料的短缺。

 

由于缺乏燃料,医院难以持续运转。当地时间11月13日,法新社援引加沙地带卫生部门的消息称,加沙地带北部的所有医院均已停止服务。此外,由于持续断电,加沙地带最大的医院——希法医院已有6名早产儿和9名住院患者因无法得到及时的护理和治疗而死亡。

 

自巴以冲突以来,以色列方面一直不允许任何燃料进入加沙,理由是燃料可能会被哈马斯组织获取并用于军事用途,燃料禁运严重影响了加沙地带医疗机构的运营。当地时间11月12日,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表示,以色列已向加沙的希法医院提供燃料,该医院因燃料耗尽而暂停运营,但哈马斯拒绝接受燃料。与此同时,哈马斯否认拒绝接受燃料,并称以色列要提供的燃料量远远不足。

 

“我非常害怕医院会耗尽燃料,我希望这场冲突赶快结束,希望我的女儿能早日回家团聚,我的家人都十分想念她。”阿瓦德表示。

 

和阿瓦德面临类似困境的人不在少数。联合国人口基金会估计,约有5万孕妇被困在加沙地带的冲突中,每天约有160多名孕妇分娩,预计15%的分娩会产生并发症,她们需要得到紧急护理,但缺乏医疗用品、呼吸机和药物,让这一切都变得更具有挑战性。

 

“(在医院里)人们对可能失去这些生命感到非常恐惧和焦虑,我们不断呼吁要提供必要的燃料,以保持医院发动机的运转,确保加沙儿童、病患的安全。”纳赛尔医院儿科和新生儿专家阿萨德(Asaad al–Nawajha)对半岛电视台说道。

 

燃料供给不足也影响了基本用水问题。加沙地带原本就淡水匮乏,无论是地下水还是沿海海水,都因为污水处理能力有限而被严重污染。在冲突爆发之前,加沙地带每人每天的平均供水量就已远低于世界卫生组织标准。

 

如今供水问题愈发突出,联合国人道主义事务协调厅指出,两座淡化海水的工厂,一座因燃料不足关闭,另一座只能以最低水平运行。加沙地带平均用水量比冲突前减少92%,当地居民不得不自行处理海水来生活、饮用。

 

加沙地带北部的缺水问题尤其严重,只有来源不安全的水可供饮用,引发了人们对脱水和水传播疾病的担忧。联合国人道主义事务协调厅警告称,前不久加沙城三条污水管道遭到袭击,“污水泛滥的危险已迫在眉睫”。


当地时间10月20日,加沙地带拉法,民众排队取水。图/IC photo

 

基本生活难以保障之时,加沙地带民众还须担心不知何时会从天而至的袭击。以色列称出于打击哈马斯人员的目的,空袭了加沙地带数个难民营、联合国设立的学校以及停靠于希法医院外的救护车车队,多次袭击导致大量人员伤亡。

 

伤亡的不只是加沙地带的巴勒斯坦民众。根据联合国数据,在此次冲突期间遇难的记者比30年来任何一次冲突都要多。罹难的联合国援助人员也比联合国历史上任何可比时期都要多。自10月7日以来,联合国近东巴勒斯坦难民救济和工程处(近东救济工程处)已经失去了超百名工作人员。

 

“这样的数字太可怕了。”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发言人詹姆斯·埃尔德对新京报记者表示,这些人非常勇敢,他们将所有人放在个人安危之前,并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他们只想尽己所能帮助别人,却在工作中丧生。这样的伤亡也在某种程度上说明,几乎不可能在当地确保人员的安全。

 

除空袭外,加沙北部地区一直是以色列扩大地面行动的重点,以色列呼吁加沙地带民众向南部撤离,上百万人逃离家园,而大规模流离失所加剧了加沙本已脆弱的卫生状况。

 

在加沙地带约150万境内流离失所者中,70多万人正在近东救济工程处管理的149个设施中避难,这些设施已严重人满为患。据报告,在收容所避难的人中还出现了若干例急性呼吸道感染、腹泻和水痘病例。

 

加沙地带的状况引发国际社会担忧。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表示,加沙的噩梦不仅仅是一场人道主义危机,更是一场人性危机。以色列国防军的地面行动和持续的轰炸袭击了平民、医院、难民营、清真寺、教堂和包括避难所在内的联合国设施。武装冲突的任何一方都不能凌驾于国际人道法之上,必须把保护平民放在首位,“(现在)没有人是安全的。”

 

援助“杯水车薪”

 

加沙是一片位于以色列和埃及之间、毗邻地中海的狭长地带,面积约360平方公里,大约是230万巴勒斯坦民众的家园,是地球上人口最为稠密的地区之一,居住在这里的大多数是年轻人,65%的人口年龄在24岁以下。

 

“许多巴勒斯坦人根本没有机会变老,他们要么在成年早期就死于冲突;要么死于艰难的医疗体系。”美国佛罗里达中央大学全球健康管理和信息学助理教授亚拉阿西表示。

 

早在本轮巴以冲突爆发之前,加沙地带的人道主义状态便堪忧。哈马斯2007年6月通过武力从巴勒斯坦民族解放运动(法塔赫)手中夺取加沙地带控制权后,以色列对加沙实施了空中、陆地和海上封锁,称此举是为了保护以色列免受哈马斯袭击的必要措施,把那里变成“世界最大的露天监狱”。

 

以色列关闭了为数不多的过境点,只剩下用于人员流动的拉法(通往埃及)和拜特哈嫩(通往以色列)过境点,以及用于运输货物的凯雷姆·沙洛姆过境点。

 

对个人流动的严格限制使加沙的经济陷入瘫痪。根据联合国的数据,加沙的失业率超过40%,63%的加沙民众受食品不安全问题困扰,没有办法通过可靠的渠道获得负担得起的食物,约80%的加沙居民长期依赖国际援助生活。

 

当地的医疗卫生条件也十分令人失望。亚拉阿西撰文写道,在短短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加沙的卫生系统先后由6个权力机构管理,从奥斯曼帝国一步步转移到哈马斯,但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对于卫生方面的投资很少,在建立保健基础设施以及构建可持续保健系统方面也没有多少兴趣。

 

“总体卫生条件差,加上缺乏可靠的饮用水基础设施,导致轮状病毒感染、霍乱和沙门氏菌感染等传染病蔓延,这些疾病截至目前仍是加沙儿童死亡的主要原因。”亚拉阿西指出。

 

新一轮巴以冲突无疑重创了本已摇摇欲坠的加沙。分析人士称,在以色列进行了16年的毁灭性封锁之后,加沙地带的人道主义局势已经相当严峻,而目前的冲突更是将加沙拖入了深渊。

 

面对满目疮痍的加沙,外界援助却难以到达。以色列将加沙地带“全面封锁”,关闭了以色列一方的过境点,只剩下位于埃及西奈北部的拉法过境点还有开放的可能。加沙与外界的联系也因持续的空袭时断时续。

 

各方经历了两周时间的商议协调,当地时间10月21日上午,第一批载有国际人道主义援助物资的20辆卡车开始通过拉法口岸过境点,前往加沙地带。卡车在联合国近东救济工程处的仓库卸货,随后分发给加沙地区各个医院。这是自10月7日巴以新一轮冲突爆发以来首次允许救援物资进入该地区。十多天后,数百名外国公民从巴勒斯坦加沙地带撤至埃及,这也是冲突爆发后加沙地带的外国人首次获准离开。

 

在约旦、美国及以色列三方协调下,约旦空军也向巴勒斯坦加沙地带北部约旦援建的野战医院空投医疗物资。截至目前,至少有450辆卡车进入加沙,运送食物、水和卫生用品。

 

然而,当前的援助对于加沙仍不足够。红十字国际委员会(ICRC)东亚地区代表处传媒主管张双峰对新京报记者表示,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也向加沙地带提供了外科医疗队以及医疗材料和净水用品。这些人员和物资对于加沙人民来说是一线希望。但是,对于加沙地带巨大的人道主义需求而言,目前进入加沙地带的援助只是杯水车薪。加沙地带的人道主义灾难日益严重,迫切需要持续的人道主义救援准入。人道主义援助需要定期、持续进入加沙,人道主义工作者需要轮班支持加沙人民。


当地时间10月20日,埃及北西奈省,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抵达阿里什机场,检查向加沙地带提供的人道主义援助物资。图/IC photo

 

“够了,适可而止吧”

 

巴以爆发大规模冲突已有月余,国际社会纷纷发声呼吁人道主义停火。当地时间11月6日,18个联合国机构和非营利组织发表联合声明,称加沙地带民众被围困和攻击,难以获得必需的生活用品,“这不可接受。”

 

签署声明的组织包括世界卫生组织、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以及联合国妇女署等。他们呼吁各方恪守国际人道法和人权法规定的义务,再次呼吁立即无条件释放所有被扣为人质的平民,强调平民及其赖以生存的基础设施,包括医院、避难所和学校必须受到保护。

 

声明在最后写道,“我们需要立即实现人道主义停火。够了,适可而止吧。这一切现在必须停止了。”

 

除呼吁停火外,古特雷斯表示,联合国及其合作伙伴正在发起一项12亿美元的人道主义呼吁,以帮助200多万巴勒斯坦民众,如果想要让更多的食物、水、药品和燃料按所需的规模安全、迅速地进入加沙,不受限制地向加沙所有有需要的人运送物资,现在需要更多的资金。

 

周边国家也表态有意接收来自加沙地带的病患。当地时间11月1日,阿联酋外交与国际合作部长阿卜杜拉同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主席斯波利亚里茨举行电话会晤。其间,阿卜杜拉表示,应阿联酋总统穆罕默德·本·扎耶德·阿勒纳哈扬的指示,阿联酋医院将收治1000名来自加沙地带的巴勒斯坦儿童,为他们提供各种所需的医疗和保健服务,直至康复回家。

 

埃尔德表示,届时,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将和开展儿童疏散撤离工作的政府进行合作,确保设定安全的指导方针,利用其机构拥有的一切影响力,保证儿童得到他们需要的治疗,无论他们身在何处。


当地时间11月9日,在加沙地带南部城市汗尤尼斯,一名儿童在医院接受治疗。新华社发

 

从目前局势来看,即便达成停火协议,冲突结束,加沙地带民众何去何从仍是一个问题。当地时间11月11日,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称,以色列在冲突结束后将对加沙地带进行全面的安全控制,而不会将其交给巴勒斯坦权力机构。他并未具体说明冲突结束后加沙地带将由谁来管理,只表示以色列将维持整体安全。

 

还有一些以色列强硬派主张保持对加沙地带的控制,并驱逐加沙的巴勒斯坦居民。据《纽约时报》报道,最近几周,以色列一直在暗中争取国际社会的支持,以便将数十万平民从加沙转移到埃及。

 

六名外交官透露,以色列政府官员私下向几个外国政府提出了这个想法,将其描述为一项人道主义倡议,允许平民暂时逃离危险的加沙地带,前往埃及西奈沙漠难民营。但这项建议受到了包括美国和英国在内的大多数参与对话者的反对。美国国家安全顾问杰克·沙利文接受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采访时明确表示,美国反对以色列重新占领加沙地带、反对驱赶巴勒斯坦人使其流离失所以及蚕食加沙地带领土。

 

分析称,外界主要担心大规模的流离失所可能成为永久性的,这样的事态发展也可能会破坏埃及的稳定。

 

埃及是唯一与加沙地带接壤的阿拉伯国家,在过去的冲突和动乱期间,也一直在巴以之间起到重要作用。外界分析称,埃及在加沙地带问题上扮演的角色很微妙,既是边境守卫者,也是调解人,又是救援引导者,但它并不希望最终成为该地区事实上的管理者。

 

对于接收加沙民众,埃及的态度也十分明确。埃及总统塞西表示,埃及重申完全反对巴勒斯坦民众被迫流离失所,巴勒斯坦民众在自己的土地上“保持坚定和存在”至关重要。

 

迁移的想法也遭到了巴勒斯坦民众的反对,他们担心这场冲突将以新的“纳克巴”(nakba)结束。“纳克巴”指的是1948年第一次阿以战争期间,约75万名巴勒斯坦人被迫背井离乡,这场逃亡被巴勒斯坦人称为“纳克巴”,意思是“大灾难”。

 

“作为一名巴勒斯坦人,我不会再延续新的‘纳克巴’。”35岁的阿米德·阿贝德表示。他是加沙北部贾巴里亚地区的居民,最近几天,这个地区已被以色列持续的空袭所摧毁。“无论如何,我不会离开我的家。”阿贝德说。

 

中国常驻联合国副代表耿爽在联大第四委员会审议影响被占领土民众权利的以色列行为和定居点活动时发言称,加沙地带战火背后的事实是,巴勒斯坦的生存空间在以色列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占领之下已经被挤压到了极限。巴勒斯坦被占领土现状不可持续。以色列必须停止违反安理会第2334号决议规定,停止一切定居点活动,停止驱逐巴勒斯坦民众,停止愈演愈烈的定居者暴力,尽快回到“两国方案”的正确轨道上来。国际社会必须直面根源性问题,不能再以零敲碎打的危机管控取代全面公正的解决方案,以有限的经济人道措施弥补政治安全欠账。

 

新京报记者 栾若曦

编辑 张磊 校对 王心 张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