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毫无征兆,又好像一切理所当然。泉州蟳埔村,这个以往安静的海边渔村,忽然间涌来了无数人,他们穿过狭窄的村道,在牡蛎壳垒成的墙根拍照,穿上国潮服装,让村民在他们的头上插满五颜六色的花朵,登上村民的渔船,在海天之际打卡……


最初吸引人们的,是渔村里的非遗技艺——簪花,而当他们到来后,所有的一切都让他们好奇,而这个渔村,也在每天数万人的到访中,一点点地改变模样。一朵簪花,为泉州这座非遗之城,增添了一丝柔情与亮丽的色彩。


2024年1月1日,泉州蟳埔村,一处古建筑前,头戴簪花拍照的游客。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花香中的非遗,是当地人的日常生活


2024年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泉州蟳埔村的游人,依然摩肩接踵,砖石和牡蛎壳垒成的院墙之间,窄窄的巷子里,穿着各种国潮服装的游人,侧身交错而过,不论年龄大小,每一个女生头上,都扎着五颜六色的花环,站在高处,满眼都是颤动的花枝。


从早晨起床之后,黄丽泳一直没有休息,往来不绝的年轻人进入她的店里,花40块钱,在头上簪上花环,可以在村里逛一天。


蟳埔村是一个海边的渔村,村民们靠海生活,男人们下海打鱼,女人留在家里,操持家务、销售鱼获、在岸边的滩涂地里养殖鱼虾。渔家女的装扮简单而实用,上衣较长,裤子则很短,露出小腿,方便下海干活儿。头上的簪花,是她们最美的装饰,每天早晨起来,用一根簪子盘起头发,在鬓角斜插三两朵小花,随着她们劳作的动作,像潮水一样起伏。逢年过节或重大节日的时候,她们会郑重地在头上簪成花环,盛装出席,在村里,最大的节日,无疑是每年正月二十九,村民们开海捕鱼的那一天。


2024年1月1日,蟳埔村里,戴着簪花剥牡蛎的老人。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簪花,这个传统而古典的头饰,在中国至少有两三千年的历史,现代化的社会中,人们大多只能从电视、电影、古老的画卷中感受千年文明史中的审美技艺。在蟳埔村,人们把簪花叫做“簪花围”,2008年,包含“簪花围”在内的“蟳埔女习俗”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遗名录,在蟳埔这个小渔村里,这项国家级非遗,依然是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直到今天,渔业依然是蟳埔村最大的产业,尽管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不愿意再下海捞生活,但年长的村民,还延续着祖祖辈辈的生存方式。走在村里,随处可以看到头上簪花的老人,坐在路边剥牡蛎。这是这里的特产,这些纯野生的牡蛎很小,肉只有花生大小,和路边烧烤摊上的大个儿牡蛎完全不同,但却格外美味。老人们体力下降,无法再干重活儿,但足以承担剥牡蛎这样轻松的活计,而且每天可以收入两三百元。


也曾经落寞过,却在意料之外火爆


黄丽泳出生在蟳埔村,习惯了海边的生活,看惯了簪花的妇女们。但慢慢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读书、外出,尽管他们晚上依然会回到村里,但他们的工作、生活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平常的日子里,在城市里上班的年轻姑娘,鬓边的花朵也消失了,包括黄丽泳自己,也是如此。


黄丽泳学幼师专业,毕业后进入村里的幼儿园上班,常有研究民俗文化的人来村里,探寻这里千百年流传的簪花习俗,也有摄影家们一路追寻而来,把镜头对准村里的泉州特色建筑“蚵壳厝”,对准头上的簪花。


那时候,黄丽泳忽然发现,村里的人们习以为常的建筑、装饰,千百年来不断重复的生活方式,其实是这世间最难得的风景,村里的年轻人抛弃的技艺和习俗,其实是外人求而不得的遗产。


2024年1月1日,黄丽泳正在自家小店给游客簪花,坚持宣传非遗十多年,在爆火之后,她的生活也变得不一样了。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从那时候起,黄丽泳就辞去幼儿园的工作,在村里开了一家簪花的小店,致力于推广簪花。


但和大部分非遗技艺一样,身边的人们对它其实并不感兴趣,即便它确实很美,但不再盘发簪花的年轻人,习惯了城市里的现代生活,他们更喜欢轻便简单的装束,不愿意每天早晨起来,都要花费时间侍弄头发。村里的人们也不看好黄丽泳,在渔村里,大海可以为他们带来丰厚的收入,开一个簪花店,又会有什么人来呢?


渔村的爆火,出乎村里人的意料。2023年春,演员赵丽颖来到蟳埔村,以渔家女的簪花造型,拍摄了一组照片,这组照片在网上大火,也把蟳埔村这个小渔村带向了世界。安静的海边渔村,几乎在瞬间变成了顶流的网红,络绎不绝的人来到村里,穿一身国潮服装,盘起头发,簪上鲜花或绢花,游走在石板路上。村干部庄群统计过,节假日的时候,每天到村里的游客,最高时能有5万人。


不一样的体验,过一天渔村的生活


走进蟳埔村,仿佛走进了历史的痕迹中,村里的特色建筑“蚵壳厝”,是由白色的牡蛎壳和红砖共同砌成的房屋,蟳埔村周边的海里产牡蛎,但村民们砌墙的牡蛎壳,却不是本地的特产,而是海上丝绸之路留给村里的财富。早在宋元时代,出海的货船在回程时,会在舱底装满大牡蛎的壳,作为压仓物。回到泉州后,这些牡蛎壳被抛弃,成为了当地居民盖房子的“建材”。牡蛎壳结实、防水、不怕海风侵蚀,往往数百年不坏。


2024年1月1日,蟳埔村一处小巷子里,簪花的游客汇聚在传统建筑“蚵壳厝”旁打卡拍照。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和“蚵壳厝”一样,簪花也带着千年前海洋贸易最繁盛时的特点,尽管簪花是汉族习俗,但渔家女们头上的花,有许多都是漂洋过海而来的品种,蟳埔村簪花中不可或缺的核心花种,恰恰是宋元时代自海上传来的。


庄群也说不清楚簪花是怎样成为这个渔村的特点的,也很难探寻簪花的习俗流传至今的原因,但她比外人更了解花在这个村庄的意义。


在蟳埔村,花不仅被渔家女戴在头上,也深入到了这个村庄的每一个生活习俗中。村民家里大多种花,既可以装点生活,也可以维系情感,更可以寄托希望。每有婚丧嫁娶,村民们都会给亲戚朋友送花,按照亲疏远近,送花的数量各有不同,数量越多,代表关系越近,而到了正日子,亲戚朋友们也会戴着花来,以示对主人的尊重。


这样的传统一直未曾中断,甚至在人情不断变化的现代生活中,显得更加重要了,年轻人们离开村庄传统的生活,和村里人的交际渐渐减少,而“分花”的传统,就愈加成为村里人联系情感、维系传统的途径。


同时,随着游客的增多,花在蟳埔村的意义也在改变。游客们走进村庄,穿上传统风格的服装,对襟袄、马面裙随处可见,和渔家女传统的短服装不同,华丽繁复、适合展示的服装更受年轻人青睐,配上满头五彩的花朵,仿佛花开满枝,动人心魄。


没有改变的千年传统,改变的村民生活


村庄的变化,从2023年的春天开始,旅游爆发的景象,在村里展现无遗。庄群记得,过去一年中,人数最多的节假日,村里的游客达到5万人左右。


有人慕名而来,为了在这个传统的村落里打卡留念;有人故地重游,比第一次多了一份从容,可以慢慢探索这个村庄传承不绝的文化。


游客数量没有爆发的时候,包括黄丽泳在内,村里只有4个人开簪花店,而在过去一年中,簪花店的数量涨到了160多家,散布在村庄的各个角落里,有村里的年轻人,回来开咖啡店,也有外面的摄影师,在村里租房子开店,提供跟拍服务。而每一个开簪花店的渔家女,在节日里都要忙一整天。


渔村的宁静被打破了,坐在路边剥牡蛎的老奶奶,和穿梭在巷子里拍照的年轻姑娘,头上都戴着花朵,只是有人盛装出镜,有人安静地干活,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


做一次簪花,只要40块钱,在簪花风靡泉州之后依然如此,甚至连泉州市区的簪花店,也保持着同样的价格。簪花的人们,在千年的传统中,获取一点儿劳动收入,不多,且忙碌。


2024年1月1日,蟳埔村,一位簪花的老人骑车走在海边公路。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黄丽泳说不清这种变化是好还是坏,也说不清这样的热闹会持续多久,但变化,总比不变要好。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放弃了打鱼这个传统的谋生手段,打鱼收入不错,但辛苦且危险,海上风波无定,过去的渔家女们,总是期望着运气的帮忙,祈祷出海的男人们一帆风顺。黄丽泳小时候,她父亲每次出海,她年老的奶奶就开始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对天气的细微的变化格外敏感。而如今,打鱼的人们渐渐老了,对他们来说,风险正在变得越来越大。


旅游给蟳埔村带来了新的收入来源,渔船在打鱼归来的休整期,可以让游客登船拍照,留在家里的渔家女,可以给人簪花、或者开个小吃店,或者卖点本地的特产,比冒着风险下海更好。


黄丽泳给自己的小店取名“晴天”。靠海生活的人,把希望寄托在晴天,而传承传统技艺的黄丽泳,也希望“簪花围”这个渔家女的传统,永远都在晴天中。


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