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中两国关系正在趋于平稳,或者说到了一个平衡点。”北京时间1月15日晚,美国知名政治学者、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教授约瑟夫·奈(Joseph S. Nye, Jr.)在接受新京报记者专访时表示。

 

2023年的中美关系跌宕起伏,2月初的气球意外导致两国关系陷入冰点,11月中的元首会晤则给两国关系带来了新的发展机遇。2024年是中美建交45周年,1月1日,国家主席习近平与美国总统拜登互致贺信,表达了共同推动中美关系稳定、健康、可持续发展的愿景。

 

约瑟夫·奈认为,美中两国首脑会晤是恢复两国沟通进程的重要一步,未来两国还需要通过大量的、各层级的沟通来管理竞争,避免竞争失控或者出现误判。在采访中,约瑟夫·奈再次强调,美中两国之间的关系是竞合关系,即在竞争的同时也要开展合作。

 

对于2024年中美关系的前景,约瑟夫·奈表示谨慎乐观。他认为,美国大选可能会是影响两国关系的变数。若是前总统特朗普再次上台,他预测中美关系的积极发展趋势可能会被中断。而若是现任总统拜登连任,那么美国可能会延续现有对华政策。

 

现年86岁的约瑟夫·奈曾出任卡特政府助理国务卿、克林顿政府国家情报委员会主席和助理国防部长。他是国际关系理论中新自由主义学派的代表人物,被称为“软实力之父”。约瑟夫·奈曾担任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院长,目前是该校杰出贡献教授。


美国知名政治学者、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教授约瑟夫·奈接受新京报记者专访。

 

中美关系趋于平稳

 

新京报:2023年年中以来,中美高层交往逐渐恢复,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和美国总统拜登去年11月15日也在旧金山举行了会晤。你如何看待2023年中美关系的总体发展?2023年可以说是中美关系的一个转折点吗?

 

约瑟夫·奈:我认为这绝对是一个进步。此前两国关系在走下坡路,现在可能趋于平稳,或者说到了一个平衡点。

 

但如果从美国与中国关系的较长历史来看,我们无法回到开始于上世纪90年代,结束于2015年或2016年的经济接触期。因此,如果将美中关系视为一系列时好时坏的周期循环,那么现在它比几年前要好,但可能比不上十几年前。

 

新京报:习近平主席和拜登总统会晤后,你认为两国关系是否进入了一个更加稳定的新常态?

 

约瑟夫·奈:我是这样认为的。我认为两国可以通过大量的沟通来管理竞争。这必须是两国元首之间的高层沟通,也必须有下一级内阁官员等之间的大量沟通,还得有军方之间的沟通、更多的社会交流,如旅游和访问等。我认为,如果两国之间有这种程度的沟通,就不太可能出现误判,或是出现可能破坏两国关系的意外。

 

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拜登和习主席的会晤是恢复两国沟通进程的重要一步。不过,虽然高层的沟通是最重要的,但我也希望看到各个层级都有更多的沟通。

 

新京报:那么,总体上,你会如何评价当前的中美关系?

 

约瑟夫·奈:我认为我们正在经历大国之间的正常竞争。我担忧的是,(这种竞争)变得不正常或者失控,或者变得纯粹只有竞争,忽视了也有合作的地方。因此,我认为“有管理的竞争”或国务卿布林肯使用的“合作共存”一词,是对双方维持关系稳定的努力的一种描述。


美国知名政治学者、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教授约瑟夫·奈。受访者供图

 

对2024年的中美关系谨慎乐观

 

新京报:2024年是中美建交45周年。自年初以来,两国关系取得了一些进展,包括中美气候行动工作组启动、中美军方恢复对话等。你如何看待2024年中美关系的前景?你对此持积极看法吗?

 

约瑟夫·奈:我认为美中关系会更合理化,你提到的这些进展也令人印象深刻。我认为,我们应该会看到美中关系有所改善。

 

但(中美关系)总是有一些危险点或者意外出现,譬如发生在南海或者和台湾有关的事件。所以我认为我们应该持谨慎乐观态度。

 

新京报:今年对美国来说也是一个大年,11月将举行总统选举。而历史经验表明,美国大选年的中美关系会更加微妙。你认为今年美国大选会对中美关系产生怎样的影响?

 

约瑟夫·奈:你说的对,(美国)选举年的言论往往会将两国关系描绘得比实际情况更糟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认为我们将看到一些消极的言论。

 

但关键问题在于,特朗普是否会再次当选(美国总统)。如果特朗普再次当选,那我想(影响)就不仅仅是言论上了。如果拜登赢得连任,我想我们会看到现有政策的延续。

 

新京报:也就是说,如果特朗普胜选,中美关系当前的积极趋势可能会被中断?

 

约瑟夫·奈:我想是的。特朗普是非常不可预测的。基于他过去的行为,我会预测(如果他再次当选)美中关系会变得更糟。但对于特朗普来说,你永远不会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当地时间2024年1月10日,美国艾奥瓦州,民众观看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主办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辩论。图/IC photo

 

新京报:2024年在中美关系上我们是否会看到一些积极的迹象?

 

约瑟夫·奈:我认为积极的迹象是,中美经济相互依存、生态相互依存足够强大,即使存在政治分歧也无法扰乱它们。在经济相互依存上,两国显然存在贸易特别是与技术相关领域相关的摩擦,但总体而言,两国之间的贸易水平仍然较高。我认为这种情况会持续下去,除非出现政治危机。

 

在生态相互依存上,这主要是关于气候变化。我们看到,在刚结束不久的阿联酋COP会议上,美国和中国就有着非常好的合作,就像两国在2015年巴黎峰会上那样。由于美国和中国是最大的两个温室气体排放国,而气候问题是一个非常现实的、可能会伤害到两国的问题,因此这方面(的合作)也会有积极的迹象。

 

大国竞争时期中美在竞争的同时也要保持合作

 

新京报:去年10月你曾到访北京,和许多中国学者、学生、公众、媒体开展了交流。这次到访中国有什么新感受吗?

 

约瑟夫·奈:我很高兴看到各方面基本恢复正常。2019年我到访北京时,当时一切正常。但从2020年到2023年,我们经历了新冠,当时有严格的限制,几乎不可能前来访问。

 

2023年秋天再次来北京时,我很高兴看到我的10年签证仍然有用,进入中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困难。当我与中国学者和朋友见面时,我们就像2019年一样进行了对话交流。所以,很高兴看到一切恢复正常。


资料图:美国知名政治学者、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教授约瑟夫·奈。图/IC photo

 

新京报:你在北京时一再强调的一个观点是,中美并非必有一战,以及用“新冷战”来形容中美关系是不合适的。这一点在美国公众和政治圈内是否也同样受到认可?

 

约瑟夫·奈:我认为,在中美之间是否会爆发热战的问题上,大家普遍认为这将是一场灾难,必须避免。对于爆发热战的可能性,政治领导人和专家学者有不同的评估。但整体来说我不认为很多人认为热战的可能性很大。

 

关于“冷战”这个表述,各界存在着更多的分歧。我个人的观点是,美中并没有处于冷战之中,原因就是我之前提到的高度相互依存。因为在美国和苏联此前真正的冷战中,两国几乎没有经济上的相互依存。

 

美国与中国的当前的关系,我会用竞合关系来形容。我们有竞争,但同时也有合作的领域。这也是为何我不喜欢称其为“新冷战”。

 

但有一些美国专家和政治家说,如果国家之间的关系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样非常紧张,那就是“冷战”,而(他们认为)美中关系正在进入一个类似于冷战程度的紧张时期。因此,专家们对于美中之间是否是冷战是存在分歧的。我个人的看法是:不是。

 

新京报:你近期在一篇评论中提到,在当前的大国竞争时代,“有管理的竞争”和“竞争性共存”已经取代了“接触”(engagement)。这意味着什么?

 

约瑟夫·奈:我这里提到的接触政策,指的是从上世纪90年代到2015、2016年左右的一段时期,有一种观点认为美中关系会变得越来越暖。我不认为我们会回到那个时期,因为希望实施接触政策的美国人已经不那么多了。

 

但大国竞争政策,也就是在竞争的同时保持合作,我认为是可能的。如你所说,目前的阶段我们将进行“有管理的竞争”,这样我们就不会让关系失控,我们也可以在相互依存的领域开展合作。

 

新京报:在我们此前的采访中,你曾强调中美两国需要审慎度过大国竞争时期。你预计中美大国竞争时期还会持续多久?

 

约瑟夫·奈: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但没有人知道答案。有趣的是,如果回顾一下美中关系自1949年以来的长期历史,从1950年到1970年大约有20年左右的时间,两国是敌对关系,其间发生了朝鲜战争。从尼克松访华到冷战结束的另一个20年,双方合作对抗苏联。从20世纪90年代初期到大约2016年,美中经历了接触时期,那差不多也是20年。

 

因此,如果基于20年周期理论,那么我们目前所处的这个(大国竞争)时期可能会持续到本世纪30年代中期。 但这纯粹是猜测,因为历史总是充满惊喜和意外。所以,我不想基于历史经验来作出预测。

 

我希望美中关系能在这个周期结束前就变得更积极。只是我们也要知道,有时候我们想要的结果会需要更长的时间。

 

世界经济力量平衡更多地向亚洲转移

 

新京报:2023年,战争冲突再次引发全球关注,包括乌克兰、加沙等地的冲突,近期红海的局势也变得越来越紧张。你如何看待当前世界冲突频发的现象?

 

约瑟夫·奈:2023年破坏性战争有所增加,这令人悲伤,但却是事实。战争一直都有,问题在于它们的破坏性有多大。(乌克兰)这场冲突现在已经两年了,下个月就是两周年。目前看来,它不会在2024年结束。

 

在加沙战争上,哈马斯和以色列之间的敌意持续了数十年,之后(哈马斯去年)10月7日的恐怖袭击,引发了加沙地带一场可怕的战争。这场战争损害了美国的软实力。美国表示以色列有权自卫,但许多国家认为以色列在防止平民伤亡方面不够重视。

 

在这两种情况下,战争冲突都被证明具有相当大的破坏性。我们只能希望这不会蔓延到更广泛的地区,譬如将伊朗卷入。而胡塞武装袭击红海船只的行为恐怕还会继续下去,但我们希望这不会导致战争扩大。


当地时间2024年1月18日,加沙地带拉法,遭以军袭击的房屋变为废墟,巴勒斯坦人悲痛难忍。图/IC photo

 

新京报:你近期发布了新书《美国世纪的生活》(A Life in the American Century)。过去的近八十年被称为“美国世纪”,但你和其他许多学者都强调,世界正在经历历史性的权力转移。所以,“美国世纪”结束了吗?

 

约瑟夫·奈:如果回到“美国世纪”这个词的起源,它指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时期。当时美国的实力比其他国家都强大,战争结束初期其经济几乎占到世界的一半,它当时也是唯一的拥核国家。

 

显然,这在逐渐弱化。到1949年苏联开发了核武器,1970年美国在世界经济中的份额也从50%回到了原本的25%。从这个意义上说,“美国世纪”相比于最初出现了相对的衰退,因为一开始确实太夸张了。但是,美国仍然保有世界1/4的GDP,其军事实力也是全球最强大的之一。我认为这种情况不会很快发生变化。

 

出现的变化在于,其他大国的崛起,尤其是中国,还有印度。所以,我认为“美国世纪”将会有所不同,但预计它目前还不会结束。

 

新京报:那在权力发生转移的时期——一些人说从西方转向东方、从全球北方转向全球南方,美国、中国、印度等大国该如何自处,并处理好和其他国家的关系?

 

约瑟夫·奈:纵观过去50年甚至100年世界经济的权力转移,亚洲的回归是正常现象。历史上亚洲的经济比欧洲和北美更强劲,因为(这个地区)人口更多。到了19 世纪,随着欧洲和北美的工业革命,世界经济平衡明显发生了转变,从亚洲转向了欧洲和北美。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我们所看到的是,日本复苏,然后是所谓的“亚洲四小龙”,然后是中国崛起,还有印度的快速增长——其经济增长率在1990年后开始急剧提高。

 

这些表明,世界经济力量的平衡已经更多地向亚洲转移。这也意味着,这些国家维持开放的国际经济体系至关重要,因为(只有这样)世界其他国家才能从中受益。因此,他们不仅需要管理好彼此之间的经济关系,而且还必须考虑他们的政策会如何影响世界其他地区。

 

我认为这种转变是在发生的,但同样值得注意的是,欧洲经济实力的丧失比美国更多。美国仍占世界经济的1/4左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数字可能会有所下降。但我认为,保持亚洲经济与美国经济以及欧洲经济之间的良好关系,对于全球层面的稳定至关重要。

 

新京报:那么,对于2024年你有哪些新年愿望?

 

约瑟夫·奈:我最强烈的愿望是乌克兰和加沙的战火能够结束,这是我的首要愿望。第二个愿望是,美国和中国(的关系)能够保持拜登总统和习主席去年秋天会晤后形成的新稳定水平。第三个愿望是,特朗普不会再次当选总统。

 

新京报记者 谢莲 刘婧瑜

编辑 张磊 校对 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