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日本京都,仍然是学生身份的绫辻行人发表了《十角馆事件》,一举拉开新本格时代的大幕。推理小说,在全世界范围内燃起了新鲜的生命力。


同一年,同样出生于京都的小林泰三刚刚从大阪大学基础工学研究系毕业。他比绫辻行人小两岁,毕业后,选择继续攻读该系的研究生。两年后,也就是绫辻行人出道的年纪,他刚刚获得硕士学位。


这两位作者其实几乎没有任何关系,但如果要写出道时间晚于1987年的作者,那我必然会追溯到“新本格元年”,因为《十角馆事件》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了。1987年之后,每一年都有新作者出道,每一年都有新的推理小说玩法和风格出现,这些人中,有和绫辻行人差不多岁数的、热爱推理文化的学生,也有早已成名、借着这股新浪潮重新大展拳脚的前辈,如果再往后几年,受到绫辻行人的影响只会越来越大,甚至很多人的推理启蒙就是新本格,而不是阿加莎·克里斯蒂或柯南·道尔。


所以,和绫辻行人差不多岁数的小林泰三,在面对这股浪潮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似乎什么也没想,当时的他不知道以后自己会成为作家,横跨推理、科幻、恐怖多个领域,也不知道自己会加入日本推理作家协会,除此之外还有日本SF作家俱乐部、宇宙作家俱乐部和日本电子信息通信学会,更不知道自己会拿下包括恐怖小说大赛、日本星云奖、日本科幻大奖功绩奖等重要奖项。他只是在阅读着、观察着、思考着,以及生活着。


直到1995年,为了给妻子救场,小林泰三仅用三天时间写了一篇短篇小说《玩具修理者》,至此,一颗日本同时闪耀科幻、推理两界的耀眼新星才横空出世。


老作家亦是新作家


我们可以说,小林泰三既是一个老作家,也是一个新作家。因为他出道的时候已经三十四岁,虽然正值壮年,但当时正是新本格运动的最高峰,二十多岁的大学生凭借一本想法独特的推理小说出道的也大有人在,他在里面当然不算年轻的。新作家就更好理解,他没有做过任何准备,快速写了一篇短篇,参加比赛,就这样出道了。


当时,身为恐怖小说粉丝的妻子想要参加日本恐怖小说大赛,但或许是拖延症发作,又或者根本没有头绪,直到截稿日临近,妻子也迟迟未能写出来,甚至连个像样的开头都没有。于是,小林泰三自己上阵,仅用三天时间写了一篇名为《玩具修理者》的短篇小说。没想到,这篇小说一举夺得了当年的最佳短篇。


《玩具修理者》原版封面。


日本恐怖小说大赛由角川书店与富士株式会社共同举办,共设立大奖、长篇、短篇三个奖项,奖金分别为500万日元、300万日元和200万日元。虽然作为日本推理小说最高起点的新人奖江户川乱步奖,1992年的时候将奖金调整为1000万日元,但那已经是历史悠久、行业头部的出道奖了,东野圭吾为了该奖还做了一个五年计划,竞争尤为残酷。


虽然分量并不如江户川乱步奖,但日本恐怖小说大赛同样不容小觑。首先,奖金并不少,其次,因为两个主办方的缘故,获奖作品不仅可以得到角川书店的出版机会,更会由富士台改编成电视剧或电影。奖金、出版、改编影视,这三者加在一起,对于新人来说十分诱人。


但这个奖项评奖也十分严格,1994年举办的第一届大赛,获奖作品就是从缺。小林泰三获奖的第二届,长篇奖仍然从缺,此后第三届,大奖、长篇、短篇又均是从缺。可以说,从1994到1996年,日本恐怖小说大赛举办了三届,但只颁发了两个奖项。这两个奖均出自第二届,这一年,短篇奖是小林泰三的《玩具修理者》,而大奖则是濑名秀明的《寄生前夜》。


《玩具修理者》电影版海报。


诱人的奖项、残酷的评选制度,带来的无疑是优中选优的作家和作品。


小林泰三在出道作《玩具修理者》中,就已经展现了非凡的讲故事才华和想象力天赋。故事中有一个什么都可以修好的玩具修理者,主人公不慎把自己的弟弟摔死之后,为了不被发现,想让玩具修理者去修好死去的弟弟。整个故事始终弥漫着暗黑童话的氛围,风格在荒诞的幽默和切肤的恐怖之间游走。通过缝补肢体,来复活死人的创意,背后是问题少年对待生命、感情的态度,前方则是科技与人类的关系,以及人之所以为人,躯体究竟占多大比重的哲学命题。


短短一个小故事,悬念紧凑,风格尽显,余味悠长,又有解读空间。小林泰三在出道之初,就已经几乎把自己的特长发挥了出来。一年后,1996年,有一位十六岁的少年带着《夏天、花火和我的尸体》迈进文坛,同样一鸣惊人,他的名字叫乙一。


当我们回过头看两位的作品,发现其中一部分特质惊人地相似,比如《玩具修理者》这样的作品,说是乙一写的也不为过。而且,两人的作品还都有被读者划分成“黑白”的情况。只不过,乙一在小林泰三的基础上做了更向内的浓缩,并且把他少年视角的那部分独特之处尽可能展示,而小林泰三显然不只有这一个风格,或者说,“黑小林”“白小林”不能涵盖他全部的风格和创作能力。


有赖于其大学专业的学习,毕业后,小林泰三加入了三洋电机的研究部门,从事移动通信研发工作。也正是这一段在新本格如火如荼时期心无旁骛地在职打工经历,让他有了更扎实的理论知识和理性看待现实事件的眼光。


想象力本身就能飞,但有了理论知识作为推进器,就能飞得更准、更高。《玩具修理者》的小试牛刀,只展现了小林泰三在恐怖小说上的驾驭能力,但他更加擅长的,其实是科幻和推理,或者说,两者的结合。


科幻小说与推理小说


2007年,出道十二年后,在横滨举办的第65届世界科幻大会上,小林泰三发表了题为《硬科幻与恐怖小说的相遇》的演讲,他提到《玩具修理者》这篇小说,认为其本来就是科幻。只不过因为当年没有科幻小说大赛,才不得已投稿给了恐怖小说大赛。


可见,虽然小林泰三作品风格横跨科幻、推理、恐怖三大领域,但在他的心中,这三者的分量其实是依次递减的,或者说,对于他来说,创作科幻为主的小说,同时在其中纳入推理、恐怖的元素,才是他希望挑战和实现的事情。不知道听到此言,小林的妻子会作何感想,但无论如何,没有妻子的鼓励和推动,小林泰三未必会写他自己想写的小说,并且受到那么多读者的喜爱。


小林泰三的创作天赋一出道就已尽显,和《玩具修理者》收录在一起出版的那篇作品,就已经比《玩具修理者》要更加成熟且浪漫,这一篇的名字叫《醉步男》。这篇小说逻辑严密,但又如酒般醉人。是实打实的硬科幻,但绝望感又不亚于任何一篇恐怖小说。它的恐怖主要体现在逻辑上,主人公越是深信现代物理知识,就越会陷入无尽的绝望和噩梦般的宿命中。如果你在丝毫不了解作者的情况下读这篇小说,绝不会想到这出自一位新人之笔。


《醉步男》,作者: [日] 小林泰三,译者: 丁丁虫,出品方: 二厂,出版社: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出版时间: 2019年10月。


1997年,小林泰三在角川书店出版了个人的第二本作品,一共三篇短篇结集的《人兽工艺品》,同名作《人兽工艺品》延续了出道作《玩具修理者》的恐怖风格,作品主题也再次表达由器官移植进一步带来的人体改造。在文首,小林泰三引用了《史记》中的“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辉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并用“人彘”这一概念再次问出“究竟何以为人”的哲学问题。基于“忒修斯之船”的人体改造故事,他已驾轻就熟,但不难看出,这一次他的创作依然停留在《玩具修理者》的舒适区中。本作中收录的另外两篇《狩猎吸血鬼》和《书》,倒是开始尝试另外的领域。架空世界的设定、层层布局的技巧、受限视角的逆转,这些在他日后的作品中大放异彩的元素已经初见端倪。


因为擅长创作短篇,之后小林泰三的作品就经常发表在《科幻杂志》(《SFマガジン》)上,这本创刊于1959年的、比小林泰三还大三岁的杂志,是日本历史上第一本科幻月刊杂志,也是唯一一本坚持到今天的商业月刊杂志,手冢治虫的科幻名作《鸟人》就曾在这上面连载。


《ΑΩ》原版封面。


2001年,出道已经六年的小林泰三终于出版了他的第一本科幻长篇《ΑΩ》。这部作品中,小林泰三描写了一种非人类的等离子生命体。其中某个生命体“伽”,为了追寻敌人来到地球,但因为意外导致了一辆客机坠毁。与此同时,“伽”寄生到了机上的乘客之一——诸星隼人的身上,由此展开了一系列冒险故事。


这个设定,简直就是写给《奥特曼》的情书,而小林泰三本人也确实是奥特曼的死忠粉,十五年后,早已功成名就的小林泰三终于和心爱的偶像联动,发表了《奥特曼F》,并一举夺得第48届日本星云奖最佳长篇。这两部作品不仅清晰地表达了小林泰三对于奥特曼的喜爱和熟悉,更体现了职业科幻作家的硬核水准,原理解构、恐怖描写、悬念剧情一应俱全,是真正意义上的致敬之作,又带有强烈的个人风格。


《奥特曼F》原版封面。


2001年《ΑΩ》虽然没有拿下科幻界最高奖,但也提名了第22届日本科幻大奖,同时被《科幻杂志》读者选为2001年度最佳科幻小说的第一名。


仅仅一年之后,小林泰三就凭借另外一本短篇集《看海的人》再次提名23届日本科幻大奖。


《看海的人》是首部小林泰三被引进至中国大陆的作品。小说集收录了他自1998年以来发表于《科幻杂志》上的多篇文章,质量极高,尤其是同名作《看海的人》。这篇文章最初刊登在1999年2月的《科幻杂志》上,获得了当年的读者奖。这本书是小林泰三的代表作,笔触温暖柔情,逆转简洁有力,同时设定并不复杂,是适合所有读者的软科幻。除了提名日本科幻大奖,这本书也让小林泰三得到了第30届日本星云奖的提名。


《看海的人》,作者: [日] 小林泰三,译者: 丁丁虫,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出版时间: 2023年10月。


《看海的人》描写了一个居住在山上的少年与生活在海边的少女之间的爱情,但在他们面前却有着无情的物理规律的阻隔: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距离海面越近,时间流逝就越慢;距离海面越远,时间流逝也就越快。于是对于山上的少年来说,少女永远都是年轻可爱的;但是对于海边的少女来说,相爱的人却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年华老去……


译林2023年最新版《看海的人》宣传语上,这样写着:“我们相爱,即便在不同的时空。你的一瞬,即我的一生。”我们发现,不写恐怖的小林泰三,原来才是最恐怖的。那种利用设定把悲欢离合与人类宿命概括成一篇优秀短篇的能力,无人能出其右。《看海的人》中收录的另外一篇名作《天狱与地国》,十年后小林泰三将其扩写成了长篇,并拿下2012年第43届日本星云奖最佳长篇。


无论是《看海的人》还是《醉步男》,虽然都有推理元素在其中,但大分类上还是属于科幻小说,直到2014年,小林泰三的一个重磅系列推出。这套一共四本、在国内出版后被命名为“梦中的暗杀者”系列,其中最知名的就是《谋杀爱丽丝》。


《谋杀爱丽丝》,作者: [日] 小林泰三,译者: 丁丁虫,出品方:果麦文化,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时间: 2023年9月。


故事依托于著名童话《爱丽丝梦游仙境》,讲述了一个虚幻与真实交织的设定系推理作品。这种标准的“特殊设定推理小说”,要再过三年,等一个叫今村昌弘的作者出道,才彻底名扬天下。在当时,像这种脱离现实生活的新本格推理作品,还被称为“SF推理”,SF(科幻)和推理,两个文学类型的拼凑,尽管生硬,但确实准确定义了小林泰三的作品风格。


《谋杀爱丽丝》一经出版,便横扫了当年的“这本推理小说了不起”“这本推理好想读”“本格推理小说BEST10”三大榜单。除了科幻界的至高荣誉,这一次,小林泰三在推理界也赢得了满堂彩。


此后,小林泰三的推理作品也与日俱增。2015年,他出版《关于那个人的备忘录》,讲述短时记忆患者利用日记与杀人魔决斗的故事,2016年出版的《安乐侦探》,从书名到内容,完全是本格推理的模样。同一年,广受好评的《谋杀爱丽丝》也迎来了续作《谋杀克拉拉》,此后,他陆续发表《谋杀桃乐丝》《谋杀叮克铃》,完成了经典童话的小林泰三式改编,成为推理史上又一个充满想象力的知名系列。


《关于那个人的备忘录》,作者: [日] 小林泰三,译者: 赵滢,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出版时间: 2021年3月。


横跨恐怖、推理、科幻领域的日本作家,除了小林泰三,我们还能想到另外一个名字——贵志佑介。只是贵志佑介更偏长篇创作,而小林泰三则大多是短篇。


两人还有一个渊源,还记得小林泰三出道的日本恐怖小说大赛吗?因为评选严格,这个奖项评选了三届,就颁发了两个奖项。第三届有一本名为《第十三种人格》的长篇被评为了佳作,但没能获奖,到了第四届,1997年的大奖得奖作品是《黑暗之家》——这两本作品的作者,正是贵志佑介。


他留给我们的,不只是好故事


小林泰三一生共创作了244部作品。在粉丝发起的评选中,最受欢迎的前三是《玩具修理者》《大森林小密室》和《谋杀爱丽丝》。


《玩具修理者》是不折不扣的恐怖小说;《大森林小密室》是专攻密室题材的推理短篇集;《谋杀爱丽丝》虽然是推理小说,但加上了科幻小说的包装。由此可见,小林泰三在每一个领域,都受到了读者的喜爱。


令人意外的人,如此高产且优秀的作家,在出道后二十年的生涯中,并不是全职写作。直到2015年,早已誉满天下的他才正式辞职。


在兼职创作的二十年写作生涯中,他工作日每天写5张原稿纸,相当于2000字,周末则早中晚各写5张,一天写满15张,相当于6000字。全职写作后,每天都按周末的工作量写作。


兼职2000字、全职6000字,这样的创作速度乍看之下并不多,但如果是几十年如一日,相信很少有人能够坚持。而且,他并不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写作,不管是哪种类型,他都做到了顶尖。


在采访中,小林泰三说,他最讨厌的词就是“努力、干劲”。嘴上虽然洒脱,但事实证明,他是一位极具天赋同时又比绝大多数人还要勤奋的作家。


2020年,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光这一年,他就出版了三本书《逃离未来》《谋杀叮克铃》和《董事长爱豆》(暂译,原名:代表取締役アイドル)。


《逃离未来》,作者: [日]小林泰三,译者: 丁丁虫,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出版时间: 2023年10月。


8月出版的《逃离未来》是小林泰三留给读者的最后礼物。2020年11月23日,小林泰三因病去世,享年58岁。在此之前,大部分作家、编辑都不知道他在和病魔战斗。


他是两届星云奖得主,位列“日本科幻新御三家”之首,也是横扫日本三大年度推理榜单的推理作家。他嘴上漫不经心,试图打造轻松人设,实际上却惊人地努力,始终笔耕不辍。他是叫好又叫座的知名作家,又是始终不愿辞职的兼职写手。他因偶然闯入文坛,又在一片错愕和惋惜中离开人世。


他是小林泰三,他留给我们的,我想不只是那么多好故事。


撰文/陆烨华

编辑/宫子 王铭博

校对/贾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