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COP大会上,大家谈判的不只是化石燃料的未来等事关气候环境的问题,更是发展、经济、生活方式、供应链、贸易等一系列重大问题。”第73届联合国大会主席玛丽亚·费尔南达·埃斯皮诺萨近日在接受新京报记者专访时表示,“也因此,COP大会要达成共识并不容易。”

 

12月13日,在“加时”一天后,《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28届缔约方大会(COP28)在阿联酋迪拜世博城闭幕。大会达成了“阿联酋共识”,其中各缔约方首次就“转型脱离化石燃料”达成一致。大会还就《巴黎协定》首次全球盘点、减缓、适应、资金、损失与损害、公正转型等多项议题达成共识。联合国方面称这具有里程碑意义。

 

埃斯皮诺萨是COP28顾问委员会(COP28 Advisory Committee)的成员,在大会筹备及召开期间一直在跟踪各项议题的谈判和讨论。她曾担任厄瓜多尔文化和自然遗产协调部长、国防部长、外交部长等职。2018年至2019年,她担任第73届联合国大会主席。

 

12月15日,埃斯皮诺萨在接受新京报记者连线采访时表示,本届COP大会虽然不完美,但整体来说是相当积极的,不仅在化石燃料方面取得历史性突破,在其他方面也取得了进展。不过,埃斯皮诺萨也一再强调,要拯救我们的地球、实现《巴黎协定》设定的目标,未来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她尤其关注发展中国家在绿色转型中面临的困境,以及女性在应对气候变化中应当发挥的作用。她表示,在应对气候危机方面,世界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加强,包括治理能力、政治意愿、领导力、各国采取行动的能力以及分配资源的能力等。她还强调,在转型发展中,必须将平等和公平正义放在前头。


第73届联合国大会主席埃斯皮诺萨接受新京报记者专访。

 

COP28呼吁转型脱离化石燃料,这是历史性的一步

 

新京报:今年COP28结束后达成了阿联酋共识,比较热议的一点是缔约方同意“转型脱离”化石燃料,但不是此前提议的“逐步淘汰”或“逐步减少”。你怎么看这一点?

 

埃斯皮诺萨:我们总是可以有更好的期待,最好的是能够最终淘汰化石燃料。但目前来看,总体结果也还不错。我们在全球盘点中看到的表述也许还不够好,但我们很清楚,这些措辞基本上是在呼吁转型脱离化石燃料,这是历史性的一步,是向前迈出的一步。但重要的是,摆脱化石燃料的转变需要快速、有序且资金充足。

 

科学已经明确表明,如果要将全球升温限制在1.5℃内——正如我们在《巴黎协定》中所承诺的那样,逐步淘汰化石燃料至关重要。遗憾的是,那个神奇的表述“逐步淘汰化石燃料”没有出现。但是“转型脱离化石燃料”(也是历史性的一步),重要的是有一个途径来让我们明确知道,如何才能转型脱离,如何加速实现一个更全面的转型,也就是说,发展中国家资金充足,有可以获取和负担得起的可再生技术。

 

《巴黎协定》指出,温室气体排放必须在2025年前达峰,在2030年前减少43%碳排放量。而2030年即将到来,距今只有6年时间了。因此,我们有一个计划很重要,该计划得到充足资助,并给予发展中国家获得低碳技术的机会。另一个成果是,承诺到2030年将可再生能源装机增至三倍、能源效率翻倍,我认为这是一个好消息。

 

总的来说,一条转型的途径,并不能直接达到2030年减排43%和2050年实现净零排放的目标。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新京报:今年COP大会中还有哪些成果让你印象深刻?

 

埃斯皮诺萨:COP28另一个好消息是启动了损失与损害基金,这让损失与损害基金得以运作起来,并收获了超过7亿美元初始承诺资金。这些都是好消息,特别是对于最容易受到气候变化影响的那些国家而言。我们真心希望该基金能立即投入运作,让最需要损失与损害资金的国家能够轻松获得这些资金。

 

除此之外,我们在谈判之外看到了大约11项声明和承诺,这些声明和承诺也很重要,但它们需要一些问责机制来确保签署这些承诺的人能够兑现承诺。其中包括气候与健康宣言——这个议题首次进入COP,气候和可持续的粮食体系等,以及为绿色气候基金增资等。

 

总体而言,气候融资框架方面取得了进展,但我们还在恳求实现1000亿美元的承诺,这是2009年在坎昆COP会议期间承诺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发达国家至今还没有兑现这一承诺。现在,所有专家都说发展中国家每年大概需要2.4万亿美元资金,以履行其《巴黎协定》承诺。所以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我想说,我们需要明白一点,气候变化是人类面临的一个非常重大的生存挑战。众所周知,如果我们不采取正确的行动,我们人类将会消失。预测显示,到并不遥远的2050年,我们将看到15亿-16亿人因气候相关灾难而流离失所。形势非常严峻,而我们的应对必须以行动为导向。


当地时间2023年12月12日,阿联酋迪拜,《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二十八次缔约方大会(COP28)期间,气候活动家举行抗议活动,反对化石燃料。图/IC photo

 

气候谈判谈的不只是气候,COP大会仍不可替代

 

新京报:整体来说,你认为这是一届成功的COP大会吗?

 

埃斯皮诺萨:考虑到目前的情况,我会说结果是相当积极的。当然我们希望把标准设置得更高,以匹配气候紧急情况,因为每一项研究、每一份报告——包括联合国排放差距报告、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最新报告,都在说,碳排放在持续增加,温度在持续上升。

 

联合国报告称,仅在去年,全球温室气体排放量就增加了1.2%,这正在导致全球温度走向上升3℃的道路。大家希望政治决策和科学结论处于同一水平,而现实是我们已经走了很远,但还没有达到我们需要的程度。这意味着,在COP29上我们需要更加努力,需要确保我们在迪拜COP28上做出的承诺得到遵守,我们缺失的环节在COP29上能达成协议。

 

COP29非常重要,因为它将为COP30做好准备——这将是一个里程碑时刻,因为这是真正的《巴黎协定》10周年时刻,届时我们将看到我们在实现《巴黎协定》目标方面到底走了多远。因此,我们必须在本届主席国阿联酋以及下一届主席国阿塞拜疆的领导下努力工作,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新京报:也有一些人对COP28的结果不满,认为力度不够。你认为COP大会对于全球气候治理还能发挥应有的作用吗?

 

埃斯皮诺萨:我们必须承认阿联酋、COP28主席非常强有力的领导,他们面临很大的压力,但也促成了最终的共识。

 

我认为,本届COP大会上有很多好消息,尽管并不完美。我们也再次证明,COP大会这个政府间谈判的平台是不可替代的。它也是(全球应对气候变化)的唯一途径,因为多边主义仍然是解决我们面临的问题的最佳途径。

 

在气候危机这个严重问题上,COP仍然是重要的平台。(本届大会)我们看到了难以置信的高参加率。COP28主席说,这将是最具包容性的一届COP。我们在迪拜看到了非常多样化的代表:有很多年轻的活动家、有为气候正义而奋斗的妇女、有土著人民、有私营部门的代表、有劳工代表。这是一个很多人参加的大会,那是因为我们都在担心气候变化带来的影响,我们希望确保我们的领导人做出正确的决定。


当地时间2023年12月4日,阿联酋迪拜,《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二十八次缔约方大会期间,会场外设置“污染舱”,模拟新德里空气质量,舱内空气质量与印度新德里一致。图/IC photo

 

新京报:COP28原定闭幕时间为12月12日,但延期至12月13日才闭幕。似乎近些年来的COP大会都延期闭幕了,这反映了什么问题?为何各缔约方越来越难找到共识?

 

埃斯皮诺萨:这是因为,COP大会所涉及的问题都是重大问题,解决这些问题并不容易。 大家并不是在谈判“逐步淘汰”还是“逐步减少”,而是在谈判经济、发展道路、发展权利等,谈判的是大家(未来的)生活方式,谈判的是投资、资源和财富,以及这些东西中你能放弃多少。

 

所以说,这不是一件小事,而要在这些问题上达成一致是很困难的。这并不只是关于环境问题的谈判,而是一场关于发展、经济、生活方式、供应链、贸易等方面的谈判,谈的是健康和未来、饥饿和粮食系统、移民和流离失所等。

 

实际上,气候谈判是将所有内容集中到一起的一个典型问题,这也是为什么它如此有争议,如此难以达成一致。但最终,大家都会达成共识,不管是巴黎COP21还是我过去几年参加过的所有COP大会,尽管它们中的大多数可能都需要更多时间来敲定最终协议。

 

总的来说,我想说迪拜COP28是一个好的COP,虽然并不完美,我们没有得到我们想要的一切,但这些结果也非常重要,而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落实。

 

人类需团结起来采取行动,发展中国家需要更多气候融资

 

新京报:那么,此次大会结束后,你对于全球应对气候危机更乐观了吗?我们是否更加有信心可以拯救我们的地球?

 

埃斯皮诺萨:我们获得的教训是,当我们作为全人类团结在一起时,我们就能取得重大进展,可以共同寻找解决方案。这就是多边主义的意义所在。

 

我此前说机会窗口正在关闭,因为科学告诉我们,我们需要实现1.5℃的温控目标,它是上限,而不是参考点。我们还知道,我们已经超越了地球的界限,即大气层二氧化碳的承载能力。这对人类来说是极其危险的。

 

就像我常说的,没有我们,地球也可以很好地存在,因为我们只是其中一个物种。但如果没有一个健康的星球,我们就无法生存——健康的星球是我们作为一个物种存在的基础。

 

我们必须减少43%的排放量,这不是未来10年或20年内的事,我们在2030年前就要实现这一点,并且在2050年前实现碳中和。这些不是空泛的数字,而是必须做到的事,而现实趋势却恰恰相反,排放量在稳步增加。

 

所以我们并没有在做正确的事情,我们说了一些话,签署了一些承诺,但我们的行动却相反。我们知道小岛屿发展中国家、中美洲干旱走廊、撒哈拉以南非洲等,是受气候变化影响最大的地区。以水为例,某些地区面临缺水压力,某些地区由于洪水导致水过剩,整个城镇都被淹没在水下。这不是我们想要的未来。

 

我们知道我们能做到,人类可以解决这场危机。现在我们有技术、有知识、有需要的东西,现在需要去采取行动。


当地时间2023年12月5日,阿联酋迪拜,《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二十八次缔约方大会(COP28)期间,“全球降温承诺”会议举行。据报道,COP28东道国阿联酋与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共同发起“全球降温承诺”。 图/IC photo

 

新京报:发展中国家在应对气候变化方面是否得到了公正的对待?他们如何才能更好地实现绿色转型?

 

埃斯皮诺萨:发展中国家需要更多投资实现绿色转型。以厄瓜多尔为例,厄瓜多尔大约40%的GDP来自于石油出口。那我们能有哪些替代方案?补偿机制是什么?他们如何过渡到新的生产矩阵?可以将旅游业视为替代方案,着眼于服务业和高科技发展,可以有很多替代方案,但得有投资才可以过渡到真正的绿色经济或循环经济。因为你不能要求厄瓜多尔这样的国家明天就停止供应石油,这是不可能的,你不能要求政府停止支付老师、医生的工资,政府有责任确保满足权利和服务。因此我们需要超额预算,各国需要有足够的财政空间来投资可持续发展。

 

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是债务。目前有61个国家面临债务危机,他们必须在偿还债务和投资学校、健康和气候适应能力之间做选择。因此我提出过一个非常大胆的建议,考虑为负债累累的国家建立救济机制,以创造财政空间来推动其履行《巴黎协定》气候承诺。有人呼吁就偿债对气候投资的影响进行专家审查,我希望这能尽快实现,并针对双边债务、信贷、主权债务的双边债权人和多边债权人制定一些解决方案。

 

为此,需要改善多边银行开展业务的方式,改善贷款条件和银行的债务可持续性分析等方面。这些是非常技术性的问题,但对于那些处于债务危机中的国家非常重要。

 

世界需要更系统的气候治理,每个人都需参与转型

 

新京报:气候变化现在是许多国际论坛、国际会议的焦点议题之一,包括你刚参加的多哈论坛、从都国际论坛等。从你曾担任联大主席的经验来看,你认为世界还需要什么才能赢得这场气候之战?

 

埃斯皮诺萨:我认为我们需要领导力,需要有远见且明白要做出大胆决定的领导者。此外,我们需要重新思考整个气候治理。

 

我有幸担任气候治理委员会(全球治理论坛下关于气候治理的委员会)的联合主席,我们发布了一份新报告,提出了许多关于如何加强气候治理的建议,包括改善COP大会的运作方式,以及如何改善整体的环境治理——不仅是气候,还包括生物多样性、空气污染、海洋等。

 

我们认为需要一个关于各国在管理地球系统方面的责任的总体框架,这个系统不仅包括气候,还包括其他部分。因为自然界并不是大气在这里、水在这里,多样性在那里,这些都是整个系统的一部分,我们需要一种系统的治理方法。目前没有这样的总体机制,我们的治理是碎片化的。

 

因此,我们呼吁采取更全面的方法来应对全球环境问题。我们还呼吁升级现有的联合国环境规划部门,使其更像一个国际环境机构,在规范和标准方面可以指导各国政府,在环境保护方面帮助各国提高能力,同时也能进行监督。从政治方面来看,我们还建议联合国可以宣布全球紧急状态,呼吁各国迅速采取行动。

 

因此,在应对气候危机方面,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加强,包括治理能力、政治意愿、领导力、各国采取行动的能力以及分配资源的能力等。此外还有整个发展路径——增长并不是唯一的答案,我们需要把平等和正义放在前端。目前我们所经历的不是增长无力,而是世界范围内不平等的扩大和贫困的加剧。这也是一个巨大的全球挑战。

 

新京报:你目前还是“全球女性领导之声”(GWL Voices)的执行主任,一直非常关注女性在气候变化议题中的权利和声音。在应对气候变化时为何要关注女性?

 

埃斯皮诺萨:作为“全球女性领导之声”的执行主任,我对女性在气候解决方案中的角色的相关成果非常感兴趣,以及对女性在当地致力于适应和复原力建设的投资非常感兴趣。

 

我很高兴,今年COP28成果中多次提到了性别平等、妇女权利,以及支持以妇女为中心的气候投资等。因为我们都知道,女性遭受的气候灾难冲击最为严重。但同时,女性可以是气候解决方案的制定者,她们对气候冲击的适应和应对非常有力,她们在粮食生产、供水、备灾和预防以及社会凝聚力方面非常强大。所有这些在应对气候变化时都很关键。因为当我们谈论气候变化时,我们谈论的很多是适应和复原力建设。因此,女性需要投资,需要更多资源来发挥她们的潜力,成为应对气候变化的战士。

 

新京报:在面对发展方式转型、生活方式变化时,作为普通公民应该如何应对?

 

埃斯皮诺萨:我们必须认识到,我们都有责任,我们不能认为只有政府有责任来解决所有问题。作为全球公民,我们也有责任。我认为环境危机已经非常严峻,因此我们需要进行系统性变革,而这不能仅仅来自于政府。它必须来自整个社会。

 

这是一个关于生产和消费模式的问题,是一个不仅在国家内部而且在国家之间追求更加平等的问题。这是关于更多的发展融资,关于减少过去几年中不断增加的贫困水平,以确保我们的社会更加公平、更加平等的问题。

 

新京报记者 谢莲

编辑 张磊 校对 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