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书·王羲之传》和《世说新语·简傲》都记载了这段佳话。王徽之,字子猷,王羲之第五子。徽之的雅兴与放诞,在魏晋名士身上很常见,我们熟悉的还有他的雪夜访戴。

徽之的弟弟子敬,即与其父同为书法名家的王献之,亦某日途经吴中,听说某家有名园,便径往其家,适值主人正在宴客,子敬游历既毕,在园子里与左右指指点点,旁若无人,主人大怒,不顾王是名门,直接叫人把他们统统赶了出去,子敬对此亦神色怡然。



偶坐为林泉


图片

明 王绂《林泉道古图》(局部)


《偶游主人园》

(唐)贺知章

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

莫谩愁沽酒,囊中自有钱。

王子猷兄弟游园的故事,之所以成为佳话,在于他们出身名门,更在于他们游园时浑然忘却自己的出身,只为看竹,只为赏花,是故对于主人的或喜或怒,能勿妄矜贵而以素面待之。如此,竹与花与客与主皆好。

我不是名门,亦非文人雅士,也曾路过人家的花园,见一树玉兰开得正艳,伫立观之,不觉移步,入园内踏看,女主人出来,嫣然一笑,指玉兰道:“很美!”二人并在树下看花,都不说话,看了好一会儿。

还有比这更平常的,住处附近有不少菜园,我无事常去流连,当季有菜心、芥蓝、油麦菜、白菜、蒜苗,一畦一畦,碧绿可爱。有一个园子,菜畦之间的地面尤为光洁,菜苗行距亦很整齐,白菜一株株都用布条松松捆着,菜园边种有太阳花,向日葵,还有一架幼小的葡萄树,靠水渠那边是些青甘蔗。某日,我又来闲游,用手抚那几株甘蔗,一位五十多岁的农妇走过来,问我在这里做什么,我想说随便看看,出口却道:“甘蔗很好!”她瞅我一眼,说还不能吃呢,我说我不是要吃,只是看看,在园子里接接地气,她道:“哦,那你接吧。”说完便沿田埂走了,不时回头看我几眼。

像这样入园游玩,只是看看菜,看看花,只为那好风日,偶或主客相值,或惊或疑,皆成风景,皆有诗意。自古游园诗很多,唐代贺知章就有一首《偶游主人园》,另题为“题袁氏别业”。

“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莫谩愁沽酒,囊中自有钱。”这就叫诗?这算好诗吗?偶游主人园,这件事本身有诗意,但诗意不等于诗。我在菜园徘徊,这不是诗,园主的问答,以及她回头看我,那才是诗。这首算不得好诗,但的确是诗,他写的不仅是游园而已。

贺知章于武则天证圣元年中状元后,被授予国子四门博士,迁太常博士,后接任太常少卿,迁礼部侍郎,再迁秘书监,等等,总之一生仕宦,平步青云。知章年少时即以诗文著称,然而《全唐诗》仅录其诗十九首,为什么这么少,肯定不是因为“大多数已散佚”,自古文章憎命达,此是实话。

这首绝句之所以为诗,在于即兴游园和他的身份之间有一种张力。“主人不相识”,想必主人知道他,是他不认识主人,偶入人家园林里坐坐,有点微服私访的乐趣。然而,他还是被主人发现了,因此才有“莫谩愁沽酒,囊中自有钱”,并题诗为赠。

贺知章为人旷达不羁,难免为名所累,“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时不时如此,做一回普通人,朴素无名,于他是奢侈,也真可喜。

跟随王维去访隐


清 吴谷祥《溪南访隐图》


《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

(唐)王维

桃源一向绝风尘,柳市南头访隐沦。

到门不敢题凡鸟,看竹何须问主人。

城上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

闭户著书多岁月,种松皆老作龙鳞。


王维这首诗,可以当作一篇日记来读,所记即他与诗友裴迪去新昌里访问吕逸人。逸人,即隐居之人,新昌里,即新昌坊,在长安朱雀街东,从北边数第八坊。吕逸人不在家,诗所写乃是不遇,对于访隐诗,不遇即是遇。

“桃源一向绝风尘”,起句空无所依,随笔荡出,堪称妙手,清代金圣叹批曰:“真乃上界仙灵,吹气所至,皆化楼台,岂下士笔墨之事所能奉拟哉。”(《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

诗中用了很多典故,桃源、柳市皆代指隐士居处,三四句的“题凡鸟”“看竹”俱出自《世说新语·简傲》。看竹即上面所述王子猷故事,题凡鸟是吕安去看好友嵇康,嵇康不在家,其兄嵇喜出迎,吕安不进去,只在门上写了一个“凤”字便走了,“凤”的繁体字形“鳳”,拆开即是“凡鸟”。吕安的做法太过傲慢,王维化用曰“不敢题凡鸟”,则既表明不遇,又谦逊赞美逸人家里不俗。

隐者不在家,他们也不急着回去,且在附近顾瞻一番,五六句转写山水,“城上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青山流水自在,真是好光景,虽实写当境,但语无泛饰,全入画意。

此诗造语直率,又极雅逸,似信手拈来,却非妙手不能。“闭户著书多岁月,种松皆老作龙鳞。”转笔写人,是承访隐,闭户著书叫人想起西汉严君平,君平一生淡泊,隐于市井,在成都市上卖卜,日得百钱自足,即闭户下帘著书。结语老松句,是岁月多之意,亦寓逸人幽奇清坚之志。


春色是关不住的


明 陆治《红杏野凫图》(局部)


《游园不值》

(宋)叶绍翁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首诗古今传诵,但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最后的名句并非叶绍翁原创,而是脱胎于陆游的《马上作》:“平桥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霭浮。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两首诗比较阅读,很明显“春色满园关不住”更有力,有了“关”字衬托,下句的“出”字更精神,更突显春色烂漫,难收难管。

另外,陆游写在郊野散步,雨过天晴,前两句寡淡无味,第三句写杨柳未遮处的空寂,最后一枝红杏出墙头。全诗写春景,有些乏力,叫人犯困。叶绍翁诗写园子一角,开始就很有意思,讲着故事,句句是诗,我们可以想见诗人穿着木屐去游园,门口地上生着青苔,他看见屐齿苔痕,可爱又冷寂。因为冷寂,他敲门亦不敢大声,“小扣柴扉久不开”,里面好像没人,顾瞻徘徊之际,忽见“一枝红杏出墙来”。这个句子和花枝一样,使人意外惊喜,冷寂中豁觉繁华。

叶诗不是原创,但也不是抄袭。有一类诗文不是好在自身,却是好在启发他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其实自古诗人互相启发,很难说谁是真正的原创,追溯到最早往往都是佚名。

比叶绍翁更早的张良臣,其诗《偶题》最后两句也类似,曰:“一段好春藏不尽,粉墙斜露杏花梢。”“藏不尽”比“关不住”笨拙,且好春、粉墙,闲字填衬,略嫌涂抹,远不及“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来得自然、具体、明朗。更早还有唐人诗句,比如“一枝红杏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吴融《途见杏花》)

单就一枝红杏出墙头,唐宋就有许多诗句,但我们只记住了这句,且如今已变为成语,即“红杏出墙”。我想这可以作为好诗句的试金石,即能否被记忆,能否读一遍就被记住。只有最好的那一句,才会广为传诵,进而内化为语言的一部分。

《游园不值》中那个柴扉紧闭的园子,让我想起戴望舒的现代诗《深闭的园子》:

五月的园子

已花繁叶满了,

浓荫里却静无鸟喧。

小径已铺满苔藓

而篱门的锁也锈了——

主人却在迢遥的太阳下。

在迢遥的太阳下

也有璀璨的园林吗?

陌生人在篱边探首

空想着天外的主人。

除了文字的外在呈现方式,古体诗和现代诗的区别究竟何在?即使这两首诗长度均等,去掉分节、分行和标点,仅把文字排在一起,我们还是知道哪一首是现代诗。“主人却在迢遥的太阳下”,单就这句,以及接下来两行,像荡去远方的两个波浪:“在迢遥的太阳下/也有璀璨的园林吗?”迢遥的太阳,在诗中显然是一个象征。

两个繁花盛开的园子,地上都铺满苔藓,园门都紧闭着。《游园不值》的园子看不见里面,只看见墙头一枝红杏,便如同看见满园春色,冷寂而繁华,在门口探首的是诗人自己。

《深闭的园子》看得见园里花繁叶满,篱门却上了锁,且锁已生锈,璀璨而冷寂,在门口探首的是个陌生人。是谁呢?诗人没有说,可以是他自己,可以是个路人,也可以是个读者。“陌生人”的形象,丰富了整首诗的想象空间,这也是戴望舒诗现代性的又一所在。


作者/三书

编辑/张进 宫子

校对/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