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大喇叭乘警”最后的2432公里》  社会新闻部 出品


2023年12月30日,上午9时55分,北京西站,老乘警孙家启走进年轻的“复兴号”内,开始了他职业生涯的最后一班值乘。


这趟G55次列车,途经石家庄站、郑州东站,而后向西,终点站是西安北站。列车迷称它“京西大标杆”,这意味着它在这条线路的列车中,用时最少、停站最少。


乘警孙家启从业37年,他曾因细心和尽职,成为北京铁路公安局北京公安处乘警支队里的一个“标杆”。30年前的绿皮车上,他举着一只大喇叭,在硬座车厢安全宣传,被媒体称为“大喇叭乘警”。2000年初,孙家启值乘了北京到上海的“红旗车”。他时常被安排去到新线上“蹚蹚路”,摸一摸线路上的治安要点。


时光如列车呼啸而过,小孙变成了老孙,徒弟成为了师傅。


科技发展,列车迭代,工作环境不断变化,也要求乘警孙家启改变工作方式。但不变的是,他依旧在认真地对待这份职业,守护着乘客安全。



12月30日,孙家启(右)和同事李峰伟在列车上。 新京报记者 孙霖婧 摄


37年、30本警官日记


列车发车前一个半小时,孙家启便到了更衣室。21号柜门右上角,一只小小的蓝色标签上写着他的名字,小到无法让人一眼看出。


他总说“要低调,低调”,这是他的性格,也意味着不同于青春飞扬的年轻人,他已经是一个低调稳重的车站“老人”了,同事们都叫他“孙师傅”。


30本警官日记可以佐证这个称呼。上世纪90年代,单位下发警官日记和乘组工作记录本。每次值乘到站前,他都会记录下所乘列车车次、出发时间和到站时间,以及车上发生的事情。


每本首页手抄的火车时刻表里,记录着他值乘过的北京至广州、成都、苏州、上海、长沙等线路,他可以细数出每条线路上每一个途经站的名字。



孙家启的部分警官日记。 新京报记者 赵敏 摄


换下常服,穿上警服,孙家启从柜子里拉出随身行李箱整理。


行李箱的把手已经磨出了毛边,最外层,放着一沓受案表,内层装的是日用品,有杯子、茶叶、适应不同车型的充电器、洗漱包、应急包。


他想起北京到广州的长途列车,一来一回三天四夜,天气从寒冷到温暖不断过渡,带的衣服穿了脱、脱了穿,夏天,一身警服被汗湿得没有干的时候。


所幸此次值乘的G55次是当日来回的列车,他把洗漱包拿了出来,换洗衣物也不用带。


戴上警帽,佩好腰带,孙家启拉着箱子走向派班室。


测酒精、领取执法记录仪、阅览当日工作要求、签到,对着镜子整理好仪表,孙家启告别派班室里的同事,走向站台。


这套流程,他已经执行了三十七年,早已是再熟悉不过。


开车前四十五分钟,列车还未到,孙家启在站台上等着。元旦小长假的第一天上午,正是北京西站的客流高峰,站台上人来人往。


每逢节假日,就是他们最忙的时候。孙家启算着,他陪家人过的节日屈指可数,即使在家,也多是补觉。


列车进站,孙家启进车后放好行李箱,在第一排座位边挂上“乘警办公席”的牌子,开始检查车体、卫生间、行李架和座位。检查完,他到第一节车厢门口迎接旅客上车。


9时55分,列车驶出站台,窗外景色变换,孙家启无暇顾及这些,他要再次与列车长、机械师一起,进行三乘联检。除此之外,每隔一小时左右或到站上人时,他都要起身去转一圈儿。


巡视时,孙家启会先在每节车厢的一端远处望行李架,掌握车厢内基本情况,再细看每个座位每位乘客的情况,走到车厢另一端,再回头看一眼车厢。他把这个经验总结为远看、近看、回头看。



孙家启在列车上检查灭火器。 新京报记者 孙霖婧 摄


每趟线的重点段,发案的重点车厢,他都记在心里。发车时、中途大站开车前后、旅客上下车拥挤时、夜间入睡时,都是需要防范的重点时间。


得注意那些旅行方向不明,或把衣服脱下搭在胳膊上,或来回串车厢的可疑人,硬座洗脸间、两车连接风挡处,车厢两头前三排座位都得盯仔细。


忙乱易生是非,每次到站,他们都要观察上下车情况,当旅客困了乏了,他们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列车上最被信任的人


乘警不同于其他警种,处理的问题综合性强,刑事案件、打架纠纷、防火安全、应急处突都得干,用孙家启的话说,包揽了车上的“全活儿”。


在火车上治安情况复杂的时代,安全宣传是一项必要的工作。


夏天,绿皮车车窗半开,摇头扇呜呜地转着,孙家启边巡视边提醒大家看好行李。但他的声音顶多能传到前四排,一趟巡视下来,他的嗓子就会喊哑,衣服一路都是湿的。


再喊下去嗓子受不住,1991年,孙家启花150块钱买了一个大喇叭,那时他一个月工资才120块。自那之后,许多人认识了这个在北京到苏州列车上的“大喇叭乘警”。



上世纪90年代,孙家启拿着大喇叭在火车上进行安全宣传。 受访者供图


随着时代的发展和乘客素质的提高,列车乘警“不打扰”成为最新提倡的工作方式,孙家启收起了喇叭,改为平时多提醒、多查看。


在动卧车值乘时,他会把每个铺位都检查一遍,人和证件要得对上,行李也得帮他们关照着。


人群聚集、移动封闭的特殊环境,也要求孙家启处理案件要果断及时。在车上,他们要以最快的速度控制好犯罪嫌疑人,做好现场证人证言记录,没有监控的年代,要求他们把所有前期调查工作做扎实,到站后将犯罪嫌疑人移交地方警方。


警官日记中记录的工作事情各种各样,最多的是失窃和偷盗案件。抓小偷,曾是上世纪90年代的工作重点。抓贼需要体力和技巧,孙家启经历的追逐和赤手相搏是经常的事。


每当有新线路开通时,单位都会安排孙家启去“蹚蹚路子”,他去走上几个月,基本就能把这条线上需要防范的重点车站、重点车厢都摸清楚了。


孙家启从警生涯最难忘的一件事,来自于一位母亲的信任。她春节不能回家,只能让年幼的孩子先乘车回去。她一定要找到乘警孙家启,拜托他照看孩子直到成都站。等孩子送到后,这位母亲写了一封长感谢信寄到了孙家启的单位。


那件事情让孙家启意识到,对很多乘客来说,他是列车上最被信任的人。这份被信任带来的使命感,也成了他无数车上时光的精神支柱,支撑他走过一年又一年。


列车上,警察是一个让人安心的存在。


值乘北京往返苏州的车上,孙家启在巡视中碰到一个女大学生向他求助:她的行李不小心蹭到旁边一名男子的衣角,男子非要拉她下车,她不得已求助警察。


孙家启起了疑心,他安抚好女孩后,将男子带到餐车讯问,没多久,男子便承认自己的真正目的是拐卖妇女。到南京站后,孙家启将他移交给当地公安。


下一趟值乘时,车辆行至泰安站,女孩所在学校的副校长带来她亲手绣的一面锦旗,送给孙家启。到现在,孙家启都记得锦旗上的字是“警民一家”。


人与车


G55次列车驶过华北平原,经过大雾,穿过隧道,窗外景色不断变化。


这些年,孙家启随着列车去过很多地方,但很少有能下车去认真看看的时候。他大多会在闲下来时,隔着车窗看看外面的风景。


12时15分,郑州东站到了。以往跑北京到宝鸡的线时,他也要经过这里。


孙家启感慨,十年来,他亲眼看着这个站从一片荒凉,到商业街建成后的热闹繁华,旁边建起了高楼,晚上向外看去,一片灯光璀璨。


这么多年来,除了窗外的景色变换,他也见证了列车从绿皮车到空调车,再到高铁的发展,亲历了铁路的提速。



年轻时的孙家启在列车上留影。 新京报记者 孙霖婧 摄


从前车速慢,孙家启值乘北京到广州的47/48车次,夜里七点出发,第三天早上七点到站,休息一天,再原路返回北京。而现在,北京到广州的单程只需要8个小时。


1987年,蒸汽火车冒着白烟驶过,时速几十公里。23岁,刚从消防队伍退役的孙家启被分去做乘警,经过几个月的培训后,刚开始由师傅刘金荣带着他上岗。


乘警圈里的行话,把值乘叫作“走车”。


孙家启实习时第一次走车就遇到了“事儿”。北京到广州的绿皮火车上,挤满了南下淘金的北方人,人和行李挨在一起,无处下脚。乘警巡视需要踩着椅背,抓着行李架挪动。


硬座车厢里,两个男人起了争执,发展成两帮人打架。师傅带着孙家启赶去处理,他们艰难穿过拥挤的人群,拉开架后,把两个打架的人移送到下一站的地方公安。两人也因此在衡阳滞留,到回程才再次上车,回到北京。


虽然第一次走车没有走完全程,但孙家启见到了师傅处理问题的全过程,他把方法和流程默默记在心中。


最初的几个月,孙家启不适应这种长时间“离地三尺”的日子。正式值乘,他走北京到成都的车,车行两天一夜,途经32站。下火车时,孙家启走在路上,觉得还像在火车上一样,脚步虚浮,整个人都摇摇晃晃。在车上“咣当”了几个月后,他渐渐适应。


师傅教他,在长途火车上,要想把工作干好,得能吃、能喝、能睡。有了走车经历的孙家启深刻体会到了这三件事的重要。


乘警的车上生活,要服务于列车运行和工作安排。哪怕是凌晨起来倒班,也得把饭吃下去;安排你白天休息,也得能睡得着。


水也得跟上。不管是提醒旅客的安全宣传,还是调解纠纷办理案子,乘警大部分时间要与人沟通,水得能喝下。


为了更好地与乘客交流,孙家启下车厢时就跟着乘客们学习方言,平时休息就学习外语,把一些常用语记在本子上,以备不时之需。


孙家启曾在消防队干过卫生员,在火车上,他准备好一个应急包,备好针头线脑、消毒药水、感冒药等,碰上乘客有突发的小伤小病,他都会拿出这个包应急。



1996年,孙家启在火车上帮助乘客处理小伤。 新京报记者 孙霖婧 摄


1999年,孙家启被安排值乘从北京到上海的T21/2次列车,这列特快车曾连续20年获得“红旗列车”的称号。


能在这趟车上值乘,是一件令人骄傲的事情,当年的照片里,孙家启站在站台上,年轻的他意气风发,背后是那列北京到上海的蓝色列车。


最后一班岗


14时06分,历经4小时11分,G55次列车到达西安北站。二十分钟后,又以350公里的时速踏上返程。


列车不断更新,人的年纪却在渐长。衰老带来了力不从心的感觉,孙家启记得,以前熬夜值乘,睡一觉就能调整过来。但前不久陪着一个醉酒闹事的人在餐车待一整夜,第二天休息时,头都是蒙的,得缓很久。


从2023年元旦开始,每一次走车,孙家启都会想“明年这个时候,我就不在车上了”。这话一想就是一年。


时间终于来到最后一天。下午四点半,夕阳从窗外照进列车,光影在孙家启放在小桌板的杯子上,明暗跳动。他起身,佩好腰带,在车厢转了一圈。



12月30日下午,孙家启在西安到北京的高铁上巡视。 新京报记者 孙霖婧 摄


这趟巡视亦如往常,他常会被一些小事绊住脚。时不时要停下来掖掖行李架上耷拉下来的背包带子,叫醒手机放在桌板上播放视频、人却睡着的乘客。


一个座位的车顶灯是绿色显示无人,却有包和手机充电线放在上面,不见乘客人影儿。孙家启就站在那里等着,等乘客回来坐下,仔细叮嘱一番,提醒他“看好东西”。


这份工作带给他一些习惯。说时间的时候,习惯用列车常用的24小时制。自己以非职务身份乘车时,一上车,他就开始“远看、近看、回头看”,转念一想,“不对,我是乘客啊”。他走到哪都随身带着水杯,但从不小口饮水,一口气咕咚咕咚灌大半杯。


孙家启说,有值乘安排的时候,心里总会有个奔头儿,几点到几点,车在哪里停,去到哪里……都落在纸上,记在心里。


现在,奔头儿没有了,他还不知道如何应对退休后的漫长时间。37年来,他大部分时间在车上,错过了儿子的出生,无法在节假日好好陪家人,生活中有诸多遗憾,退休之际,自己唯一的感受是累。他想先休息下,陪陪家人,找老朋友叙叙旧。


尽管提前一年就在准备,真正来到“最后一班”的时候,孙家启还是说了很多次“留恋”。


但他说,自己在工作上已经没有遗憾了,“工作上该做的事情都在每一次走车中完成了。”


近一年的空闲的时候,孙家启整理了过去三十多年的老物件儿。挂满半边衣服的奖章,其中有分量最重的、中华全国铁路总工会授予的“火车头”奖章,还有连续两届的“全国优秀人民警察”荣誉。警官日记已是厚厚一摞,不同时期的乘警证、火车上的钥匙、不同样式的袖箍,他都保存着。


到站前半个小时,孙家启从行李箱中取出第30本警官日记,记录下车次、到站时间,特地去问了列车长的名字,记录下来。



孙家启在警官日记上写下最后一班值乘的工作信息。 新京报记者 孙霖婧 摄


18时37分,列车即将到达北京西站,孙家启看着窗外,向来迎接他的队友们招手。他们带着鲜花,早已等候在站台,送别这位老前辈。


服役于G55次列车的是CR400BF-Z智能动车组,它的外表由红色和橙色的动线装涂,官方的介绍中,这寓意“龙凤呈祥”,金色的“复兴号”三个字写在车身上,电显上的车厢号正动态显示。


孙家启站在这辆年轻的列车前,留影纪念。休息待检后的列车将继续执行明日的行程,和他一道的徒弟小李早已换车值乘,其他列车上下车的旅客来来往往,孙家启拉着行李箱,走出站台,离开北京西站。


一如往常,换下警服,收好行李箱。乘警孙家启结束了他的最后一班值乘。



12月30日,乘警孙家启结束了职业生涯最后一班值乘。 新京报记者 孙霖婧 摄


新京报记者 赵敏


编辑 杨海 校对 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