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观涛一直是中文学界不断探索原创理论、思考“大问题”的学者之一。他著述丰富,在《兴盛与危机》《开放中的变迁》中提出的“中国社会的超稳定结构”等概念一直受到学术界的广泛讨论。近年来,他将目光聚焦到哲学领域。去年,随着《消失的真实:现代社会的思想困境》的出版,他开始建构有关“真实性哲学”的构想。在这本开篇之作中,金观涛试图通过抽象的哲学思辨回应一个十分关键的时代问题:“后真相”为何盛行?“真实”为何瓦解?


技术发展的脚步从未有放缓的态势。“元宇宙”热度未散,今年年初,Chatgpt又再次掀起一轮有关人类未来的辩论。技术不断消弭着真实与虚拟、人类与非人类的界限,科学的迅速发展,建立起现代人膨胀的自信,也让科学和人文相互隔绝,“意义”成为失落之物。在前作通过追溯思想史寻找到“消失的真实”之根源后,今年,“真实性哲学”的第二部《真实与虚拟》则试图回答“怎么办”的问题。金观涛希望通过细致全面地厘清“何谓现代科学”,“什么是科学真实、社会真实、个人真实”等问题,破除现代人对科学的种种迷信与幻想,寻找一种将科学、人文社会和艺术统一起来的理论。这种贯通的视野,对于我们理解人工智能、虚拟世界(元宇宙)等看起来最新兴、前沿的事物提供了重要的视角。比如,通过对“真实”概念的深入辨析,我们会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为何“虚拟空间也是真的?”,在此基础上,我们又该如何看待虚拟空间的价值和局限性?以下内容经出版社授权摘编自《真实与虚拟》,有删改,小标题为摘编者所加。


原作者|金观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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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与虚拟:后真相时代的哲学》 作者:金观涛,版本:中信出版社,2023年7月。


虚拟空间中的经验是真实的吗?


本章前三节的分析得出一个结论:虚拟世界的经验和我们生活在其中的物理世界的经验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它们和时空测量的关联存在差别,而非虚拟世界的真实性基础和经验真实不一样。因此,虚拟世界也是真的,它是另一种形态的科学经验真实。


我要强调的是,就经验真实本身而言,虚拟世界的经验和物理世界的真实经验没有差别,只要坚持真实性哲学的基本原理— 科学经验的真实性就是受控实验和受控观察的普遍可重复性,必定得出虚拟世界的经验为真的结论。然而,上述结论很难为人所接受,因为虚拟世界的主体感受到的和处理的对象都是计算机程序。通常人们认为,计算机程序是数学运算,它怎么是经验真实呢?更何况,我一再强调数学是普遍可重复的受控实验的符号表达,数学的真实性只是符号结构的真实性。虚拟世界再“真实”,本质上也只代表了符号系统的真实性,我们怎么能把用符号仿真的经验结构视作经验本身呢?


上述疑难出现的原因在于,不理解数(自然数和实数)是具有双重结构的符号系统。自然数有两种定义方法。一种是其为一个满足皮亚诺— 戴德金结构的符号系统。在这一定义中,集合元素之间的关系是非经验的,其规定了自然数的纯符号结构。该结构的真实性是纯符号的真实性,它和经验无关,属于纯数学真实。另一种是用经验结构来定义。2 是 1 的后继符号,这里 2 和 1 的关系是符号结构。但 2 是两个 1,3 是 2 的后继符号,同时3是三个1,如此等等。这里,数与数的关系是经验结构。也就是说,自然数还代表了数“数”的经验结构。自然数的奇妙之处在于这两种结构的合一。不仅自然数如此,实数亦如此。这正是“数”这一双重结构符号系统所具有的独特性质。


现在我要问:在虚拟世界中,主体面对对象时,其感知的是对象的经验结构还是符号结构?没错,对象只是物理世界的数字仿真,数字符号串同时具有符号结构和仿真物理世界的经验结构,但主体和虚拟世界的对象发生关系时,其面对的是何种结构呢?主体面对的是数字符号串的经验结构而非符号结构!当主体进入虚拟世界时,仿真物理世界的对象虽然是程序算出的数字符号串,但这些数字串通过穿戴设备和其他传感装置与主体的神经系统和电脉冲对应,电脉冲序列结构和基于数学计算得到的数字序列同构。毫无疑问,当主体通过电脉冲感受到基于数学计算的对象结构时,被感受到的只能是双重结构符号系统的经验结构。否则,主体在虚拟世界中感受不到任何物理世界对象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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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头号玩家》剧照。


虚拟世界数字符号串的纯符号结构又有什么功能呢?它保证的恰恰是经验结构的可靠性。我在第二编第二章再三强调,当符号串和经验结构同构时,它必须和自然数建立对应关系。因为自然数的符号结构代表受控实验的普遍可重复,这样双重结构的符号系统中,相应符号串代表的受控实验才是普遍可重复的(即是可靠的)。第二编第一章讨论的是科学理论如何架起经验世界和数学世界的拱桥。其实,在用数字结构仿真的主体感觉到经验时,这一讨论亦成立。换言之,正是数字符号串的纯数学结构(计算程序)保证了其传递的经验结构信息的可靠性。


上述观点可能会遭到反驳:穿戴设备或 VR 将数字信号转化为同构的电脉冲,主体感受到的只是经验的结构,而非经验本身。什么是经验本身?我在后面的章节将证明:从认识论角度,离开结构讨论经验毫无意义。以前哲学家讲的经验本身,只是实在论的想象而已!让我们来考察物理世界中的经验。主体对物理世界对象的感觉和作用同样是具有某种结构的电脉冲。就电脉冲的结构而言,虚拟世界的经验和物理世界的经验之间没有任何差别。我们之所以认为物理世界存在着经验本身,是因为对象作为实体存在着。然而,正如我在“为什么我们生活在时空之中”一节所证明的,作为实体的对象和作为数字结构的对象之差别仅在于,对实体总是可以去做一个以前没有做过的受控实验或受控观察。当对象只是数字结构时,这样做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物理世界的受控实验可以通过组织和迭代不断扩张,产生一个又一个新的受控实验或受控观察。虽然对所有这些新的受控实验和受控观察,主体的经验仍然是电脉冲集呈现的结构,但这些经验结构可以不断拓展为新的经验结构。


事实上,只要我们不是在做研究,即力图通过已知受控实验组织和迭代不断形成新的受控实验,虚拟世界的经验在真实性上和物理世界的经验就没有差别。这样一来,建立在物理世界经验之上的任何非认知型的价值评判和社会行动都同样可以寄托在虚拟世界的真实经验中,即主体进入互联网的虚拟世界,可以不仅是在玩游戏,也不仅是以虚拟的人物化身为载体和其他主体交往,而且是在占有虚拟世界中的对象,赋予其“非认知型”的价值,把自己的占有物和其他主体交换,实现任何物理世界中可以进行的政治和经济活动。生活在虚拟世界的居民甚至可以建立自己的组织,只要该组织的目的不是对虚拟世界存在的对象进行科学研究。换言之,除了主体不可能围绕自己感知到的经验对象做一系列从未做过的受控实验和受控观察,虚拟世界的经验和物理世界的经验可以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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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头号玩家》剧照。


正因如此,虚拟世界的建立可以极大地扩展主体直接体验到的真实经验。通过计算机仿真,人可以有在月球上散步的真实经验,亦可以和一群开拓者在遥远的外星建立移民点,体验人类离开地球建立新文明的艰辛。只要我们具备相应对象正确的科学知识,有运算能力足够强大的计算机,通过进入虚拟世界就能获得在物理世界不可能有的形形色色的经验。这些经验是真实的,它们和人类在物理世界的经验一起,塑造了我们的价值系统与思维模式,成为我们处理人际关系甚至建立社会的基础。


“元宇宙”可能开启一个

人类的新纪元吗?


一旦认识到虚拟世界经验的真实性,以及它可以和物理世界经验一起成为支撑人类社会行动的舞台,就可以理解虚拟世界经验进入物理世界带来的巨大冲击了。因为从此以后,人类所有的直接经验都面临扩充甚至重构。人人皆知物理世界真实经验对主体价值系统的形成和组成社会的重要性。300 年来,现代社会的建立和现代科学之形成是一个同步过程。当各式各样的仪器作为人感官的延伸,成为人类经验世界扩张的推动器时,受控观察迅速积累、受控实验经组织和迭代不断拓展与人类文化价值及社会的巨变一直是不可分割的。然而,在主体可以进入虚拟世界之前,所有这些被扩大的经验都是物理世界的经验。那种不属于物理世界的真实经验,人类不仅从没有体验过,而且不知道它是科学真实经验的一部分。


虚拟世界(或者说赛博空间)的流行源自 20 世纪 90 年代互联网技术、电子通信与社交日益盛行,其中一个最主要的载体是网络游戏。然而,正因为虚拟世界的经验真实性,它发展到一定程度必定融入物理世界的经验。2003 年,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林登实验室推出了一款 3D 模拟现实网络游戏《第二人生》,它因深受用户喜爱迅速拓展,最早越出游戏范围成为和物理世界相交的真实经验。2017 年,该实验室发布《第二人生》的续集版 Sansar,Sansar 已经是一个在互联网上的虚拟社会。在这里,参与者可以学习、工作、生产、购物、存款,或者是跟朋友们一起四处闲逛、娱乐。因为虚拟世界中的通用货币“林登币”与美元可以以一定汇率进行自由兑换,出现了虚拟世界和物理世界的合流。该合流一旦发生,就不可阻挡。我们可以想见,在不久的将来,人类将生活在虚拟世界经验和物理世界经验混合的真实中。正如作家凯文·凯利所说:“使用一个可穿戴眼镜,以此看到现实世界,里面叠加着由数字材料构成的虚拟世界。我们可以用它做很多事情:我们可以边设计产品边走动,可以设计人体可穿透的建筑,但我们可以在三维空间中看到并感受到虚拟建筑的存在。”人可以用这种亲身体验来修改建筑的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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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头号玩家》剧照。


2020 年,新冠病毒在全球传播,导致非接触式文化的形成,它终于成为虚拟世界经验和物理世界经验正式会合的契机。一个代表两种经验的概念“元宇宙”流行了起来。其英文 Metaverse 一词最早见于尼尔·斯蒂芬森 1992 年的科幻小说《雪崩》,它由 Meta 和 verse 两个单词组成,Meta 表示“超越”或“在某某之后”,verse 代表宇宙(universe)。元宇宙一开始用于表达互联网的一个新阶段,它由 AR(增强现实)、VR、3D(三维)等技术支持的虚拟现实世界和物理世界混合而成。元宇宙在全世界范围内流行的标志性事件是 2021 年脸书首席执行官马克·扎克伯格表示,自己的公司正式更名为 Meta,将会把未来的虚拟现实纳入其中。他将其称为“元宇宙”,并乐观地预计元宇宙将在未来 10 年触及 10 亿人。实际上,元宇宙意味着一个物理世界之后的更大经验世界的产生,它超越了物理世界和虚拟世界本身。


今天,科技和商业精英热情地拥抱那个刚刚诞生的元宇宙,认为其象征着人类文明的新开端。然而,很多人对这一包含虚拟世界经验的新经验世界忧心忡忡,认为从此“真”和“假”失去了界限,这是人类生活的内卷。元宇宙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它是人类文明的迷失还是一个全新的开始?科学史表明,人类直接经验越丰富,即掌握的普遍可重复的受控实验集越大,科学真实的扩张越快。随着虚拟世界经验和物理世界经验互相交融,人类掌握的科学真实的直接经验会迅速扩张吗?在这史无前例的人类直接经验扩张前提下,可以建立一个更自由的社会吗?对元宇宙的结构和性质,正在引起巨大的争论。


我要强调的是,元宇宙会对人类产生冲击,但主要限定在文化和社会组织层面。为什么?因为虚拟世界中普遍可重复的受控实验不能通过组织和自我迭代不断扩张。虽然虚拟世界的受控实验作为物理世界受控实验的数字仿真,有可能通过和物理世界经验的互动促使科学真实的扩展,但元宇宙对科学认知拓展的意义十分有限。科学真实中受控实验和受控观察集合的扩大必须依赖物理世界的经验。对于建立在科学经验真实之上的人类文化价值和社会行动,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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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作者: [美] 尼尔·斯蒂芬森,版本: 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8年5月。


举一个想象的例子,今日一些人正在组织志愿者移民火星,其原因也许并非必须离开地球去寻找新的家园,而是想模仿当年新教徒到美洲建立没有历史包袱的现代社会。可以想见,加尔文宗信徒在新大陆拓荒的直接经验对美国精神的形成极为重要。如果今天的人类能移民火星,移民的经验对人类社会精神之塑造是十分有意义的。然而,这种直接经验通过虚拟世界获得也许比移民外星容易得多。今后新人类的很多价值都会来源于虚拟世界。当人类一出生就生活在元宇宙中时,其价值系统和行为模式与今天会有什么不同?这一切是否会改变现代社会的结构?我们将生活在一个更开放、更自由和更具创造性的社会中,还是会进入逃避现实的避风港?这一切都是今天不可能预见的。然而,正如现代科学迅速拓展带来的其他问题一样,这一切并不是作为科学经验真实的元宇宙本身的问题,而是人类社会和文化面临的挑战。


2021 年被认为是人类进入元宇宙的元年。在这一年,新冠病毒不断变异,很多国家不得不限制人与人之间直接交往,各种隔离措施对人类经济和其他活动产生严重影响。在此意义上,刚刚兴起的元宇宙引起高度注意,并被用于命名一个即将来临的新时代,这是意味深长的。虚拟世界经验和物理世界经验整合成一个整体,并在很多场合取代物理世界的经验,不仅意味着人类在获得经验方面具有更大的自由,还代表着个人之间交往以及建立凭意愿可改变的社会组织能力的再一次大扩张。在此意义上,元宇宙也许真的会开启一个人类历史的新纪元。


作者/金观涛

摘编/刘亚光

编辑/刘亚光

校对/张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