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惠子出生于东京的荒川区,她一出生便患有感音神经性听力损失,两耳都丧失了听力。2019年她成为职业拳手,在第一轮比赛进行到1分52秒时,她击倒对手,赢得了首赛胜利。”


日本导演三宅唱在其最新作品《惠子,凝视》的开头,用短短几行字概括了影片主角惠子的故事。熟悉三宅唱的观众并不陌生,他的影片画面大都看上去无事发生,却往往又在感情的流动中传达生活和时间的痕迹。这部看似拳击题材的影片也不例外。不同于热血电影的传统叙事,这部影片全程围绕主人公的犹豫与自我冲突展开,她没有过人的天资、既怕痛又怕丢脸,还常常在“想退出”和“做不到”之间徘徊,纠结于人到底为什么要坚持做一件事。这样的她,为什么想成为职业拳手?


这部影片曾被认为是2022年最重要的亚洲电影之一,先后入围了多项国际电影节大奖,并在2023年初中国第六届平遥电影展上获得了首映单元最受欢迎影片奖。正如导演在片头所言,影片改编自日本原职业拳击手小笠原惠子的真实故事,她将自己的经历写成自传,名为《别认输,惠子》。近日,这部作品的中译本正式出版,填补了影片之外惠子的真实境遇。在日前结束的放映礼之后,中国电影资料馆节目策划沙丹与该书译者童桢清讲述了这本书出版背后的故事。


电影《惠子,凝视》(2022)画面。


对于一个拳击手而言,听不到声音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影片《惠子,凝视》中,拳馆馆长试着和来访记者描述这种处境。他叹了口气说:“这几乎是致命的缺陷。”耳朵失聪意味着她在台上既听不见裁判员开打的宣告,也听不到中止指令,同时也听不到教练员在赛台外的战术指导,一旦场上对手有任何隐蔽的犯规行为,她也无法第一时间发声为自己辩护。同时在对战时,通常情况下,拳击手会根据对手的呼吸声来判断下面这拳的节奏和耐力,如果听不到就只能死死盯着对手观察眼神的微妙变化。这些都会让她无意识陷入一种“斗殴”的暴力,而失去赛场上该有的冷静判断。


换句话说,每一场比赛对她而言,实际上都完全是 “一个人的战斗”,她孤立无援。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惠子能成为职业拳手是因为她有什么过人的天赋吗?馆长微笑说:“她的天资是0。她腿短,头大,臂展不够,出拳速度也慢。”但馆长补充说,她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温柔敏感,还有很强的毅力,有身为拳击手的资质。“资质和天资不一样,它未见得适合某项竞技,而是人身上天然具备的东西。我的任务是让她发挥自己的资质。”


于是,患有先听性听力障碍的惠子成了拳馆的正式成员。2019年她从训练生成为了职业拳手,在第一轮比赛进行到1分52秒时,她击倒对手,顺利赢得了首赛胜利。那天赛场上她的母亲也来了,就坐在观众席上紧张地拿着相机。到了激烈处,母亲看着擂台上两个女孩扭打在一起,别说拍照,连看下去都不忍心,但她仍然为女儿感到高兴。


那场比赛让惠子一战成名。人们好奇她为什么喜欢拳击。据她的母亲猜测,可能和儿时惠子曾在学校受到霸凌有关。由于家里人不愿意承认惠子有听力障碍,初三之前她都一直在普通学校就读。但拳馆馆长说,惠子喜欢的是出拳的那一瞬间。拳头落在沙袋上时,震动会穿过厚厚的手套传递到紧握的拳头上,再沿着手腕传遍全身,那一瞬间,出拳人会进入一种“无”的状态,全神贯注到忘记时间。


但这并不能成为惠子坚持打拳的动力。那场比赛后,母亲询问她:“你已经成为职业拳手了,这还不够吗?”生活里惠子是个极度怕痛的人,当站上职业赛场的目标实现后,她曾无数次想过自己为什么还要继续在台上“挨揍”。影片也在这里正式与传统的竞技电影走上分岔路,导演将镜头对准惠子,追问的其实是现代东亚社会中大多数个体都在面临的困境。如何消解那些看似有力量的事情中包含着的种种虚弱与无力感。


《别认输,惠子》,[日]小笠原惠子 著,童桢清 译,光启书局 ,2023年11月。


这部影片改编自日本原职业拳击手小笠原惠子的自传《别认输,惠子》。该书的译者童桢清在影片结束后的分享中直言,这部片子她已经看过不止一遍,但每次看都会有新的触动。在童桢清看来,惠子的犹豫几乎是每个人都曾在生活中某一瞬间经历过的。她提到书中的一个细节,惠子并不是一下子就决定退出。在升起这个念头之后的一个多月,她也按部就班做着热身训练,但时常无精打采。意外的是,馆长对此并没有生气,他安慰惠子说“可以退出”,“拳击这项运动,如果丧失了斗志,继续下去是很危险的,没有必要勉强自己”。


当有天晚上她终于下定决心来会馆提交退会申请时,发现所有人都回家后,馆长还在电视机前看她比赛时的录像回放,惠子哭了。那一刻她似乎重新找到了站上拳击台的意义,她不仅仅是在为自己而打,支撑她站在擂台上的是拳击馆所有的人,以及她的父母和亲人,这成为她重新面对恐惧的意义。她开始请求教练教她防御战术,和不同类型的选手做对抗练习,试图习惯自身的恐惧。


但实际上,所谓“努力”其实很难保持一以贯之的势头。“颤抖的脚”与“前进的脚”经常交替出现,可我们太习惯于太过扁平的“努力”叙事,从而在自己出现动摇时忍不住自责。馆长曾安慰她:“每一个人都同时拥有强大和软弱。心是随时都可能改变的,所以,才叫作心。”如果下一步迈出的是“前进的脚”,那就大胆往前走;可如果有一天“颤抖的脚”力量更强大,退出就是了。生活一样还可以在别处继续。


中国电影资料馆节目策划沙丹认为,这部影片全程贯穿一种“丧燃”的气质。“按道理说,故事大概率最后会以一场意料之中的胜利而告终,进而主人公找到人生的方向。但影片中恰恰不是这样。”


夕阳中,惠子在上一场比赛中的对手脱下拳击服,生活里的对方是一名建筑女工。她跑过来和惠子说“感谢指教”,然后又戴上帽子回到工地,脸上甚至还带着比赛时的伤。“芸芸众生,每个人的生活看似不同,其实也都一样,那一刻,惠子在与他人的连接中感受到了自己并不孤单。”沙丹表示影片的结尾让他印象深刻。那场简单的相遇后,惠子转身跑上了高岗,又继续着日复一日的10km训练。


电影《惠子,凝视》(2022)画面。


除了对个体困境的剖析外,沙丹提到这部片子也带有很强的时代印记。影片背景设定在新冠疫情期间,那段时间口罩成为每个人的表情,但对于听障人士而言,交流时口罩之后的唇语就看不见了,由此就会产生更深的沟通隔阂。这提醒观众关注社会中被忽视的听障人群的生存境遇。除了口罩,影片也真实细腻地捕捉了不少听障人士的日常生活细节,比如惠子家的门铃是闪光灯式的,而她的闹钟是风扇定时开启转动。


谈到影片和自传的关系,童桢清认为这体现了电影的视听语言与文字的阅读体验之间的差异性。相对而言,阅读是更加私人化的行为,书中详细记录了惠子从幼时求学到选择拳击,再到后来理解拳击的整个心路历程的变化;而电影则更加直观,观众能够更加直接地感受到惠子的表情,看到她的身体。影片截取了惠子进入拳馆之后的故事,但三宅唱也尝试在其中做了铺垫衔接,影片最后惠子将自己的日记交给馆长夫人,由她向观众读出了惠子的心声。


活动现场。(左:沙丹;右:童桢清)


在书中附录的采访中,该书原作者小笠原惠子称自己一共看了三遍,并且称赞了片中惠子的饰演者岸井乃雪的演技。“我感觉到电影里刻画的人物就是我。女主角的行为、面部表情等地方让我觉得很像自己。”此外,她也在那次采访中正面回应了进入拳击世界的理由,以及听障人士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下文经出版社授权,摘编自《别认输,惠子》附录中的《观看与想象》一章,较原文有删减。


1.静谧之中,孑然一身


伊藤亚纱(下称伊藤):回到话题的最初,您为什么会进入拳击的世界呢?


小笠原惠子(下称小笠原):我的父亲以前打过拳击,所以我们以前经常在家里做出拳练习。受这段经历的影响,我带着对拳击的好奇心度过了成长阶段。我喜欢有动作元素的电视节目,我还特别喜欢超级舰队系列的作品。我想我从一开始对拳击就是抱有兴趣的。


伊藤:也就是说您很直接地进入了拳击的世界。我从狩猎师那里听说,虽然狩猎是猎人追逐猎物,最后把它杀掉的过程。但为了追捕成功,猎人必须深刻地思考对手,也就是猎物的存在。拳击也是如此,对手虽然是敌人,但如果不能理解对手就无法取得胜利。理解对手,我认为是解读对方是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拳击风格。拳击并非简单地把自己的暴力施加在别人身上,而是包含了类似与人交流的部分。


小笠原:拳击的目的是获胜,所以和狩猎还是有些不一样。我通过获胜,证明了自己就算耳朵听不见也可以打拳击。我很满意自己做到了。但是现在依然有很多拳馆会拒绝听障人群的入会申请。真不甘心啊。


伊藤:也就是说,殴打无非是手段。听您这么说,我感觉对于理解这一点,这部电影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我想询问您比赛时的身体感受。您在《别认输,惠子》中提到拳台上的静谧世界。您感受到的“静谧”,一方面源于您摘下了助听器,请问它是否也意味着精神层面上静谧呢?


小笠原:摘下助听器后,外界的声音、一切都无法触及我,所以我感受到静谧。


伊藤:虽然外界的声音无法传入耳朵,但会不会反而在意起原本听不见的声音呢。比如纠结观众席上是不是有人在对自己喝倒彩。


小笠原:这倒没有。不过反过来,观众席为我加油我也不知道。


伊藤:您摘下助听器后,是否也会有感觉赛场很吵闹的时候呢?


小笠原:我说不好。我跑步的时候也会把助听器取下来。如果戴着它跑步的话,耳朵里会听见脚步的声音,这让我心烦。如果有声音的话,我身体的节奏会乱。


伊藤:身体在跑步的时候会随着震动的节奏吧。您是怎么感知节奏的呢?


小笠原:对我而言,节奏和声音没有关系。在打拳击的时候,我看着对手,身体根据对手的一举一动而自然地调整动作。


伊藤:再回到拳台上的静谧这个话题。您在书里还提到身处没有声音的安静状态下,和对手进行对 打的感觉很像一对一的打架。一对一的感觉我想是因为您不会意识到拳台外的一切,但为什么您会产生像在打架的感觉呢?


小笠原:相比之下,对手能听见指导员的声音,能听见台下的加油声,而我完全是自己一个人。这一点让我感到恐惧。我想这是我觉得像在打架的原因。


伊藤:原来如此,对手能够听见外界的声音,因此不论本人有多么地兴奋,也仍能保有或多或少的 冷静,所以有拳击比赛的实感。而您不一样。您听不见外部的声音,因此情不自禁地对自己可能会被兴奋的状态所完全淹没而感到恐惧。是这个意思吗?


小笠原:是的。


2.细看河水流淌


伊藤:接着让我们回到电影。电影标题的“凝视”,从您的身体感知来看,您觉得这个表达用得恰当吗?


小笠原:我也不知道。我这个人倒是总爱发呆。我喜欢看河。我家附近的河岸上修了跑道,我经常沿着河边跑步。


伊藤:“凝视”所表达的意思和发呆还是有些不同。凝视的状态是,尽管视线触及的范围很广,但注意力是集中的。观看者为了获取必要的信息而全方面地打开自己的感官。您看东西的时候会这样吗?比如在看河流的时候,您的视线会注意到鱼从水中跃起,或者河里飘着什么东西这样的细节吗?


小笠原:我经常望着河流想事情。如果河里漂着垃圾,我会一边盯着垃圾,一边想它是从哪里飘过来的。前段时间有一个很漂亮的头盔顺着河漂流过来。


伊藤:这有点吓人呢(笑)。电影里的惠子很少说话,所以很难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您刚才说的看着河面上的垃圾,想象它的来源,您的表述与其说是在表达情感,倒不如说直接体现了您的性格。这和比赛中的“看”是不一样的状态吧?


小笠原:一开始的时候我会看着对方的眼睛,慢慢地我就不再看了。拳击只用两个拳头进行战斗,现在我会看对方的拳头,那种感觉像在和对方的动作进行对话。


伊藤:把视线固定在小范围内吗?手在动的时候,身体的其他部分也会随着动,我在想您是不是在捕捉对方的身体预兆?


小笠原:通过观察是能够知道的,比如看对方肩膀和腿的动作。对方的腰和腿是忽然向右还是向左下沉,身体也会随之产生不同形式的摇晃,我通过这样的方法来判断。


伊藤:您看河中漂浮的垃圾时候,和您在比赛时看对手动作的时候,您觉得这两种情况下您的观看方式有不一样吗?


小笠原:怎么说呢。我这个人总是爱加以想象。河流的流淌和拳击比赛,两者的速度不一样,我想看的方式也不一样吧。


伊藤:您说的想象,是在所见之物的基础上扩展自己的想象吗?


小笠原:比方说听人之间在聊天的时候,我观察他们的表情和嘴巴的动作、当场的气氛,然后想象他们正在聊什么。我和别人一对一交流的时候也是,我在听对方讲话的时候会通过观察对方的表情来想象他/她正在想什么。


伊藤:原来如此。您说的想象指的是根据现有的信息来进行推断的方法。虽然动作的速度不同,但我认为您观察拳击比赛的对手的方式和您观察周围人的动作从而展开想象,这两种是类似的行为。


小笠原:没错。


伊藤:“仔细看”,很多时候人们说这句话时要表达的意思是“仔细观察细节”。我自己对这句话的理解也容易掉入这个范畴。而您刚才告诉我的“仔细看”,并非是同样的行为。对于听不见的人的来说,“仔细看”的身体感受是用想象力去填补眼前所见的事物。刚才您说自己会去想象河水中的垃圾是从哪里漂流过来。正因为您习惯去想象,才会将思考拓展至此。我想这也是“仔细看”的含义。


撰文/申璐

编辑/罗东

校对/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