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1月14日,周五,第一期《新京报·书评周刊》(以下简称“书评周刊”)出版。这是新京报创刊的第四天,也是创刊后的头一个周五。在这天买到报纸的读者首次读到这份以图书为基础内容的副刊。自此以后,每逢周五或周六,读者都可以在新京报的C叠或B叠读到书评周刊。


书评周刊自第一期起即以“阅读需要主张”为口号,希望在阅读中走向未来。2004年,书评周刊开始做新京报年度书选,举办了本世纪中国内地第一个由媒体举办的非商业性图书奖项。此后,一年一次年度好书评选,向好书致敬,向知识、美和爱致敬。


在创刊20周年之际,书评周刊整理20年间的年度书选,出版《时间的刻度:新京报年度好书20年》一书。10月下旬,视频栏目《罗东时间》也借此回访了数十位评委中的四位:文学评委、诗人蓝蓝,哲学评委、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何怀宏,社科评委、清华大学政治学系教授任剑涛,历史评委、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暨历史学系教授罗新。与他们聊了聊所热爱的阅读,听他们讲关于新京报年度书选的记忆与印象。


新京报20年,年度好书评委回访录。


1.阅读,不曾缺席


地点:中关村森林公园

受访者:蓝蓝


蓝蓝(左)向记者分享她关于诗歌中理性与感性的看法。


按提前约定的地点,我们在中关村森林公园见到诗人蓝蓝。


她这段时间正在为诗剧奔走。见面的前一天刚在山东参加有关诗剧的研讨会,接着得去湖北忙诗剧《阿基琉斯的花冠》。不过在读书这件事上,作为其创作身份的写作者、作家、诗人反倒其次,她对她本人的定位首先是读书人。当年在怀两个孩子的忙乱之余,也会抽一些时间看点书。如今她保持年均几十本的读书量,有的也写了书评。在我们见面时,她刚写完关于德国作家塞巴尔德诗集《自然之后》的长篇书评,后来刊登在书评周刊。“让那种绝对自我的东西压缩,让世界、让他人的生活进入我的视野,让我更多地去感受他人,我觉得这是读书给我最大的一个教育。”这是她回看过去几十年阅读经历的感受。


阅读还能为我们的生活提供方案吗?


当我们把这个问题提给蓝蓝时,她的回答是没有丝毫犹豫的:“能的,因为他人的经验对我们都有警示作用。”在这句简单的回答之中可看出,她依然相信阅读是联结不同人、不同生活经验最可靠的方法,或至少是之一。


地点:万圣书园

受访人:任剑涛


任剑涛与记者翻阅新书。


作为研究政治学的学者,任剑涛的阅读节奏有些不同,比如他的阅读密度有比较明显的起伏变化。若是以一句话来概括,大概是这密度主要受他所处阶段影响。最密集的一段时光是他在上世纪攻读博士学位时,一年几十本书的深度硬啃是少不了的。过去十几年也充斥着不同程度的密集阅读。按他的说法,这是人到了中年中后期,总想着多做一些想研究的问题,如《公共的政治哲学》《当经成为经典》等几本政治哲学专著都在这期间整理出版,尽管有的思考早在多年前已经着手(或课题立项)。


持续的高密度阅读、高密度思考,毕竟还是吃不消。他笑称那恐怕都不是“人干的事”,凡有人有此宣称,不是开玩笑,便是撒谎也未可知。


阅读或快或慢,把它与休憩、发呆、娱乐等其他日常生活事件交织在一起,大概也是一种读书必备的技艺了。而阅读这件事是未曾缺席的。只不过阅读也需要判断,在2019年度书选的评审会结束后,我们曾拍了一段小视频,在其中他就说没有判断的阅读,虽然吸收了新知,却可能“不知所措”。此外,任剑涛对学术论文中的阅读也有诸多感叹。在过去,他和其他学界同行一样力推同行评议,而这些年开始注意到了某些同行评议一旦变质,其结果是糟糕的。有的评议人收到期刊编辑部发来的稿件,大致读了读,或只看了选题,先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否定与其观点向反的文章,而这将可能对学术共同体的形成造成不可逆的破坏。


地点:五道口某小区

受访人:罗新


罗新向记者介绍他收集的石头。


20年前,罗新在做北朝墓志研究。当我们向他提起这个时间点,他迟疑了一下,感叹“20年前是什么时候啊,2003年,那真是好早了”。那个时候,他刚开始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北方游牧民族研究上,此后数年,写了一系列与此主题有关的文章,收录在2009年出版的《内亚渊源》。


我们是在他书房见面的。他从书架上取出今年再版的《内亚渊源》。


这些年,罗新读了许多闲书——在专业知识分工的年代,这里暂且把那些在本专业之外的书籍笼统地叫作闲书。这些闲书有关于中亚史的,有关于旅行的,多年后,当初的阅读却意外地与他的研究产生了联系。“无用”的知识转为“有用”的知识,大概是让读书人最兴奋的事件之一了。除了这类闲书,罗新也提了提小说,他认为那是他应该读的,“但是我不大舍得读小说”。


看到他身后的书架,我们问了他,书是否按某种类别搁放。这是因为2021年的一件小事,那年的年度阅读盛典结束后,送他离开,他问我们做了什么视频内容,答做了一些与读书相关的短视频,比如聊“书桌乱”,在类别被打乱的书堆中反而可能捡到知识。他说“我们做研究也一样”。此次在他书房看到书架也就想起这件两年前的旧事。他的书架果然不是完全按类别放置的。书架有两层,内层有严苛分类,外层最初也有类别,时间长了,变成堆的是最近在读什么书,分类也就没有了。或许随意就好吧。


地点:荷清园公园

受访人:何怀宏


记者向何怀宏征集年度书选建议。


我们拜访的第四位评委是哲学家何怀宏。


在小区门口见上面,我们散步去了他居住小区附近的一处公园,叫“荷清园”。路边有河道,有银杏、白杨树和柳树,听他介绍说,这其中的柳树差不多是有河道的时候就有了。前不久,他和他的学生也来这公园聚过。


他一直在读书,关注着读书界的变化。这几年尤其是新冠疫情暴发的2020年上半年,他读了大量宗教典籍和专著,包括佛教经典、伊斯兰教的《古兰经》、基督教的《圣经》、印度教的《奥义书》,他此前曾读过这类宗教文本,但多为通读或泛读。最近这些年,他也开始读科技人物的传记,包括上月刚面世的《马斯克传》,他也有关注。在这个急剧变化的年代,科技人物算得上是风云人物,他希望了解他们在思考什么。


他感叹这几年读书多了许多忧愁,似乎不如曾经那般欢快,即便所读内容轻松,也还是有一些忧虑,担心美好的事物会或多或少消失。无论是过去研究中国古代思想还是现在观察科学技术,理解人的心灵和处境是他没有改变过的思考主线,或许部分也正是因此,才有了如此这般复杂的情绪。而忧愁不是快乐能替代的,“甚至你不想用这个忧愁去换欢乐”。


2.这是读书人的仪式


2004年,书评周刊开始做年度书选,举办了本世纪中国内地第一个由媒体举办的非商业性图书奖项“首届华语图书传媒大奖”。此后,每到年底都有一次年度书选活动面世。过去,我们曾把这场年度活动命名为“新京报年度好书致敬礼”,自2019年起更名为“新京报年度阅读盛典”。多年来,未曾改变的传统是在活动中向好书致敬,向所有为此付出努力的作者、编辑、译者和出版机构致敬,将这场聚齐了创作者和读者的活动办成属于读书人的仪式,并为爱书的朋友奉上一份年度书单。书单由编辑部和十余位评委筛选。


在每年一场的致敬仪式上,我们请颁奖嘉宾上台为每一本好书念致敬词,表达我们对一本书的总结、看法和敬意,把这一切做成惯例和传统。颁奖嘉宾的顿挫、呼吸变化、声调和情绪起伏,现场读者的掌声,成为声音记忆的一部分。


我们拜访四位评委时,也请他们谈了谈读书的仪式。


古人读书前必得焚香净手,是为个人读书仪式,现代人翻书的方式虽则罕有这样的,却可能也有一些讲究。有人到图书馆或咖啡馆,或许才能完全静下来看书,再或者把手机调为静音,放在稍远一些的、不是那么轻易够得着的地方。其实有或没有这些仪式,无关紧要,没有什么可多说的,重要的还是拿出书、翻开它并开始读这一连续的动作。那么,在社会层面的仪式呢?罗新说,在任何情况下,人们都需要仪式,过去三年新冠疫情尤其让人体会到在真实生活中见面的意义。阅读是个人独自完成的,而在这个基础上,我们也总是渴望“不止于此”,希望听到其他人的声音,通过读书与外面的世界联系起来。当然,仪式因其固定程式,也容易被理解为某种形式主义的东西。任剑涛对此是做了辨析的,如果仪式“不庄重、不严肃、不大方、没有多少意义寄托”,那么必然有这样的风险。他以参加年度好书活动为例,认为仪式实际上有两部分,一为程序性交流,如致辞、念致敬词,二为非程序性交流,持不同兴趣爱好的读者,不同学科领域、不同写作风格的学者作家,不同出版机构的编辑,以好书的名义齐聚在同一个空间,在仪式开始前、休憩间、结束后都可能有一些闲谈,了解他人在关注什么,有何新思考新发现,凡此种种,看似支离破碎的交谈却总是能带给人启发、惊喜和欣慰。何怀宏认为,仪式和与此相关的活动能给人亲切感,是啊,在这里,一个一个真实的爱书之人见面了,他们不再只是某个写在封面的作者、版权页的编辑和出版人、读书率统计数字里的读者、网上以“ID”标识的书友。


办一场属于读书人的仪式,大部分意义大概也就在这里了,随着时间流逝,年复一年,便成了有关出版和阅读的记录。正如诗人蓝蓝说的,“说是向好书致敬,其实是在向人类的文明致敬”,我们希望把那些尊重人性向善向美的文字和图像传递给更多人。


我们向何怀宏先生征求关于年度书选的建议。


“首先,这个事情要坚持。”他看重的还是连续性,“这是一个读书的传统,一个多好的传统”。


附:同题问答


(1)阅读这件让我们热爱的事,是否(还)能为我们的生活提供方案?


蓝蓝:能的。因为他人的经验对我们都有警示作用。


任剑涛:这个当然。阅读本身提高生活品质,越多的阅读,给你提供越多可参照的选择性方案。


罗新:毫无疑问。我刚才在听科特金(Stephen Kotkin)的演讲,别人问他“你觉得我们这个世界人们不再阅读了怎么办”,他绕了一大圈,最后的结论是,我们还会阅读的,阅读对我们还是有意义的。我也相信这点。


何怀宏:本来提供具体的方案很难,但是只要阅读,一定会影响到自己,所以要想得到好的影响,就要尽量去读那些好的书。


(2)过去20年参加新京报年度书选,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蓝蓝:2021年评好书,我提了诗人宋琳的一部诗集《兀鹰飞过城市》,当时我给所有的评委读了他的一首诗,感动了大家,和文学没有关联的学科的专家学者也被感动了。我为诗歌分享了那么一点点光荣,我也很感动。


任剑涛:是一本好书能不能进入最终的年度好书榜单。在每年书选评审会上总是可以看到对书不同判断、不同意见的碰撞,这个时候给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关于这本书的价值评价,最后是在争论中凸现出来的。


罗新:每年有那么多的书,那么好的书,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以为我已经知道的挺多了,但每次参加好书评选看到书目,还是有很多不知道。


何怀宏:2013年那次评选,我比较用力地推荐了饶平如的《平如美棠》,而且写了颁奖词,向普通人致敬,向美致敬,向爱致敬。后来颁奖,我也去了,我看到饶平如先生已经90高龄了,竟然健步如飞,甚至一跃就登上了领奖台。吃饭时,他还跟我说,不用别人搀扶,“我还练舞呢”。


采写/罗东

摄影/李昨非 周的

校对/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