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乐观主义者相信,未来的工作将会越来越自动化,算法将以惊人的速度处理大量信息,带我们进入轻松工作的新世界。但是,技术发展并没有终结工作,而是制造了大量低端工作。在光鲜的表象背后,数以百万计的工人正在以人工一点一点地处理数据。


从无人驾驶汽车到图像搜索,数字经济突飞猛进的背后,是鲜为人知的暗箱劳动——处理大量数据不是AI(人工智能),而是通过网络远程接单的零工。赤裸生命构成的巨大贫困人口与AI加持的财富先锋之间的鸿沟不断扩大。


一方面,系统不再创造有发展前景的新工作机会,也不再推动生产力进步;另一方面,廉价的人类劳工变成人工智能的末端,从事最枯燥重复的外包工作,还得不到正式聘用的保障。


我们看到一个萌芽中的未来,所有正规岗位被瓦解,资本继续拥有和控制生产资料,但不再雇用人类。工人从旧有工作的尸骸中获得各种低技能的劳动,为机器提供数据,勉强维生。本应照亮人类世界的工具正在将很多人扔进技术引发的新的蒙昧之中。英国专栏作者菲尔·琼斯(Phil Jones)清晰、细致地在《后工作时代》中揭露了劳动场域自动化未来的残酷真相。


图片

《后工作时代:平台资本主义时代的劳动力》,[英] 菲尔·琼斯,陈广兴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3年8月。


数据变形为各种异化机器


我们生活在一个科技奇迹的时代。今天,机器在下棋、写流行歌曲和自动驾驶汽车方面超越了人类。自动化商店允许顾客自行购物结账后离开,无须人工结账。机器很显然正在试图通过植入人类大脑的微型芯片,解读我们的思想。硅片理想国做出承诺,将会治愈我们病入膏肓的地球,带我们前往火星,实现长生不老,将人类从无聊的劳作中解救出来,抵达某种神明的境界。这是一个富裕的世界,一切问题都已迎刃而解,便捷和奢华成为常态。


但这个世界的根基却令人可疑,科学进步不可避免地推动社会向前发展只是少数科技大亨的梦想。反面乌托邦,或乌托邦的反面思考,困扰着这种计算机控制论下的和谐社会的幻想,在其光鲜的表面之下,这种和谐建立在越来越严重的压迫、监视和原子化的基础上。每一个世界性的历史事件,无论是金融危机,还是疫情,似乎只会加速我们向其中心——一个“无接触的未来”——前进。


在那里,我们被鼓励避开他人,待在家里,家不再仅仅是个人空间,同时还是我们的办公室、购物中心、健身房、医生和娱乐场所。物联网覆盖着我们的睡眠、会议和心率,将每个现象转化为数据,然后作为优化服务反馈到我们的生活中,所有这些服务都是由某个平台提供的。


在家庭之外,“智能城市”却只是提供了更加严密的监控,弱势群体就像风险档案一样,在生物识别和面部识别技术的监控下艰难度日。算法将所有的身体、空间和机构都编制在一张机器感知的大网之中,这个网非常致密,计算智能变得司空见惯,人们对其甚至视而不见。通过这种由传感器、追踪器和摄像头构成的难以觉察的矩阵,资本能够获得代码和认知的新型财富。


从气象学到生物统计学,从微观世界到宏观宇宙,越来越多的生命受到数据交换的奴役。数据变形为各种各样的异化机器:自动驾驶汽车取代了出租车和卡车司机,算法取代了管理者的权威,算法诊断癌症的准确率超过了任何医生。


图片

英国纪录片《地平线系列:大数据时代》(Horizon:The Age of Big Data,2013)剧照。


然而,这个自动化的梦想世界更多是幻想,而非现实。在搜索引擎、应用程序和智能设备的背后,是大量的工人,他们被放逐在全球化体系的边缘,缺乏其他选择,被迫清理数据和监督算法,仅能挣得几美分的报酬。脸书和推特似乎能够自动精确地去除暴力内容,但决定什么是色情或仇恨言论的,并非是算法。


面部识别摄像头似乎可以自动识别人群中一张面孔,或一辆自动驾驶卡车。而事实上,机器学习的神奇,全在于标注数据的繁重劳动。在硅谷的货物崇拜仪式的背后,是筛选仇恨言论、标注图像、向算法展示如何识别一只猫的繁重工作。


本书认为,主要是那些报酬极低,且对身心有害的劳动让我们的数字生活变成可能,而不是算法。杰夫·贝索斯(Jeff Bezos)在亚马逊Mechanical Turk(机械土耳其人)网站的开幕式上向全世界宣布,“可以将其视为微工作,这样你只需花一分钱,就可以雇佣人来告诉你在一张照片中是否有人”。


亚马逊Mechanical Turk网站是第一个,也是迄今为止最著名的此类网站。在这类网站上,像通过对图片上的人进行标记来训练人工智能的工作仅仅持续一分钟。即使是更长时间的工作也往往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微工作网站允许承包商将较大的项目分解成极其短暂的工作。


承包商将这些“人工智能工作”(HIT)发布在网站上,这些工作会出现在成千上万个工人,那些被称为Turker(机械土耳其人平台工人)的人的屏幕上,他们会争先恐后地一件一件地完成这些工作。平台从每笔交易中获取20%的分成。这种工作是远程进行的,除了在线论坛,这些工人从未相互见面。


Mechanical Turk网站是21世纪工作的原型,它让资本获得权力,却让工人丧失力量。如今出现了众多效仿该网站的竞争对手,它们为从科研到资本的当代巨头们——脸书和谷歌——的承包商提供激动人心的清洁数据和廉价劳动力。这些网站都是利用劳动力进行盈利的经纪人,它们寻找迈克·戴维斯(Mike Davis)所谓的“剩余人口”——被全球经济本体排除在外的人口——以零散的方式满足大型科技公司的需求。


工人接受雇佣的时间长度仅仅是一件任务的长度,工人们在就业和失业状态之间变化不定,很可能在一天之内为无数公司工作。这些网站将这种变化不定包装成为灵活性,从而宣称自己是一种新型劳动契约的有益的、前瞻性的守护者,他们声称这种新型劳动契约是为那些希望在安全和体面薪酬方面有更大“独立性”的一代工人量身定做的。


然而,这种雇佣模式的唯一受益者是承包商——通常是大型科技公司,如推特、脸书和谷歌——他们可以逃避更加常规的雇佣所带来的责任。为这些网站工作的人不再被归类为“工人”,而是被归类为“自由职业者”“独立承包商”,以及——或许最令人震惊的是——“玩家”,他们放弃了权利、规则和最后一丝讨价还价的能力。


平台资本的残酷逻辑正在将本已相当凄凉的全球劳动力市场转变成为一个临时和短暂就业的灰色地带。但阅读关于微工作的论述,我们会以为这种数据工作是一种全新现象。关于“人类云”“人类即服务”和“即时工作”的充满自信的论断,暗示着以工作日为特征的老式世界一跃成为以“人机混合”为特征的美丽新世界。杰夫·贝索斯用“人工的人工智能”来表明,在一个爆炸式增长的“新经济”中,工人和算法之间达成一项高科技协定。


图片

英国纪录片《地平线系列:大数据时代》(Horizon:The Age of Big Data,2013)剧照。


如果本书有一个目标的话,那就是让读者相信,微工作并非全球南方的福音,而是全球工作危机的进一步扭曲。微工作是印度、委内瑞拉和肯尼亚等国家的边缘群体中不断加剧的增长缓慢、无产阶级化和劳动力需求下降等趋势的总和。


因此,在2008年股市崩盘至今的漫长时期里,这些网站上的人数激增或许并不令人奇怪。虽然没有全球从事微工作的工人的确切数字,但目前估计这一数字大约为2000万,其中很大一部分生活在全球南部,即南美、东亚和印度次大陆。


这些工人中有很多受过较好的教育,但脱离了正规劳动力市场。在全球北方教育程度过高而就业率过低的工人中,从事微工作的人数也在上升。在英国,调查显示,多达5%的工作年龄人群每周至少使用一次这些网站。对这些工人来说,微工作大多是兼职,以增加工作时间和补贴停滞不动的工资。然而,对全球很多人来说,微工作就是一份全职工作。国际劳工组织的一项调查发现,36%的工人每周正常工作7天。


从每个平台公布的用户人数来看,在这些网站上工作的人数可能远远高于目前的估计。在过去的10年里,仅Clickworker(一家小型众包平台,暂译:点击工人)一个网站的用户就增长到了200多万,而像Appen(澳鹏,人工智能公司)这样的小网站的用户数量也已经超过了100万。如果使用这些平台的工人被归类为雇员,那么这些签约公司就是当今世界最大的雇主之一,仅次于为数不多的几个国家政府和沃尔玛。


对于华盛顿共识(Washington Consensus)的支持者来说,越来越多靠琐碎数据工作生存的人是人工智能明确的受益者,面对那些预测自动化会制造大量受害者的源源不断的媒体报道,这种论点真是一种轻巧的反驳说辞。而事实证明,受害者和受益者之间的界限在这里并不是那么清晰。被聊天机器人替代的呼叫中心工作人员和被自动结账商店替代的结账人员,最有可能在21世纪的资本风暴中漂泊,从而被迫进入在线任务的可怕的避难所。


自动化的“最后一英里”


微工作的支持者会坚持认为,工作还是有的。但是,正如在亚马逊Mechanical Turk网站上做任务的工人不到每小时2美元的平均工资所示,即使自动化没有完全消灭工人,但它现在已经把他们推到了生存的边缘。


这与本书的第二个主题有关。过剩人口长期以来都不被当作正常的人类,他们是国家残酷政策的受害者。而现在他们在硅谷精英的实验中遭遇了非人的待遇。正如贝索斯将Mechanical Turk网站描述为“人工的人工智能”所示,工人不是被当做人类,而是被当作计算机基础设施。程序员通常使用应用程序编辑接口与计算机进行交互,应用程序编辑接口将雇主和工人连接起来。


然而,在微工作网站上,雇主与假扮成计算机的人进行交互。工人们消失在了机器的巨大阴影中,因此那些雇主们,尤其是

更大的平台客户,就能够坚持营销策略,而不受任何干扰。按照脸书、谷歌、亚马逊和无数希望获得风险资本的初创企业的策略,它们的商业模式异常精简,几乎不依赖高风险的劳动力领域,完全转向依赖复杂的算法。它们承诺完成卡尔·马克思在19世纪所预测的一个进程,即劳动力将被科学技术代替,成为资本生产力的核心要素。


尽管平台在加速这一进程,但人们只需要看看富士康或被称为“吃人矿山”的塞罗里科锡矿就会发现,目前这些承诺尚未兑现。平台外包劳动力,却不会将劳动力计入账本,并向用户、投资者和客户隐藏劳动力的存在,这样让它们显得比实际上更加技术先进,这种情况和为人工智能提供动力的数据工作没有两样。


虽然数据是平台的命脉,但数据的生产并不像我们平常认为的那样。我们可以看到苹果手机的硬件,并从它的物质性中看到制造它所需要的劳动力。但我们既看不到也摸不着通过苹果手机的软件传输的数据。我们永远都不会被迫面临数据也必须被生产这样一个事实;数据虽然飘渺不定、难以捉摸,但同硬件一样,都是人类劳动的结果。人的双手和大脑完成的工作似乎只是智能机器的产出,但这是一个巨大的误解。


图片

英国纪录片《地平线系列:大数据时代》(Horizon:The Age of Big Data,2013)剧照。


这种对数据的迷恋——只看见自动化无人机,而看不见为数据进行分类的人;只看见社交媒体,而看不见筛选信息的工作人员——掩盖了自动化真正的藏身之所,即那些越来越多的脱离了正常就业,断断续续地承担着训练机器学习任务的工人。


像马克思曾经进入19世纪的工厂一样,要进入自动化的藏身之所,本书还必须深入探索平台资本主义的黑暗深处,而平台资本主义在21世纪迅速发展成为占据主导地位的经济模式。到2019年,亚马逊、脸书、微软、Alphabet(谷歌)和苹果跻身全球最具价值企业前五。对这些公司的崛起至关重要的是它们已经掌握的巨大的计算能力。


作为为用户提供见面、社交、交易和消费空间的数字基础设施,平台能够获取大量个人数据,这些数据来自我们的在线浏览、全球定位位置、我们在社交媒体上的对话和我们在苹果智能软件Siri面前所说的话。这些平台积累的数据越多,它们为人工智能提供的信息越多,它们能够获得的自动化程度也就越高。


然而,如果自动化的“最后一英里”真的近在眼前,那么这一英里将是非常长的一英里。即使硅谷通过某种不可能的飞跃实现了其梦想,自动化了它从中获取铜的刚果矿山、将零部件组装成电脑的富士康工厂,以及汽车借以学习自动驾驶的优步出租车,几乎所有相关技术都依赖于数据处理——标记、分类和归类——这些任务依然缺乏技术解决方案。


算法不仅在一开始的时候就需要干净的数据,而且在启动运行的时候,同样依赖持续不断的监督和改进。就像莉莉·伊拉尼所说,“为了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需要人力来配置、校准和调整自动化技术,无论这些变化是不同形状的产品,还是飞入工厂的鸟”。


图片

英国纪录片《地平线系列:大数据时代》(Horizon:The Age of Big Data,2013)剧照。


全自动奢华资本主义的硅谷梦,或许的确是一个梦,但对诞生于危机和长期衰退、建立在崩溃的民主制度之上,并不时遭受气候灾难和经济紧缩的21世纪来说,这个梦想依然是一个魂牵梦绕的渴望。当下,这个想象中的乌托邦和现实中的反乌托邦正在以一种怪异的组合舞姿走向灾难。当聊天机器人取得重大进展的时候,加州山火正在燃烧。当电脑在棋盘上击败人类的时候,数百万人正在遭受人畜共患疾病的奇怪症状的折磨。


人类无法把握历史发展的动力,无法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人类即将面临这样的一个未来,那时候智能出租车默默行驶在整夜肆虐的狂风骤雨中。当极端天气事件和大流行疾病将越来越多的人变成难民、囚犯和经济流亡者,生活的负担——无法在经济主体中购买商品——以软件代码的形式呈现给硅谷,硅谷按其所需决定使用或拒绝使用这些代码。


但这些被视为过剩的人口正在多条战线上展开反击,他们的斗争或许有助于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微工人们在没有其他人帮助的情况下,已经在切切实实地努力组织起来对抗资本。越来越多的事件表明,平台工人和其他被剥夺者正在联合力量。这也是本书最后谨慎地持有的一点希望所在。


微工作的真相


想要在微工作中寻找关于愉快的、有意义的工作的梦想,似乎非常荒诞。任务的单调、常规性的缺乏、收入和职业的双重不稳定性,都表明微工作与莫里斯的伊甸园愿景背道而驰。然而这些糟糕的品质并非微工作本身固有的特点,而是工资关系剥夺了工作过程的满足感和意义而导致的结果。


实际上,微工作对工人的承诺——独立、灵活、悠闲的工作生活——与莫里斯提出的工作的世界惊人地相似。在工资社会中,这种承诺之所以被破坏,是因为这些品质往往意味着贫困和不稳定。然而,在一个无工资的社会里,微工作为如何组织工作生活提供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富有吸引力的愿景,就好像我们今天的废墟之中隐藏着一个“具体的乌托邦”。


特别令人感兴趣的是工人在一天之内能够完成的任务的领域之广。莫里斯和马克思等思想家认为这种多样性对于满足社会需求和个人需求的工作来说至关重要。微工作遵循灵活和独立的原则,不是因为这些品质对工人有利,而是因为它们有助于资本逃避对劳动力的责任。


在工资社会中,在一天内为20个任务发布者工作,在经济体系中承担尽可能多的角色,事实表明并不能为劳动者提供独立性和积极性,而只能带来单调乏味、旷日持久的生存挣扎。但是在后稀缺世界里,工资及其相关的劳动分工业已消失,完全可以将所需要的少量工作根据工人的利益进行多样化。


在微工作网站上一天可以从事很多种任务,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向我们揭示在一个共同富裕的世界里劳动可以非常多样化。正如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言:


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定的活动范围,每个人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我自己的心愿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成为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评家。


破坏个人发展的微任务,以残酷剥削的方式为这一愿景提供了一个扭曲的版本。但是微任务依然可以促使我们质疑,在我们现在的资本主义制度下,那些所谓的工作只不过是职业的可悲的拟像。在一个工作可以被分为微小单元的数字时代,微任务要求我们重新思考职业的连贯性。


当然,不同程度伤害人类心灵的任务,无法替代马克思所说的尘世追求的疲惫之旅。但是,如果我们关注其组织形式,而非其内容,我们就有可能找到马克思和莫里斯等作家所设想的工作的灵活性。尽管工程师、医疗专业人员和教师等诸多工作很难像数据工作一样进行分割,但完成这些工作所需的时间仍然可以以更公平和更合理的方式进行分配。


实际上,一个没有工资的社会仍然需要受过特定职业培训的人,但这一职业既非其唯一角色,也非其主要的日常活动,而是众多活动之一。一个人可以在早上当几个小时的医生,然后当一个农民,下午写一写小说。因为有足够多的人受过医疗培训,因此没有人必须牺牲丰富而有意义的生活为代价来扮演这个角色。正如戈兹所写:


有些工作如果每天整天都在做,例如分拣邮件、收集垃圾、清洁和修理等,就会让人难以忍受,但如果将这些工作给所有人,那么每个人每天只需要15分钟就可以完成,这样的工作就是众多工作中短暂的间隔而已。如果一个工作一年或一生只需要做几天,那么这样的工作甚至可能成为一种大受欢迎的消遣和娱乐,例如一定的农业或林业工作现在就已经具有这种特征。


微工作网站让我们想象一个新的世界,其中不仅每项任务的时间被大大缩短,而且工作总体的时间也被大大缩短。这些网站将劳动报酬降到最低,导致工人花更多的时间寻找工作,而不是实际完成工作。这一体制本质性的非理性,让所有人都依赖工资,但无法让所有人都获得工资,这种制度不仅是对劳动力资源的低效利用,而且会损害工人的身心健康。


在这种情况下,工作时间减少就意味着收入减少,从而生存的机会也随之减少。但是在一个生存已经不再依赖收入的社会里,在一个所有人都已经被赋予全面发展的物质基础的社会里,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在技术的帮助下,摆脱了不必要的辛苦工作,社会劳动只占我们生活的一小部分。就像在微工作网站上一样,机器学习算法可以用来计算和分配现有的工作,但总会优先保证每个人的空闲时间和自主权。


除了减少工作总量之外,机器学习还可以用来提高工人的体验品质。大数据的反馈基础设施可以被用来分配工作,但其方式不仅根据工人的表现,而且照顾工人的偏好。但和前一章提到的数据工厂不同,因为数据工厂里机器学习算法根据工人过去的表现来决定哪些工人完成哪些任务,而在这里,算法在分配工作的时候,优先考虑每个工人的快乐和兴趣。


工作的游戏化可能


最后,工作的游戏化也并不一定是一种压迫性的策略。如果我们撇开促使管理精英采取游戏化策略的经济目的,我们则有可能承认,即使是今天令人压抑的工作游戏化形式也体现了人们的一种愿望,即希望工作更加有趣和愉快。在一个没有工资的世界里,Playment(数据标记平台)等公司所承诺的快乐劳动将被实现,劳动成为乐趣和游戏,而不是生产收益。


工作游戏化不再用于对工作过程的监管、合理化和监视,而是用于减少单调乏味的苦差事。机器将不再用于节省劳动力成本,迫使工人更加辛苦工作,让有技术的工人从事毫无技术含量的苦工,而是让工作变得更加有趣。在某种程度上,评价和评分系统可能会代替工资,成为激励适当劳动的手段。评分系统不是决定谁将获得报酬和谁将存活下来,而是作为一种软性的鼓励形式、好玩的竞争方式,让原本压抑辛苦的劳动成为游戏。


爱德华·贝拉米在其1888年镀金时代的小说《向后看》中,描述了2000年的社会主义乌托邦,这里工资与金钱、不平等和战争一起消失了。小说描述了一种道德和荣誉激励系统促使人去工作,而不是残酷的经济压力迫使人工作。微工作网站上的公共评分系统中存在一些类似的激励措施。但是,虽然Mechanical Turk的“大师”资格等奖励让工人能够获得报酬更高的工作,但在后稀缺经济中,类似的荣誉反而被用来赋予杰出的地位,激励人们从事单调或艰苦的工作。


平台经济及其承诺的硅片理想国,不仅是资本的再生神话的源泉,也是一个社会实验室,我们可以从中找到长期困扰社会主义理想的问题的惊人的答案。什么时候使用决策算法(什么时候不用)的问题,对于沉溺于数字解决主义的平台经济来说毫无吸引力。


同样,很少有人关注工作灵活性如何使工人真正受益,或者平台如何为工资之外的工作提供新的动力。这些仍然都是任何社会主义构想所必须面对的问题。


如同前一章所示,如果不能把越来越多的所谓的过剩人口纳入其中,任何社会理想都不会成功。但是要激发一场能够带来美好世界的运动,将需要一种自由和满足生活必需的愿景,这个愿景不仅是可信的,而且与当前这个只能带来越多越多的苦难和地球崩溃的资本主义系统截然不同。对大部分人来说,当下仍然可以忍受,以至于未来仍然难以想象。


很快,一个难以想象的未来可能会变成一个不适合居住的未来。面对气候灾难,资本主义仅仅提出一种技术解决主义+积累+死亡崇拜的方案。似乎是为了证明资本主义的毁灭本质,面部识别摄像头的制造,是为了逮捕数十亿因气候灾难而流离失所的人,而不是拯救他们;一个聊天机器人只能在地球燃烧之时毫无意义地说着它的陈词滥调。


与这种想象力的失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硅谷利用资本主义体系的受害人群来获利的想象力,硅谷设计出仅比完全失业的生活稍胜一筹的工作形式。微工作指向一个未来,那时工人的主要工作就是生成数据,将自己的工作自动化,从而将其消除。但基于同样的原因,微工作也可以指向一个没有工资的世界,工作在我们生活中的比重降低,我们在工作时间和内容上有更多的选择。


用历史学家汤普森的话说,这个理想世界不会像太阳一样按时升起,它必须被人制造出来。在全球范围内越来越多的弱势群体发动的斗争之中,这一世界的光芒变得越来越强烈。在资本主义进入最黑暗的历史时刻,新世界的曙光开始闪烁。


原文作者/[英]菲尔·琼斯

摘编/荷花

编辑/王菡

导语部分校对/杨许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