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10日,70岁的武姥姥坐了一个多小时地铁,去拜访一名与她女儿差不多大的“80后”网友——她给武姥姥画了一幅素描画。


武姥姥头戴一顶贝雷帽,系着一条绣有多种花朵、底色米白的围巾,上穿一件姜黄色冲锋衣。身旁跟着她几个月前刚请的女保姆,手捧一束鲜花。


这是武姥姥玩抖音三年来加了微信的两个网友之一。这位女网友,是名美术老师,家住大兴区义和庄,从武姥姥家过去得换乘一次才能到达。


“半年前她就画好了。”武姥姥告诉新京报记者。这是一幅武姥姥的黑线条素描头像画。武姥姥取回来就把素描画放在了客厅的电视机旁,电视机盖着一块红布。


武姥姥退休前是一名部队医院的儿科医生,女儿家虽然离得也不远,还经常过来探望他们,但是武姥姥喜欢发抖音是因为“做了自媒体以后受到外界的重视,不再觉得是个无用的老人”。


武姥姥年轻时想要成名,做一名英雄般的人物,但未能如愿。不承想,“自己老了倒成了一个网络名人,还接受过几次记者采访”。


她现在走在小区里,经常有人跟她打招呼,对她很尊重,没有把她当作一个没意思的老太太看。“这就是个人价值。”武姥姥说。


▲武姥姥对于在镜头前的自己也有讲究,不能让自己看上去太老气,于是买了一些如兔耳朵一类的“头饰”装扮自己。新京报记者 肖隆平 摄


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底,全国60周岁以上老年人口超2.8亿。而像武姥姥这样,通过拍短视频当博主实现了自我价值,并与社会建立起密切联系的老人越来越多。


虽然他们开始短视频创作的契机不同,却几乎都是自学成才,掌握了很多现代网络和摄影技能,充实了自己,也帮一些迷茫的、困惑的年轻网友重燃了希望。新京报采访了几位这样的老人,听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


从不同的起点出发


2020年5月2日,武姥姥发了她的第一条视频。一条3分钟的视频,介绍了她购买小黑板的经历,告诉大家为什么老年人需要一块小黑板。第一条视频,武姥姥就采用了快放和正常播放两种模式。


那时,武姥姥在海口,因为新冠肺炎疫情回不了北京。作为候鸟的她和老伴虽然在海口也住了些年头,但武姥姥介绍,他们在那边也还不认识什么人,天天在家里憋着难受,于是就琢磨着找点事做。


她喜欢写东西,之前写过一篇小小说。武姥姥回忆说,那篇文章竟然成为了海口阅读量第一,还获得了58元收入,“以前也在公众号瞎发,但基本没人看,我没想到这个结果,这一下就有信心了”。


“因为老伴不懂,也不支持做自媒体。”武姥姥说。在今日头条看别的博主发视频做得好,羡慕年轻人做直播,也觉得有意思,于是自己开始琢磨怎么拍视频。


2020年4月28日,殷建敏发了他的第一条短视频。


作为某省气象局的总工,殷建敏告诉新京报记者,即将退休的他被告知要准备一个爱好了,别等到退休了才来培养。他身边的老年朋友报了各种各样的兴趣班,如书法班、唱歌班、舞蹈班等,殷建敏报了摄影班,但觉得太难懂了,上了几次课就“翘课”了。


“一个点赞的也没有”,殷建敏自嘲说,“刚上抖音平台,新人,没人理睬。当然,开始的制作水平也差”。


正式退休后,殷建敏空闲的时间更多了。他不想让自己感觉落差那么大,就算找点乐子也好,便计划利用退休后的时间拍出一些有影响力的作品。


86岁的朱锦沁则是被家人劝说而成为抖音博主的。她原来在青海从事鼠疫研究工作,后回到上海,与以前工作的同事、同学和学生通过电话或微信联系。


朱锦沁有几个好友出了书,也寄给了她,因此有人劝她也写一本自传。她当时就拒绝了,理由是:自己老了,不会写,也不想写。


“拒绝的时候正好被刚好回来的女儿听见了。”朱锦沁告诉新京报记者。女儿就鼓励她,如果不想写,那就拍下来,讲讲她以前是做什么的,也好让子女和孙子、孙女知道。


过去,由于朱锦沁从事的鼠疫研究工作属于保密范畴,她从未和家人讲述过自己的工作经历。朱锦沁女儿告诉她:她们和孙子辈其实都想了解她以前的工作,于是建议她,每天讲一段10来分钟的内容。


不承想,朱锦沁一讲起来便不可收拾。


2022年7月11日,朱锦沁的女儿在抖音、西瓜视频等平台注册了账号“多肉不老松”并发出了第一条视频。当月,该账号发布了朱锦沁录制的19条视频,8月32条,9月30条,10月21条,11月17条。


截至2023年11月16日,朱锦沁在抖音平台发布了201条视频,在西瓜视频发布了177条视频,分别收获17.7万和18万粉丝。


学中干,干中学


朱锦沁介绍,她发布视频经历了两个阶段,刚开始,她录完视频,女儿帮她发布。“前面七条视频穿的衣服都一样,那就是同一天录好的。”再后来,朱锦沁把视频录好,传到网盘,女儿下载下来加上字幕,再发布。


朱锦沁想,不能总这样依赖女儿,也想学习怎么制作和发布视频。2023年初,老伴离世后,朱锦沁给老伴做了他生前的影集,但她不知道怎么制作成视频,就问女儿怎么操作,但女儿跟她说,还是帮她制作就好了。


不过,朱锦沁决定自己操作,“不能总靠我女儿。后来我就学会了,把我和老伴的一些相册做成了视频”。


朱锦沁不会视频截图,实在着急,她就上网搜“怎么截屏”,按照指南没操作成功,她又到物业办公室去请教,知道了是手机边上的两个按钮一起按。


有时在请教别人的过程中,朱锦沁还会自己“发现”一些操作小窍门。


比如,朱锦沁想用手机传视频,但视频太大传不过去,需要压缩,但点了压缩以后也没反应,她就拿着手机去找邻居,鼓捣半天还是没反应。最后还是她自己琢磨出来,得再点一次“压缩”才行。


如今,朱锦沁也能自己做视频了,只是还没办法自己加文字。“字太小,我眼睛特别不好,看不清。”


武姥姥也是自学成才。2020年春末夏初的一天,在海口的一家图书馆,武姥姥遇到一位热情的女工作人员,她就抓住机会,向对方请教怎么做自媒体,但这位女工作人员反问她“什么叫自媒体?”


刚开始都是把手机放在书上拍,后来花了20多元买了个自拍杆。至于做什么内容,武姥姥介绍,因为自己以前当医生的缘故,会说话、会讲课,做视频还有点优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然后就发出去了,刚开始都发得歪七扭八,慢慢就知道了”。


为了拍好视频,武姥姥甚至去找手机店员请教。但没想到还被泼冷水了,“那个小伙子说,你这老太太这么大岁数,还做什么做啊”。武姥姥回忆道。


但打定了主意的武姥姥决心自己琢磨。于是“就在干中学,不是先学好了再干,而是边干边学”。


武姥姥做了很多笔记,已经用了三本笔记本,还有很多小纸片。这些笔记记录了她总结的一些拍摄技巧、内容要点等。



▲三年来,武姥姥用笔记本记录了不少她关于拍视频发自媒体的经验及其他相关内容。新京报记者 肖隆平 摄


如今武姥姥掌握了不少短视频实用技能。比如使用剪映,她不会用电脑,都是在手机上完成的,包括给视频配音、配乐、插图,插入关键帧,前移后移,放大缩小等,“这些都是我自己完成的,没有人给我剪辑”。


相比于朱锦沁和武姥姥,殷建敏在年龄和“朋友圈”上都有优势。


他的朋友不仅有大学计算机老师,也有电视台编辑,他都去请教过。殷建敏羡慕别人拍得好,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拍出令人羡慕的视频。但他清楚,这要花时间。“你配什么音乐,文案怎么写,都要动脑筋。”殷建敏说。


殷建敏决定继续去上摄影班,“还是要去学一学”“大家都下载一样的软件,买一样的设备,但要想做得不一样,你想表现的东西如何让人看着更舒服,还是需要学点技巧,有人教更好”。


为了做出好作品,殷建敏不惜购买了收费版的手机视频编辑软件。最近,还花6000多元买了套航拍设备,“想拍出不一样的视频,有些效果必须是从高空中拍摄才能实现”。


更有意义的“连接”


发的视频多了,联系武姥姥的人也多了起来。


武姥姥的粉丝以50岁以上的老年人居多,但“年轻人也挺多”。“他们多数是来私信我询问关于是否要孩子,如何找对象等问题。”武姥姥说。


比如,有一位年轻男教师,自身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喜欢他的女生多,他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于是来向武姥姥咨询。武姥姥便认真了解情况,然后给他建议。


还有一位三十六七岁的妈妈,已经育有二子,却意外怀孕,咨询武姥姥是否还要这个孩子。因为武姥姥早期发了很多关于育儿方面的视频。


在与众多网友的私信往来中,武姥姥同意了其中两位加她的微信。除了给她画素描画的年轻美术老师,还有一位东北姑娘,因为创业失败欠下几百万的债务。


这位东北姑娘在私信里告诉武姥姥,好多债主上门讨债,她已经走投无路了,特别想自杀,也是因为看到武姥姥的视频所以给她发私信倾诉这些情况。武姥姥当即决定跟她加上微信,安慰安慰她,最后“救下”了这位东北姑娘。如今她们还保持着联系。


“我不爱参加广场舞,以前喜欢待在家里看书,但是书看多了,没有人交流也没用。”武姥姥说。自从做了短视频博主,武姥姥就抓住了这个能够与人交流的机会,对于私信,武姥姥基本都会回复。


“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才私信我,因此我基本都回复。”武姥姥这么说服自己。


不过,武姥姥仍然保持规律的作息,每天晚上8点以后就不再看手机了。她还说,每当看到视频下面很多网友给她点赞、打call,她都很感动。“感动了就还想去做(视频),我天天都在这份感动中生活,我这个老太太不就活得越来越精神?”


对朱锦沁来说,玩抖音也收获很多。


比如,联系上了几十年都未联系的朋友。2023年4月25日,朱锦沁专门发了一条视频记录这个收获。自从20世纪90年代退休离开青海后,朱锦沁和老伴便与这位朋友失去了联系,几十年后,却因为对方看到了朱锦沁的抖音而复联,后来还加了微信。


朱锦沁介绍,他们在青海的同事、同学都是从祖国各地去支边的人。退休后,又分散在各地,如今还在世的主要集中在北京、四川、青海、上海、江苏和广东等地。


因此,朱锦沁经常会回复IP地址显示是这几个地方的网友评论,也往往会关注他们的账号。


朱锦沁的微信好友也基本都是老同事和老同学。那会儿不管是学习还是工作,条件都比较艰苦,但大家心地单纯,关系也都不错。


她回忆说,读大学那会儿,一个班级40多人,大家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学习也是一个大圆桌围在一起。“现在能联系上的都有微信,每天早上都互相发问候。”


找回年轻的感觉


因为短视频,朱锦沁的每一天变得更加忙碌。


早上,她会给好友们发一张问候图片。选一张自己拍的花草为背景,这些花草也基本都是她自己种的,如橘子树、喇叭花、三角梅、大丽花、郁金香、炮仗花等。加上文字,最上一行是“上午好”,中间一两行是根据不同情况写的祝福语,最下一行落上日期。


虽然已经86岁,朱锦沁还喜欢“煲电话粥”,经常跟好友通话。白天也会在不同时段回复网友的私信和评论。


比如,2023年9月份,朱锦沁发了一条主题为“86岁老人家天天有快递,聊聊快递送货那些事儿,不同公司态度截然不同……”有网友担心她不方便去菜场买菜,给她推荐了好几种线上购买的渠道,“都是送货上门的,重量不足会补差价,质量问题也可以拍照售后赔付,很方便”。


朱锦沁给这位热心网友认真地回复了很长一段文字,向他表示感谢,还分享了自己的买菜经验以及实际情况。


武姥姥认为,玩抖音的三年对她的生活“改变挺大的”。她原本以为,退休了以后就是养老,没事干待着,她想着这样“挺无聊的”。但没想到,做了短视频博主以后,又觉得自己精神焕发了,感觉自己好像没有老。


“或者说老了以后并没有被认为是一个没有价值、没有用的人。”武姥姥说,做短视频让她的生活非常充实,每天都安排得满满的,“这样自己就不颓废了”。


武姥姥介绍,她原来做过心理医生,但退休后一段时间有过明显的抑郁症状,经常要吃抗抑郁药。“心里净想一些不愉快的事,遇着什么事都容易不高兴”。


“做了短视频以后我就不想了,抑郁症状也没了。”武姥姥说。因为每天她都要面对镜头,需要以一个特别正面、快乐、阳光的老太太形象出现在观众面前。这让她有了释放不愉快心情的窗口,也把自己感染了。


武姥姥对自己的视频质量也有要求,因此在尝试制作各类主题内容的同时也在不断学习。现在武姥姥对待社会、家庭,人为什么衰老、怎么养老,老人如何继续为社会做贡献等问题都有了新的认识。


殷建敏则希望自己能够在摄影中寻找到更多的快乐,并参加一些摄影大赛,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获奖,创出自己人生事业的新高峰。


新京报记者 肖隆平

编辑 柯锐

校对 陈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