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在国剧还是海外剧集,关于“律政职场”的题材始终络绎不绝。从海外剧《波士顿法律》《傲骨贤妻》《Legal High(王牌大律师)》,到国产剧《离婚律师》《精英律师》《玫瑰之战》等,此类题材更易引发大量关于社会议题与法律制度完善的讨论,但观剧门槛过高、社会法律知识普及度有限、戏剧性与专业性难平衡等问题,也导致其播出效果往往良莠不齐。


近日在爱奇艺热播,由热依扎、王阳、啜妮领衔主演的律政职场剧《无所畏惧》(第一季)也遇到同样的挑战。剧中,热依扎饰演的罗英子步入中年却遭遇婚姻变故,还连带承担了丈夫出逃海外前的繁重债务。生活的重压让她不得不独立自强,重新迈入职场,以一名律师的身份迅速“支棱”起来。而她也凭借敢闯敢拼、心怀正义的个性,整顿法律职场,成长为一名独当一面的律师。该剧以“女性爽剧”套路开篇,却没有持续开“金手指”,而是不断围绕律师职业道德、法律制度完善、律政职场现状等展开讨论但该剧播出后,关于“罗英子‘恋爱脑’不告丈夫诈骗”“律师都像陈硕(王阳饰)一样唯利是图吗?”“查案应当是警察不是律师”等争议也持续蔓延。


据悉,《无所畏惧》第一季尚未播出,第二季就已原班人马开机。如果顺利的话,这部作品还将计划推出第三季,成为国内首部季播的律政题材剧。为何国内很难出现经典的律政戏?《无所畏惧》为何存在法律“槽点”?日前,新京报记者对话《无所畏惧》编剧赵冬苓。


《无所畏惧》中,热依扎饰演的罗英子步入中年却遭遇婚姻变故。


以下根据赵冬苓采访整理:


六七年前到现在,观众的品味在变化


新京报:为什么要创作《无所畏惧》这样一部律政题材作品?


赵冬苓:我是对法律非常感兴趣的作家。如果你翻了我过去的作品,《警察荣誉》《幸福到万家》,都可以看到这些年我写了很多和法律相关的内容。我在六七年前就开始关注性骚扰案;包括我现在的同事里就有两名专职律师。《无所畏惧》是我六七年前就开始写的剧本,我一直想写一部真正的律政剧。


新京报:你是怎么认识律师这个行业的?


赵冬苓:最近我看有观众在吐槽《无所畏惧》里的律师“唯利是图”或者怎么样。但我认为律师的职业道德和一般道德并不是一回事。律师的职业道德就是要全力以赴为当事人争取其合法权益。比如在剧中的“杨伟达性骚扰案”中,陈硕全力以赴为他辩护,我觉得陈硕身上表现出来的就是律师的职业道德——杨伟达是我的当事人,我就要全力以赴保护他的合法权益。在法律认定他有罪前,他仍是一个拥有完整权利的公民。但我们大多数人的理念就觉得,你不能为一个坏人辩护。不过王阳表演得非常好,我原来预计观众不会接受陈硕这个人设,会觉得他就是“陈无良”,但我非常高兴看到很多观众并没有这样想。


新京报:你如何理解陈硕这个角色的?


赵冬苓:陈硕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律师形象,表面上玩世不恭,好像什么钱都挣,但实际上他有非常明确的价值观,非常明确的律师的坚持。其实到第二季,大家会对陈硕这个角色了解更加深入。他的内心也有脆弱的一面,包括他过去也经历过很多事情,导致他现在看起来表面上好像对感情什么的都很随意,但实际上是一个很严谨的人。


王阳饰演陈硕。


新京报:从六七年前到现在,社会环境在变化,观众的品位也在变化。剧本是否也需要顺应时代去做改变?


赵冬苓:这也是我这些天一直在反思的问题。比如剧中罗英子在负债的情况下,还用仅存的钱为自己买了一辆车,想要体面的生活。这是罗英子始终坚持的。但这一点我看到很多观众并不认可。(后来)想一想,六七年前的时代情绪和现在是不一样的。那时候大家都希望自己活得体面,但现在大家会觉得,方丽虹退给罗英子100万,你还不要?我写的时候没预见这样的变化,所以导致现在一部分观众的不认可,对于这个我是认账的。


新京报:现实主义创作,尤其是都市剧,想要实现对社会情绪变化的提前预见是很难的。这对于编剧而言是否是难以突破的事情?


赵冬苓:对,我没有办法。所以我承受(批评)就是了。我觉得当下观众的情绪认知没有错误,每个人的生活阅历、价值观都不同,我们不能说观众的吐槽就没道理。在我看来,罗英子的处事方法在她的人物逻辑里也是自洽的,也没什么问题。所以观众吐槽就吐槽吧,这也是我们搞现实主义创作时需要面对的问题。


专业案件太多,观众门槛也会变高


新京报:在国产职业剧中我们很少聚焦于刑事诉讼,但为何《无所畏惧》会塑造刑辩律师而非民诉或商业?


赵冬苓:在我们的观察中,现在国内大部分律师可能都不去(愿意)做刑辩了,因为刑辩确实风险比较大,而且空间相对小。其实我对这种现象是非常忧虑的。我关注刑辩是因为我认为它关心的是最基本的人权。包括我在当全国人大代表期间,也在这方面不断提出呼吁。在我看来,法律一方面保证了市场经济能够在正常轨道上运行,另一方面其意义也是要保障我们的人权。


新京报:在编剧角度,写刑辩案件会遇到怎样的挑战?


赵冬苓:比如王大福涉嫌杀人案件,我看网上一些观众评论“律师还要查案?”我就哭笑不得。如果律师不会去追求真相,不去努力取证,只是在检方给他们的材料里找对当事人有利的证据,这是很可悲的事。像剧中尽管罗英子和邱华(啜妮饰)的师傅以《刑法》第306条提醒她们,但她们依旧不怕风险,最终找到了当事人无罪的证据。这是多么大的勇气。我为什么第一个案子要写这个,就希望给律师立一个“Flag”(标杆),律师就应为保障人的权利去努力。


新京报:剧播到现在,我们只呈现了三四个案件,相较海外经典律政剧常见的1-2集一个案子,节奏似乎有些慢?


赵冬苓:律政戏对观众来说还是有一定门槛的。我在创作《无所畏惧》期间不断有人说,少写点法庭戏,很多观众更关注男女主角感情戏。所以我是在不断来来回回寻找尺度。最后如此呈现也是因为如果我写太多专业案件,可能观众觉得门槛太高,不感兴趣,但收视率又很重要——你费很大劲写一个剧,结果最后得不到观众认可,肯定也没有(第二季)再进一步创作的可能了。


新京报:在面对职场戏或者律政题材的时候,必须直面很多观众对某专业领域或者法律常识了解程度不一,但又要考虑到不能专业门槛太高。作为编剧如何去平衡?


赵冬苓:很多事你是想不到的。比如我没想到“罗英子不报案(告诈骗)”会成为本剧最大的槽点,吐槽她恋爱脑。首先罗英子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房子我不要,但我一定要把刘铭和温丽“打”(官司)回来。而且如果报案的话,从法律角度而言,最大的危险其实是转移到罗英子身上了。像接下来大家就能看到,银行最终是把罗英子“弄进去”了,后来陈硕又想办法解救她。如果观众了解法律,其实应该能想明白。


《无所畏惧》有一定观剧门槛。


最近我也挺郁闷,因为很多观众说编剧“无脑”,但其实大部分案子都是我认识的两个律师真的打过的,包括法庭上对方拿出一个耳机,对方问那个是不是录音设备,这就是我的律师干过的事情。类似这种情节都有据可考。包括我们整个剧本都是经专业律师一字一句更正过的,所有不专业的地方都更正了。比方说从实习律师转到正职律师,我们用的是“转执业”这样非常专业的词汇。


不开“金手指”,不谈职场恋爱


新京报:为什么国内很难出现一部优秀的律政题材作品?


赵冬苓:先不说律政剧,我觉得就职场剧而言目前国内创作的也不算成功。我经常觉得他们是在换一个地方谈恋爱。包括律政剧,往往大家的关注点也不在律师的工作、职业道德,律师职业道德和一般道德之间的冲突矛盾,而是,男律师和女律师怎么谈恋爱。所以《无所畏惧》我就想探讨律师这个行业,律师的成长和他们遇到的职业困惑。


新京报:为什么这一季我们用更大篇幅展现了罗英子、邱华这两个女性的职场故事?


赵冬苓:其实我的作品大部分都不是标准的男、女主角的搭配。我认为一个人活在世上所拥有的社会关系太多了,男女关系只是其中一部分。我记得拍《幸福到万家》的时候,制片人就问我,我们的男主角是谁?我说,没有标准的男主角。《无所畏惧》也是一样。一开始我就想写三个女主。当然,第三个女主夏舒在第一季还不够成熟,到第二季才真正成长起来。我就想写三个女孩如何互相帮助,如何团结一致,大家一起来打拼事业。


邱华是罗英子志同道合的伙伴。


新京报:有观众认为,相较于当下大家看到的一些大女主剧或者逆风翻盘的爽剧,《无所畏惧》似乎“爽感”没有那么强。你是否有意要重点塑造普通女性的成长之路?


赵冬苓:播出以后大家都说《无所畏惧》是个“爽剧”,其实原来写的时候我倒没怎么想。写这部剧对我影响最大的可能就是《傲骨贤妻》,我感兴趣的其实是一个女性的成长,或者一个女性在职场上的表现。但有一点我是很明确的——我不希望给女主开“金手指”,也不希望女主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过去我们经常看到所谓“大女主”戏里几乎所有男性角色都在保护她、帮助她。《无所畏惧》里罗英子可以说没得到过(男性帮助)。除了周老板,但这也是靠罗英子自己去谈判得来的。她完全是靠自己的能力在往上走。我始终明确的是,女人的成长要靠自己。


新京报:这部剧为女主角罗英子设计了“老公带第三者出国”的故事发展缘起。为什么很多都市女性题材的起点都要放到一场失败的婚姻上?


赵冬苓:其实现在这个开篇我是费了很大劲的。我不想写一般的出轨,因为这对于内心比较强大的女性来说不足以形成打击。所以我设计了丈夫不光出轨,卷走了所有财产,还给她留了一屁股债。


这个也是源于我对法律的思考。《婚姻法》第二十四条曾有过一个司法解释,举例来说就是丈夫在外欠了高利贷,这些债务就会变成夫妻共同债务。后来就有一些男性离婚后把债务甩给女方。女方莫名其妙被离婚,还欠了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债,所以一些女性也会因此不敢结婚。直到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出台了《关于审理涉及夫妻债务纠纷案件适用法律有关问题的解释》。


除此之外,其实我觉得这(写女性婚姻失败)是创作中很自然的一种选择。你希望呈现一个人的成长,总希望从她的谷底开始写起。比方说《傲骨贤妻》的开头真的非常经典,一个耳光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但那么经典的一个律政剧,也是从一个女性在婚姻家庭中遇到问题开始的。罗英子原来是一个阔太太,家里有公司,老公能挣钱,自己有一份清闲的工作。正因为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才导致她不得不一身泥泞地重新爬起来去成长。


新京报:目前第一季男女主角都没有情感线的展开,是刻意回避把重点放在感情线上?


赵冬苓:我一直是这个观点。我不大喜欢专门去写谈恋爱,这个东西太浅了。我觉得人生要处理的问题、面对的问题太多了。而且对于律师这个行业来说,律师要处理的问题比情感问题要深刻得太多了。


没有幕后团队,每个字都是自己写的


新京报:季播剧会给创作者提出怎样的要求?


赵冬苓:我想做季播剧这个想法很早就有。《无所畏惧》第一季写完还没拍,我第二季剧本就写出来了,包括还需要写第三季……季播剧需要比较长的规划。等于是我自己在创造一个IP,第二季就会自带(第一季)的流量。当你在拍第二季的时候,就有很多第一季的观众在翘首以盼了。举一个例子,我前年播出的《警察荣誉》本身没打算做第二季、第三季。但因为第一季播得好,第二季还没开机就有很多观众不断到网上问什么时候播。


当然,规划也赶不上变化,《无所畏惧》第三季到底写什么现在我也不知道。这对于编剧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但也是一个蛮有意思的挑战,因为这种模式在国外已经很成熟了。我觉得随着中国电视剧市场的成熟,可能季播也会成为很多人努力的方向不断探索。


新京报:但季播剧会存在风险,即如果第一季、第二季的市场反馈并不尽如人意,若第三季不能正常推出,那有可能观众就会看不到故事结尾。


赵冬苓:对,我也有这个担心,但是我相信看完《无所畏惧》第二季,观众会期待第三季的。第一季正在拍的时候,第二季的剧本已经完成了。爱奇艺看到剧本后就非常有信心,所以第一季还没播,第二季就已经开机了。


新京报:从去年的《幸福到万家》《警察荣誉》,到今年的《父辈的荣耀》《无所畏惧》,一些观众争议你作为独立编剧产量似乎太高了,是否后面有编剧团队帮你创作?


赵冬苓:我经常看到网上有人说我有团队,但我现在能郑重地说,我的剧本,每一个字都是我自己写的。别人写的基本我也看不上。我是活着就写作这一件事的人。我可能是全国写的最“快”的编剧了吧,基本365天全年无休,除了写作,就是在采访的路上。我11月10号旅游,有两天没写东西,就像生了场大病似的。每天都不知道干什么,甚至开始怀疑生存的意义了。我属于离开写字就不能活的人。


我每天都会5个小时集中精力去写作,从上午9:30-12:00,下午3:30-6:00。我经常大年初一就开始恢复工作。很多编剧都会说,我今天心情不好,或者我最近没有灵感。我也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那即便我最近写不好,我也要和自己“死磕”。我经常一个大纲写十几稿。这十几稿并不是说,我拿到制片方那里,制片方说不行再改,从来没有。只是在我手里我自己不满意,一稿一稿改的提纲,最高我就写了15稿。像《无所畏惧》,我都能把一开始男主角都改成女主角了。


新京报记者 张赫

编辑 佟娜

校对 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