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鲁孙是清朝八旗贵胄,家世显赫。他一九零八年九月十日生于北平,满族镶红旗后裔,原姓他塔拉氏,本名葆森,字鲁孙。其曾祖长善,官至广东将军。曾叔祖父长叙,官至刑部侍郎,二女并选入宫侍光绪,为珍妃、瑾妃。唐鲁孙一九四六年赴台湾,一九八五年在台病逝,享年七十七岁。


唐鲁孙年轻时游宦全国,见多识广,对民俗掌故知之甚详,对北平传统文化、风俗习惯及宫廷秘闻尤所了然,作为民俗学家,其写作“和《清明上河图》有相同的价值”;加之出身贵胄,常出入宫廷,习于品味家厨奇珍,遍尝各省独特美味,对饮食有独到的见解,闲暇时对各类美食揣摩钻研,改良创新,又有美食家之名,被誉为“中华谈吃第一人”;一九七三年退休后,以民俗、美食为基调进行创作,凡百万字,内容丰富,自成一格,允为一代散文大家,“可以当作《洛阳伽蓝记》看,比照《东京梦华录》来读”。


陈平原在谈及唐鲁孙时说道:“在我看来,这才是聪明的举措——有文化情怀,但不忘食品本味。”王家卫认为,唐鲁孙用一生的际遇,写出了人生中种种的回不去;却成就了一席民国盛宴,一部有滋味的民国史。


唐鲁孙与古往今来许许多多的中国文人一样,写景、状物、讲古莫不有所寄寓,却又不会太过顾影自怜地将一切物质性的存在都矮化为个人精神世界的投影,作为一个旧学功底深厚的所谓“遗老”,他天然属于《酉阳杂俎》《随园食单》《浮生六记》《洛阳伽蓝记》《东京梦华录》的中国传统文人笔记体文学传统。


今天的文章是从唐鲁孙最新版文集《南北看》中,选取的一些年俗回忆与龙年轶事,以飨读者。


《南北看:全五册》,唐鲁孙 著,理想国| 云南人民出版社,2024年2月。


原文作者|唐鲁孙


年画


一到十冬腊月,北平大街小巷就平添一种市声,吆喝“画儿,买画儿”了。


早年,无论贫富,家家都要买几张年画给小孩,有钱的人家都粘在更房、门房、下房,或是护窗板上,乡间人家就把年画贴在卧房炕头上,借以点缀年景,又可以哄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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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年画·画年》 (2021)画面。


沿街叫卖年画,在清末民初,平津两地都极盛行。虽然全国各省都有这种木刻年画,可是风格俗雅,各有不同。华北最著名的产地,有天津西边的杨柳青,俗称“卫画”,有深州附近的武强县,山东潍县的杨家铺,华中则有苏州阊门的山塘路等处。


年画无论南北,都是用墨线画成,刻成木板再印,印出来只有墨线轮廓,然后着色。杨柳青年画,都是挑选年轻女工着色。北方小姑娘多半缠足,不像南方赤脚大仙能够下田,既然不能到田间工作,针黹之余,年画着色就成了她们的副业了。她们着色是一人上一种颜色,先把画师着好颜色的年画做样本,然后在每张上着一种颜色,你涂红我抹绿,各拣一色不用换笔,这种分工办法涂起来非常快速,每个人一天能涂好几百张。


杨柳青因为操作都是女工,比较细致工巧,产量不多,自然价钱较高,而且仅仅在平津一带行销。至于武强、潍县画年画的男女都有,着色迅速粗放,甚至行销远及西南云贵广大地区。


苏州年画,又称姑苏版年画。据《趋庭随笔》说:“每年重九登高,一直到年尾大市,从山塘路到虎丘,年画铺栉比鳞次,远地客商,争来抢购,盛极一时。”这一段述说,足证康熙时代姑苏年画的好景是如何了。光绪甲辰正科榜眼朱汝珍在他的《玉堂札记》里说:“太平天国攻陷苏州,纵火半月,虎丘一带遭劫最惨。”阊门外山塘路到虎丘,全被匪兵乱民烧掳一空,原有年画版悉被劈成柴烧。


而这些年画,一般人家都认为是应景点缀,年年换新,没人留心保存;文人墨客,又认为粗俚不文,难登大雅,不屑保存,使得年画几近绝迹。到了光绪初年,民间元气渐复,苏州年画才在桃花坞又热闹起来,可是藻绘涂丹,跟乾隆年间风格迥异了。


年画究竟始于何时,现在虽然已经无法详考,可是当年考古学家福开森氏藏有几张年画,经过多位考古家考证,从纸张跟颜料上看,确定是明世宗嘉靖年代的年画。年画中有一张是《云台二十八将》,图纸角上印有“嘉靖四十一年王二吉制”字样水印,其余几张墨色纸张完全相同。明嘉靖年代就有年画可以确定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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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年画·画年》 (2021)画面。


高阳齐如山先生生前对于收藏兴趣极浓,他有几张康熙年画,跟法国公使馆参事杜博斯(中国年画收藏家)珍藏的康熙年代几十张年画相互印证,从印工清晰、着色精致上断定是康熙年代产物。


自嘉庆以迄道光,年画大部分是率由旧章原版印镌,都还不离大谱,经过太平天国蹂躏掳夺的浩劫,康熙年画已荡然无存。到了同治光绪时代,听说他们幼年都爱听宫监们给说《七侠五义》《小五义》民间故事以及公案、说部,影响所及,于是年画又热闹起来。


宫中虽然无处张贴,可是宫监们偷偷买进宫去托裱装订起来,供小皇上休闲时阅览。所以这时候年画如智化冲霄楼盗盟单,被压在月牙刀下,艾虎借七宝刀削月牙刀救师父;黄天霸拿一枝桃,射虎,中镖倒地,布局、衣饰、神情、姿态都出名匠手笔,刻画得传神入理。据说当时有一位年画师傅叫戴连增,因为年画净挣下四五百亩地养老呢!


齐如老有一年在萤桥河边茶座瀹茗,跟我谈到年画,他说:“年画约分七类:一是劝善惩恶的画,二是历史画,三是儿童画,四是风俗画,五是吉利庆祝画,六是俏皮歇后语画,七是戏剧画。这些年画,有些是关乎风俗习惯,影响社会人心的好体裁,可惜我们的新旧学者认为是村农野老的玩意儿,没有加以重视。久而久之,自然归于淘汰,反而是外国人视为中华国粹,想起来真令人可叹。


“当年日本人在南满铁路博物馆收藏有几百张,法国巴黎博物馆收藏更多,并且把它分类,我也搜集了两百多张,可惜都没带到台湾来。”


北平的画棚子,每年一过腊八,席棚就都搭起来了,都在东四、西单、鼓楼前一带。其中西单牌楼一处是同懋增、同懋祥两家南纸店搭的,生意兴旺时,晚上点燃两只打汽灯,照耀胜过白昼。样张画挂五层,要哪一张,立刻有人在画案格子里,一抽即得,有条有理。


据说这种方法,是从旧式衙门里案卷房学的。北平名小说家耿小的,他小说里歇后语最多,画棚子从搭起来那天他就要去画棚里蹓跶蹓跶,凡是有歇后语的年画,他就买回来,作为他写作的资料,而且运用得当并俏皮。


现在栖迟海陬,想起当年残冬岁尾逛画棚子、灯下看画情形,已经是半甲子以前的事了,现在给儿孙辈讲讲说说已经变成老人说古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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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年画·画年》 (2021)画面。


年画的发源地,在天津的杨柳青、胜芳一带,据说在康熙年间杨柳青戴家是专门在庵观寺院画栋雕梁上,绘画楼台殿阁、翎毛人物、花鸟虫鱼的画匠。他们绘画多半在檐槛错落、高阁凌空的地方仰颏悬肘工作,比起展纸平铺作画,不知要难上多少倍。


偏偏戴家能够匠心巧运,绘画出来的不但色彩鲜明,而且栩栩如生,传到戴仲明、戴叔明兄弟,因为寺院的油漆彩画工程时冷时热,所以平日没有工程承包时,就画年画,来维持生计,他画年画分雕版、印刷、上色三个步骤。除了雕版、印刷由他们兄弟二人自行操作外,上色就由家人分任其劳了。


从仲明兄弟创作年画大行其道后,杨柳青的年画作坊多到二十多家,可谓盛极一时。传到戴连增,对于着色方面更是精益求精,年画贴在墙上一年,仍旧色彩明艳,毫无褪变。从此戴连增成了店号,戴连增也变成年画的代名词—买年画没有不知道戴连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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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年画·画年》 (2021)画面。


戴连增的年画,全盛时代行销远及山陕甘绥,可是一过黄河就没有戴连增的年画卖,甚至于连年画这个名词也不大有人知道了。笔者在苏浙皖湘鄂赣等地过年,就从来没看见过年画,有之只是英美、南洋几个大卷烟公司,请曼陀聿光几位名家画的美人风景画片而已。至于戴连增的年画为什么不能南销,据我猜想大概杨柳青一带所画的年画,完全是描绘北国风土人物,地方气息太浓,跟江浙的风土习惯各异,不太合于南方人的胃口,所以销路不能逾河而南吧!


在平津一带,一进腊月就有沿街叫卖年画的了,齐如老生前说:“北平市声茹柔吐刚、抑扬顿挫,最好听要属叫卖茉莉花、鲜菱角,跟叫卖年画的了,尽管叫卖的人粗壮喑钝,可是声调锵铮,令人有一股子亲切俊爽劲儿。”


凡是听过这三种市声的人,可能都认为齐如老所说的确有点道理。下街叫卖年画的,穿街过巷身上背着一卷芦苇帘子,你别看卷儿不大,打开来可是包罗万有,什么《彭公案》《施公案》《白蛇传》《济公传》《七侠五义》《小五义》一类说部故事的年画,靡不悉备;什么发财拱门、迎神接福、猪肥还家、招财进宝吉祥话的年画,反而货色不多。


因为叫卖年画的,多半转来转去总在大宅门前吆喝,一些小少爷们,一听卖年画的吆喝,就跑出来把卖年画的围上,苇帘子铺在上马石上,一挑就是十来张,还有论套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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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年画·画年》 (2021)画面。


买了那么多年画,可没见大宅门谁家的客厅、书房、花厅贴着全套说部或是整出京腔大戏年画的,那他们买的年画贴在什么地方呢?北平的深宅大院,前后都有大玻璃窗,每天掌灯的时候,都要覆上木制的护窗板(这个工作是打更守夜更房里人的专责),所有年画就都贴在护窗板里扇上了,孩子们晚上没事就可以在前后窗上尽情欣赏了。


一过腊八,拿北平来说,东四、西单、鼓楼前的空地广场,就有人雇工搭起芦席棚子卖年画了。据说段儿上(当时该管警察机构叫“段儿上”)仅收极少数费用给消防队,就核发临时准建执照,就可以搭棚营业了。


虽然棚子大小要依地势而定,可是高度都在两丈开外,因为年画要一层靠一层地用小线绷挂起来,才能在大煤气灯照耀之下,得瞧得看供人选购。当年在北平,年根底下逛年画的画棚子,正月间逛古画的画棚子,也是有钱有闲阶级人士一种消遣享受呢!


北平年俗:白云观顺星


北洋时期内务部所属坛庙管理处处长恽宝彝曾说:“全中国的庵观寺院,只有北平西便门外白云观里,有一座星神殿,是绝无仅有供人瞻拜星宿的殿堂。”恽宝彝曾综理全国庙宇登记有年,又事必躬亲,所说自然言而有据。


依照星象家的说法,每个人每年有一位星宿值年,一年命运如何,全操在那位值年星宿手里。每年正月初八,是众位星君聚会之期,如果依时祷祭一番,自然获得星君的垂佑。


白云观的星神殿在庙的后进西北角,殿内分上下两层,塑有各位星神坐像,有的庞眉皓发,神姿奕奕,有的颦蹙唬笑,虎踞蛟腾。这些木雕泥塑、栩栩如生的法身,高度与人相若,据说皆出自名匠手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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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北京白云观里过大年》(2018)画面。


已故武生泰斗、一代宗师杨小楼常说:“我的《铁笼山》‘姜雄观星’、《林冲夜奔》‘亡命走荒郊’两出戏里有若干身段,就是在星神殿打坐,潜思冥想触机而得,上得台来派上用场真是又利落又边式,那都是出自各位星君的慈悲呢!”


凡是到星神殿祭星的人,据说一进殿门,随便认定一位星宿,往右边一尊一尊地往下数,譬如说您今年正好花甲周庆,您就数到第六十位,再仔细端详那位星君的法身,仪容神采,跟您自己的长相,越瞧越有点仿佛。笔者每年正月初八逛白云观未进星神殿之前,很想今年一定要数数看啦,可是一进殿门就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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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北京白云观里过大年》(2018)画面。


在清朝末年曾任步军统领的江朝宗,对白云观的星神殿最感兴趣,他连着三四年到白云观顺星,一进星神殿就认定一座尊神,往右数到自己年龄,三四年居然同是一位尊神。所以江宇老每年到白云观顺星总是虔诚顶礼,丝毫不苟,民国二十四年用无名氏名义把星神殿众位星君的法身,重新装金黝垩、丹漆彩绘,焕然一新,谁又知道是江宇老的杰作呢!


还有一种简单顺星的方法,就是每位星神座下,贴有一张黄纸签儿,注明那位星君是几多岁的值年星宿。您认准后,就在那位尊神座下,烧香、磕头、许愿、给香钱、添灯油,也算顺星功德圆满。


欧美青年男女,对于白云观顺星,似乎也兴趣挺高。每年正月初八,多半也是争先恐后,丝鞭帽影骑驴而来,不知道他们是跟着进香的人起哄,还是他们是笃信宿命论的信徒。


进到星神殿随喜,一个个指指戳戳,好像还挺诚敬的,数到自己的值年星君,也是口中念念有词,焚香膜拜。后来观里道士灵机一动,把每一位星神座下加注阿拉伯字码,这对欧美人士来进香,增加了不少便利,兴趣更浓,而道长们的荷包里,也就更丰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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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北京白云观里过大年》(2018)画面。


北平住家户儿,不愿意到白云观星神殿烧香祈福的,也可以在自己家里顺星,祝告值年星君保佑一家大小,一年到头顺顺当当。祭星当晚要等天上星斗出齐,家里人全在家,没有外客时,于是把预先准备好的供品排列在正院所设的天地桌儿上。


灯花是用方孔铜钱做底,外面用黄白灯花纸裁成菱形包起来,在香油里浸润,吸足油分,然后放在陶泥做的灯碗(又叫灯盏)里,每盏酌添一点灯油,增加亮度。灯花黄色四十一盏,白色四十盏,一共八十一盏。据老一辈人说,盏数、颜色,都有讲究,不能乱来。可惜这个老妈妈论儿,笔者也记不起来是些什么典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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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北京白云观里过大年》(2018)画面。


神龙见首


献岁发春,太阴历的丙辰年,按十二生肖推算属龙,所以又叫龙年。旅港名相家李栩厂,前年就说过,辰属水丙属火,水火既济,飞龙在天,岁次丙辰是我们飞跃发展的一年,所以丙辰年称之为大吉大利的年也无不可。我国同胞对龙年都特别欢迎,异常重视,家里有成年的男女,都希望在兔尾龙头时期结婚,赶在龙年生个肖龙的龙种来光耀门楣。总而言之,龙年不管在国家、在民间都是寓有国运昌隆、吉祥如意的象征的。


龙年谈龙的文章,一定不少,我想来想去还是写几条自身经历的龙的故事,来点缀点缀,免得跟大家写的文章冲突。


民国十几年,天津忽然闹了一次洪水,当时在天津以作对联出名的联圣方地山先生,就是从二楼窗口坐澡盆逃出来的,可见当时水势是如何凶猛迅速了。等水退后,笔者从北平赶到天津,慰问各处亲友的时候,就听说金龙四大王其中的西昆将军在海河现身,已经被人迎到大王庙,供奉起来,这两天正在酬神唱戏呢。


舍亲许禹生的先世,在前清做过河督,因黄河决口,久久不能合龙,跳入洪流而殉职的。他家有一部图文并茂的抄本《龙姿手鉴》,举凡历代治河有功殉职大员的生平、故后的封赠,以暨死后的化身图形(大部分幻化龙形蛇形)都有。


据说各堤防崩溃,最后合龙,必定有金龙四大王一位河神护佑,究竟是哪一位驾临,一看《龙姿手鉴》,即可明了。不过这种书,都是收藏严密,平日不愿随便给人看。


有一年六月六日许府依例晒书,笔者碰巧赶上,彼时对于这类事虽然也不太留心,可是这种书没见过,所以也翻看过,只记得第一位是大禹王,历代河神化身,有的像龙,有的似蛇,不过每位特征,书里都记述得非常详细。脑子里一直总有这个印象。


现在既然听说西昆将军现身了,有一瞻龙姿的机会,焉能轻易错过?于是也赶到大王庙看看热闹。一到大王庙,庙里庙外真是人山人海,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到靠近神位之前,供桌上有一副朱漆木架,上头架着一面三尺见方的朱漆方盘,所谓“西昆将军”敢情是二尺多长、比拇指略粗的一条碧绿带青的小蛇。


所奇怪的是,蛇身蟠踞盘中,岸然昂颈,卓荦不拔,前后左右,虽然有十几只大香炉围绕,每只炉内,都烧着火光灼灼的百速定(香名),飞焰闪闪直逼将军下额,可是这只小蛇夷然昂首,不畏不动,接受四天香火,悄然而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笔者脑子里始终是个谜,直到现在也没猜透。


汉口夏季的燠热,是全国有名的,民国二十一年夏季更是热得出奇。承武汉闻人方耀亭(本仁)先生的关注,暑天让我搬到武昌黄鹤楼半山的积善堂去住。这个善堂冬季施粥施棉衣棉被,夏天仅仅施舍暑汤暑药,有两位老者管理,所以事情非常清闲。


其中有一位叫余立人的,是清末武昌府衙门的皂班头,曾经伺候过武昌知府大人梁鼎芬,梁跟先祖是会试同年,一提起来,所以倍感亲切。每到假日,余老就带我到武昌、汉阳各名胜地方逛逛。


有一天,进到了萋萋芳草的晴川阁,前面一个砖砌的方亭,离着亭子二十多丈远有一口井,井上有一铁锈斑驳的井盖,还有一把大铁锁锁着。余老说井里锁着一条孽龙,是大禹王治水制服的四孽龙之一,这条龙叫兀木齐。


我问余老何以知道得那么清楚,他说他刚一到衙门当差的时候,制台是张香帅(张之洞),香帅头脑新颖,最不信邪。既然井里押的是条龙,倒要瞧瞧是什么样。于是叫锁匠把锁盖打开,敢情井盖跟一条粗铁链子相连,垂到井里,雇到几十名民夫往上拉铁链,哪知铁链越拉越多,堆得比房还高,铁链还没拉光,可是渐渐拉着费力,又加雇民夫来拉,一时井里水夹风声,戾啸冲天,井水跟着汹涌四溢,大家猝不及防,一松手,拉了一整天的粗铁链,顷刻又倒回到井里去了。张香帅虽然不信怪力乱神,到了此刻也只有焚香祝告一番,仍然加锁加封。当年还立有木牌告示,年深日久,告示已然早就无影无踪了。


可是到现在,井仍然锁着,没人敢开。这桩事是余老亲眼所见,所以说得历历如绘。后来笔者曾经跟当时武汉绥靖主任何雪公提起过,在座有绥总参议朱传经,他也赞成打开井看个究竟。可是何雪公一生做人做事,都是稳练持重,他说武汉在去年(民国二十年武汉大水,患了七十多天)大水之后,今年又去惹那孽龙,万一再闹水灾那就糟了。雪公既然如此说,于是大家也就一笑而罢。


后来在福建闽侯郭啸麓先生所写的《洞灵小志》里,他把晴川阁的孽龙兀木齐说得跟余老所见完全一样。他说安徽泗州也被大禹王押有一条孽龙,大概京剧里《水淹泗州》的猪婆龙,就是这位神圣啦。郭说孽龙一共四条,其他两条龙的来龙去脉,也说得很清楚,可惜此书没在手里,一时也想不起来了。


抗战之前,舍间跟几位好友在江苏里下河、兴化、泰县、东台一带运销食盐。抗战爆发,政府恐怕食盐资敌,已税食盐,又都奉令免税疏散,各县盐栈,也就只好收歇,所有生财家具,一律集中泰县堆栈保管。早年各行各业,除了各有祖师爷外,还各有保护神。


干盐务的吃大海走江河,所以供的都是历代殉职河官、敕封某某将军的。抗战胜利,笔者来到泰县,打算重理旧业,所以各地供奉各位将军的神位牌,全放在正屋靠墙的长条案上。原驻扎李天霞的部队别调,由黄伯韬在扬州的部队接防。黄部初到泰县,人生地不熟,到处找住所,一看下坝这所大房子不错,有位排长就进来登堂入室看一番,他在客厅东张西望,也没开口就走了。


后来黄伯韬自己进驻泰县光孝寺,他是天津老乡,笔者请他吃熬鱼贴饽饽,他一进客厅就说,他听部下说泰县住着一位大官,上代的将军就有十多位,虽然有好多群房闲着,可是他们没敢借住,老弟你知道是什么道理,你想不到吧,是你条案上供的龙王爷,这个将军,那个将军,把一帮愣头青给唬住吓跑的。至此我才知道我是获得四海龙王的庇佑,才免生若干闲气,省了很多唇舌的。


在民国十七八年杨宝忠还没改文场之前,在杨小楼戏班搭班唱老生,他知道唱须生吴铁厂,在《铁莲花》里,老生的俏头很多想跟铁厂讨教讨教,给仔细说说。程砚秋的师傅荣蝶仙,唱扫边老生甄洪奎跟吴铁厂都是至亲,所以就由荣甄两位约了吴铁厂在北海五龙亭仿膳小酌。宝忠知道吴铁厂虽然好酒,因为闹鼠疮脖子,滴酒不沾,可是遇上好酒,就要喝个尽啦。


宝忠为讨好铁厂,把用大觉寺玉兰花泡了多年的二锅头酒也带了去。唱戏讲究饱吹饿唱,冬劲天儿,北海游客不多,连说带唱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既有好酒,当然宾主尽欢,宝忠酒量出自家传,铁厂虽没大醉,可也有点过量。酒一喝足,铁厂的话也就多啦。


他说咱们中国有三座九龙壁:一座在大内皇极殿当照壁,一座在山西大同府,一座就是北海的九龙壁。三座之中只有北海九龙壁,因为小西天万佛楼落成请西藏密宗高僧开光,他看见九龙壁奇彩缤纷,霞光闪闪,一时高兴,就在壁前唪经咒施法通灵,继而一想,如果真的通灵,一旦破壁飞去,朝廷诘问下来,那麻烦可就大啦。


于是立刻停止念咒,可是其中有条蓝龙,已沾了少年灵光。平日大家都知道吴铁厂很有点鬼门过,有人看见过他施展大搬运法,今天他既然酒后兴豪,于是嬲他到九龙壁前,表演一手,开开眼界。


一行四人到了九龙壁前,因为壁前有铁丝网拦着,不能近前,吴铁厂掏出一条手帕,对准蓝龙头部一掷,手帕立刻吸在壁上,没有一分钟,手帕掉下来,再看蓝龙须角眼睛,都在动弹,杨甄两人认为自己也许酒后眼花,可是荣蝶仙滴酒不尝,明明白白也见龙头部分,须角抖动,栩栩如生。大约有三分钟时间才归于静止。这件事是吴铁厂去世以后,杨宝忠说出来的,料来不会虚假。


以上几段有关龙的小故事,有的是亲目所睹,亲耳所闻,或者是亲身经历,当此科学昌明时代,其理固不可解,说出也未有人相信。可都是些的的确确事实,令人猜不透其中奥妙,现在写出来就算姑妄言之。


注:本文经出版社授权刊发,较原文有合并、删节。


原文作者/唐鲁孙

摘编/荷花

编辑/王菡

导语校对/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