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印象里,朱自清更多是一位散文家,但他对古典文学、新诗都有很深刻的研究,《你我的文学》主要就是他做文学研究的文章。本文为《你我的文学》的编者张定浩、复旦大学中文系杨焄教授的对谈。两位老师一起从这本书出发,聊一聊:在你我之间,文学能改变什么?


对谈活动现场。


如何理解朱自清在学术史上的位置?


李晔(主持人):朱自清在古典文学研究的学术史上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


杨焄:朱自清在清华国文系任教时当过十多年的系主任,国文系早期的学术格局与他的规划布局有非常密切的关联。他在清华开课,有一门很重要的课程——中国文学批评史。在现代学术史上这是一门全新的学科,因为我们传统中只有诗文评,最有代表性的是诗话、词话这样评点式、印象式的研究,到了近现代学界,很多学者希望对此做一番改造,开始探索创建中国文学批评史这一学科。


在这个学科创建伊始,朱自清是非常重要的代表。他留下了一些非常重要的论著,比如说很有名的《诗言志辨》,虽然没有通盘介绍整个中国文学批评的历史,但抓住了“诗言志”这样一个自先秦以来就出现的观念做了系统深入的梳理,搜集了大量的材料来分析“诗言志”“比兴”“诗教”“正变”等一系列术语的内涵。


在这本书里面也选了他一篇书评《诗文评的发展》,评议郭绍虞、朱东润、罗根泽等先生的批评史著作,切中肯綮地指出各自的特色以及有待进一步深入开掘的问题,可见他对这门新兴学科的理解和设想,在那个时代足以领风气之先。


上海古籍出版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整理出版过《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除了像《经典常谈》《诗言志辨》等专门论著外,还包括《古诗歌笺释三种》《十四家诗抄》《宋五家诗抄》等讲义,对中国古代诗歌史,尤其是元明以前的发展演变,有既宏观又专门的研讨,估计曾有计划做进一步的研究。可惜他很早就因病去世,没能付诸实践,这是令人感到非常惋惜的。


李晔:朱自清所处的历史时期,刚刚从科举时代转换到一个比较新的时代,那个时候新旧之间的冲突远比今天更加激烈。朱自清是怎么看待古典文学在新时代的价值的?


张定浩:我这里面选了他一篇叫做《论无话可说》,所有的文学来自自己说不出来的时候,这时文学慢慢诞生。朱自清说他早期写散文写诗歌,后来诗歌写不了了就写散文,后来散文写着写着也觉得没话可说了,这时候他才30多岁,他就陷入一个无话可说的状态,这时候他其实已经名满天下了,但是他无话可说,这时候怎么办?一开始喜欢文学的都会自我表达,有很多要倾吐、倾诉,当这些东西都散掉之后,真正的文学才开始。朱自清的方式,就是从他自己回到别人的著作当中去。他回到了古典、古典文学里面去,他不是从新文学一下子回去扎根故纸堆,他跟闻一多,他们这一代的新文学家其实走的是相似的路子,一开始拥抱新文学,慢慢地在一个大时代的变化之下,他们回到古典的园地里面去。但是他们回到古典园地不是为了逃避或者为了复古,而是为了在这里面找到跟现在的关系。


其实研究古代文学的人不太看得上新文学的,因为新文学总给人一个印象是很浮躁,比方说刘文典、辜鸿铭他们这些人就会对胡适他们很瞧不上,觉得他们很轻浮,但是做古典的人容易显得很固执,很守旧,这一点在北大的氛围里面特别明显。北大所谓的兼容并包并不是在一个人身上呈现这种并包的特点,它是指学校容纳各种各样的新人和旧人,但是这些新人和旧人都互相是水火不容的,互相是都是各自占一个领地的。但是清华的氛围不太一样,清华讲究的是东西文化荟萃一堂,荟萃首先是荟萃在自己身上,在自己身上解决新旧古今之间的一种冲突和矛盾。要把自己放掉,要把自己的一点点的想法全部先放在一边,放掉以后,你的自我反而会变得慢慢地充实起来,因为你的自我放空了之后,比你更优秀的更杰出的那些灵魂,在那些故纸堆里面的人,他们慢慢才能够活起来,才能被你感受到。而这样的回到文献的做法,其实跟现代艺术又是完全相通的,现代诗歌,比如说艾略特他就感受到在写现代诗的同时,也是要泯灭自我,跟19世纪的浪漫主义不太一样,那时候要张扬自我,那么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泯灭自我,就是在传统中把传统和个人才能结合在一起,而传统和个人才能的结合,用在朱自清这一代人身上也特别吻合。


杨焄:朱自清所处的那个时代,人们所感受到的古今中西之间冲突的激烈程度,大概是我们现在没有办法想象的。因为我们如今一出生就自然地身处于全球化的环境中,没有那么大的撕裂感。但在一百多年前,触目惊心的感触应该是非常鲜明的。不过这或许也有好处,就是促使人们能够时刻加以对照和反省,究竟如何来应对、调和对古今中西之间的激烈冲突。朱自清早年从事新文学的创作,在这方面的感受大概比起普通学者来讲更加明显。而且也不仅仅是他,刚才讲到俞平伯和丰子恺、夏丏尊,包括后来跟他有合作的叶圣陶等等,实际上都有类似的特点,就是在文化冲突如此激烈的背景下,怎么去尝试整合各种不同的资源,然后融会贯通,形成一种新的文化,这个是值得注意的一个现象。


什么是好的文学?


李晔:什么是好诗,或者什么是好的文学?我们在读文学的时候,始终心里都需要有一个评判的标准。


杨焄:我觉得没有一个终极的答案。人和人之间本身存在很大的差异,就算同一个人,随着年龄增长,阅历丰富,你的判断也会不断改变。我年轻的时候比较喜欢李商隐,但现在再看有时就感觉有些厌倦。步入中年以后读陶渊明、杜甫就更有感觉,可年轻的时候可能就体会不深。朱自清有篇文章叫《陶诗的深度》,讲到陶诗看似平浅,实则不然,你要读懂它的深度,本身是要不断提高自己的深度。在读诗的过程中,或者说更宽泛的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中,随着自己阅读能力的不断提升,得出的结论也应该是不一样的。这也是我们读诗或者读文学作品的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实际上是去尝试在诸多未知的领域中摸索探寻。在这个过程中,也会不断提升、强化你的各种感知能力。如果你在阅读时始终停留在某一类固定不变的对象上面,你的阅读能力也就停滞不前。所以今天在座诸位对文学、对诗应该都是很感兴趣,我觉得还保持这样一种好奇心,是非常好的。


张定浩:我接着杨老师来说一下,朱自清有本书叫《标准与尺度》,这本书里面选的很多文章其实都是在回答什么是好的文学,因为它要有个标准和尺度。刚才杨老师说的,我们现在的文学研究,包括不光是古代文学,现在当代文学也变成当代文学史了。80年代发生的事情都变成史料,大家都要通过研究史料的方式去研究80年代的文学,特别可怕,这里面大家都在放弃价值判断,因为价值判断是个特别困难的事情。它需要你不光是一个好的研究者,你还要是对文学本身有特别强烈的敏感度的人。


刚刚杨老师说的价值判断、好和坏肯定是不停变化的,随着时代变化,也随着个人变化,我们不能刻舟求剑对吧?但是不管谁,你心里面始终有一个什么是好的文学的标准,我觉得对你的阅读是很有帮助的,它就像一把尺子一样,你自己给自己一把尺子,这把尺子会不停地检验你所看到的文学,同时也在检验你自己。豆瓣上面有个打分机制,好书打五星,坏书打一星。我看到很多人打星会留个短评,说这本书我看不懂,打一星,这本书我看了觉得我看明白了打个五星。这其实是我们这个时代特别常见的一种方式,就是用自我去衡量,这其实是对自己非常有害的一种方式。你如果看不懂一个东西,首先应该想是不是自己的问题,而不是说我看不懂这个,当然有一部分可能确实是他写的不好。


好坏的标准首先不是用来检验你所看到的东西,而是借助这些东西来检验你自己,让你自己在这样的标准里面不停去调整标准,不停调整自己对于好坏的宽度或者容忍度,或者说那种更加坚持的一些东西。这个标准本身它是什么定义不知道,但是重要的是每个人都要有这样的标准,但这个标准是用来要求自己的,而不是要求其他的对象的。


李晔:你自己心里的标准大概是什么样子,这个尺子可以描述一下吗?


张定浩:过去有人形容古诗十九首的好坏,有一句我很喜欢,叫做“深者得其深,浅者得其浅”,我一直很喜欢这个话,我对自己写文章的一个标准大概也就是这样。深者得其深,我希望对这个领域有研究的人,他看了以后有收获,但是如果对这个领域一无所知,他依旧可以看下去。


但是同时我觉得好的东西又不只是通俗的,还要面对那些最好的研究者,你的那个东西依旧能够成立,我觉得这个是我写东西的时候始终有这样的追求。禅宗有一句话叫“高高山头立,深深海底行”,我觉得跟“深者得其深,浅者得其浅”是一致的。但这个不是自我表扬,这是一个目标,用朱自清自己有一本书的名字也可以,叫《论雅俗共赏》。朱自清也一直是这样一个目标去促使他的写作,就是雅俗共赏。


杨焄:我现在的阅读基本上都是跟职业有关,主要围绕在中国古典文学领域。从我个人的经验来讲,“深者得其深,浅者得其浅”很有道理。我想做进一步补充的是,深和浅并不是固执不变的,我们每个人的阅读经历,实际上就是要不断去尝试突破原有的极限,否则整个视野就会被局限在一个特定的范围内,就会觉得这个尺度是没法突破的,但实际上这个尺度是有伸缩性的。只有不断扩大自己的视野,提高自己的深度,这样才能体会到一些前所未有的全新体验。如果一直都不去尝试不去突破的话,到最后还是在原地踏步。所以你问我这个尺度在哪里?我觉得这个尺度未必有,即便有其实也是在不断变化拓展的。


文学是一个从我到你的过程


李晔:这本书叫《你我的文学》,其实是从朱自清的一篇文章《你我》来的,你给它加了三个字,叫《你我的文学》,为什么要把这本书的名字叫做《你我的文学》?


张定浩:我想表达的是,文学是一个从我到你的过程。一个人从一开始喜欢文学,肯定有很多自我表达的东西,慢慢就会像朱自清30多岁以后,会陷入无话可说的状况,会自我枯竭。我们很多的青年作家也是,离开校园之后,慢慢的就会不写作了,因为他们的自我的或者说因为各种生活所迫或者压力,他的自我的表达欲会慢慢降低,这时候文学仿佛就没有用了。对很多人来讲文学就是为了表达自我,但是我觉得并不是。


如果理解到文学,不光是表达自我,还是理解他人的一个过程,是从我走向你的过程,那么即使你不写作,即使你离开校园,你依旧可以成为一个喜欢文学的人。文学不是帮助你只是表达自己的,更多的是帮助你从自己走向他人,是一个交流,是一个通往他人的过程,你通过文学理解各种各样复杂的心理,理解那些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通过文学打开自我,然后回过头来,并不是说自己就没有了,又从你再回到我,文学,就是一个始终在你和我之间,一个反复交流的过程。我们现在很多写小说的人都很社恐,都天天不敢跟人见面,然后就只是微信上交流,本来你打个电话一句话解决了,一定要微信发很长时间在聊。


德国的诗人策兰,他是奥斯维辛的受害者,是经过大屠杀的一个幸存者,他的诗歌漂流瓶,它是写在一个一个纸条放在漂流瓶里面,要让他人看到的,但这个不知道是被谁看到。他就说,诗歌是握手,诗歌是跟人之间的交流,就是这样的受过巨大痛苦的人,他依旧会相信文学的沟通的力量和交流的力量,而不是现在一点点的小小伤害,陷入一个自闭当中。


我女儿现在在上初中,其实我就不太会鼓励她去看文学作品,看诗歌,因为我觉得很多的喜欢文学的小孩子都会陷入一种自我封闭,或者说陷入自我当中,这个是比较不健康的状况。我觉得其实我们中学阶段应该做的“创作”更应该是写评论或者写书评,你学会如何评论他人,写所谓的读后感、读书随笔,这个过程是把自己一点点放掉的过程,这样会让自己的表达更充分。


李晔:我们今天的题目是在你我之间文学能改变什么?我们有读者对张定浩提出了灵魂拷问:写诗让您改变了什么?


张定浩:我自己虽然诗写的不多,我可能从中学的某一刻好像就喜欢诗歌,然后一直会很害羞,因为成为诗人仿佛在这个时代是很羞耻的,你就会是一个默默的喜欢诗歌的人。一个喜欢诗歌的人,至少不太会是一个很糟糕的人,诗歌是一个向着美善的东西,是一个向上的力量。虽然我们现在说恶之花,恶也可以成为一种力量,但是在整个的大传统里面,美就是真、真就是美,真和美其实是一体的。维特根斯坦说的伦理学和美学是一体的,就是伦理学就是美学,你在从事美学的时候,你其实做的是伦理学的工作,你是希望你这个人变得越来越好。


在这个过程中,我觉得写诗对一个人的好处就是一直给你一个向上的火焰,奥登有一句诗叫作“即使我们是由爱洛斯和尘土构成”,就是爱洛斯是一个爱欲之神,当然我们每个人都是肉身尘土,由爱洛斯和尘土构成,“被消极和绝望所围困,但依然可以乘上一株肯定的火焰”,就是杨老师这个名字里那个火。君子在上面,一团火在下面烤,就是这个肯定的火焰。如何在这种火焰当中焕发自己,然后让自己在火焰当中变得越来越洁净,越来越刚健有力。


怎样才算是“读懂”诗歌?


李晔:有些诗歌我们可能耳熟能详,或者说浅显易懂,所以我们一下就读懂了。也有很多的诗歌,我们可能似懂非懂。所以就“读懂”这件事,两位老师有没有一些自己的经验或者是建议分享一下?


张定浩:我想到了济慈有一个很有名的概念叫消极能力,他说你在面对一个不懂的事情的时候,你要有能力让自己停在这种不懂当中,让自己承受这种不安,这种怀疑,这种迷茫,让自己沉浸在这里面,而不是说急切地寻求一个答案。这种消极,就是把自己放空,或者泯灭自我。急切地想要懂,这是一个现代人的基本特征,如果我的力量很强,我要懂这个东西就变成一个课题的东西,但读诗更多是一种体验,这种体验是很难用非常清晰的方式表达的,你需要置身于这样的一个空间当中。就像我们去看一幅画,这个可能比诗歌更加明显,我们到画廊里面去看画,很多人不是在看画,而是旁边的说明文字,或者说看的是一个画展的前言,很少有人置身在一幅画面前,站很久,或者说就享受,大家都急切地想知道这幅画是在画什么呢?然后即使是那些导览,很多讲解的也是些八卦,是这幅画的周边,谁做的,它的过程,它背后有什么故事,它的来源是什么,而不是说讲讲艺术品本身,这个本身确实也很难讲述,他需要我一开始说的评论家的介入,就叫艺术评论家。诗歌里面就是好的诗歌评论家的介入。


但更多时候他也需要你自己的体验,假如没有任何人的帮助怎么办?那时候你只有让自己沉浸在这样的不懂当中,带着这种不懂的东西前进,带着这样的问题往前走,我记得也是维特根斯坦说过类似的话,他说问题不是在于解决,你带着一个问题往前走,走着走着这个问题就会消失掉,它会变成另外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会慢慢地自己消失掉,因为随着你的成长,它会慢慢消化成别的东西,而不是说急切地求一个答案。别人给那个答案这个答案跟你没关系,最后是你自己慢慢找到这个东西,甚至说最后这个答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新的问题诞生了,在这样的过程中生生不息地一点点向上向前。


杨焄:大家读古诗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还是比较多的,因为语言上我们和古代人差距很大,诗里面会有很多典故,诗歌的句法有时跟日常语言表达习惯也不一样,跟文章的表达习惯也不一样。所以在读诗的过程中,很多时候确实没有办法很准确很迅速地把握住诗人所要表达的东西。我觉得刚才张老师讲的很对,实际上在读诗过程中更重要的是一种体验。


梁启超以前说过他读李商隐的诗,实际上不清楚诗人在讲什么,诗中的意象非常丰富又非常朦胧,即便如此,读了以后还是会刹那之间被打动,会莫名其妙地觉得就是好。我们在读诗的时候,实际上也是在感受诗带给我们的那份稍纵即逝的独特体验。诗不是要给你答案的,诗人在写的时候也没有答案。李商隐在写那些无题诗的时候,并没有很明确地要传递给读者什么信息,也就是要把心里当下所强烈感受到的,却又不能直截了当地展现给大家看的那些东西传递出来。


伍尔夫写过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普通读者》,里面说她心甘情愿做一个普通读者,而不要像那些学者一样做专业读者。因为专业读者就是要探寻最终的答案,不得不爬梳形形色色的材料,不得不面对聚讼纷纭的争议。而普通读者不必理会这些,可以放松心态,拥有更多专业读者难以体会的快乐。所以在读诗的过程中,我们不妨就心安理得地当一名普通读者,不必强迫自己一定要“读懂”,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嘉宾/张定浩 杨焄

整理/张婷

编辑/张婷

校对/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