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8日上午,天津古文化街人头攒动。皮影艺人程素艳穿过闹市,来到胡同里的皮影小馆。她是唐山人,要在这里驻场表演一个月,给老友新开的皮影馆“撑场子”,年三十也不回家。


程素艳“拿”了40多年影,但这一个月里,她只表演两个剧目,《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和儿童剧《小羊过河》。这是专门为景区准备的,剧目都压缩到了15分钟,内容比较简单,也适合和孩子互动。每天上午11点到晚上8点半,不管台下多少人,她都跟着录制好的音乐节拍,一遍遍地重复手上的动作,“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


undefined

程素艳在后台准备表演所需皮影。 新京报记者 秦冰 摄


200公里外,唐山滦州,同为皮影艺人的张万海则悠闲许多。他78岁,在皮影班子里负责伴奏,“拉四胡的”。但如今,皮影的市场越来越小,很多同行都在景区,或者网红街区里寻找生计。这些地方大多都用录好的唱段,少有现场伴奏。


一年中的大部分时候,张万海都辗转在全国各地,寻找还需要“实唱”的皮影演出。大年初一,家中的亲朋散去后,他拿出自己的“老伙计”,左手持胡,右手持弓,独自一人开始龙年的第一场即兴演奏。“这不仅是我的‘饭辙子’,只要拉胡我就开心,畅快。”

undefined

大年初一,张万海即兴演奏曲目《凄凉调》。 新京报记者 秦冰 摄


在唐山,皮影戏曾经辉煌一时。唐山皮影又称滦州影、乐亭影、驴皮影,是中国皮影戏中影响较大的种类之一。上世纪下半叶,不管是婚丧嫁娶,还是假期节日,村头路口都少不了皮影戏台,老少乡亲坐在台下盼着开锣。


如今,时代向前,这门古老的民间艺术已经不复过去的热闹场面。唐山的皮影艺人们和程素艳、张万海一样,都在变化中寻找各自的生存空间。有些“老样子”不可阻挡地被时代冲刷掉,幸运的是,也有新的生命力正在迸发出来。


“皮影里有忠孝节义,有朗朗乾坤”


到达皮影馆,程素艳从皮影箱中找出当天表演要用的影人,按照出场顺序一一罗列、挂好,再将有破损的皮影修补缝好、检查录音机是否能够正常播放。事毕,她又把小羊、小松鼠、孙悟空等孩子们熟悉的皮影形象在幕布后“支棱”好,等待游客们的到来。


程素艳将皮影按序罗列、挂好。 新京报记者 秦冰 摄


11点左右,两三个游客结伴而来。在皮影馆转了一圈后,问程素艳“能不能马上开始”。为了留住客人,一场只有6位观众的皮影表演开始了。


2月8日上午第一场皮影表演,只有6位观众。 新京报记者 秦冰 摄


一场完整的唐山皮影表演,至少需要4到5人,幕布后从左向右,有“前三座”,包括唱影的、拿影的、敲锣打鼓的。


“唱影的”有1人,负责在幕后演唱影卷。“拿影的”即在幕后操纵皮影的演员,有2人,分为“上线”和“下线”。上线负责安排需要“出场”的皮影人物,程素艳就是这个角色,下线则负责“翻卷”(皮影戏需要的影卷)。伴奏有2人,一人负责板、鼓、锣、钹等乐器,俗称“掌鼓板的”,一人拉四胡(又称“四根弦”)。


现在,皮影班子被精减到了两人。皮影馆里的音乐是录制好的,程素艳和徒弟只需在幕布后操纵皮影即可。


景区人流量大,游客停留的时间比较短。程素艳选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表演,观众接受度高。她加入了一些流行元素,让这场皮影戏更具“网感”。


程素艳表演《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剧目。 新京报记者 秦冰 摄


剧情过半,白骨精以一段舞蹈精彩亮相,引起台下观众的阵阵哄笑。“这段舞蹈能多点看头,小孩子们也喜欢。”程素艳说。


一曲唱罢,程素艳从影台后探出半个身子,喊小朋友来后台体验皮影。她没有太多休息时间,和台下观众互动,也是她的工作内容之一。


程素艳是地道的唐山人,1982年她18岁,结束高中课业后就开始学习皮影。她回想起自己刚入行时的情形,那时候的条件艰苦,比不上现在皮影馆热不到、冷不着,“以前冬天在村里露天场地演出,手经常冻僵。”


“但是那时候唱着有劲儿,也不在乎这些苦。我们一般都在山沟子里唱影,一唱就是五六个钟头,乡亲们为我们鼓掌喝彩,有时还会往台上递西瓜、桃酥。虽然累点,但觉得开心,也特有成就感。” 程素艳说。


回想起40多年的唱影日子,程素艳说自己最爱唱、也最难唱的影卷是《五锋会》。“里面有亲情伦理,有忠孝节义,有朗朗乾坤。”


只不过,这次天津之行,她只准备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和儿童剧《小羊过河》的道具。短短几天,她已经把这两部剧演了几十遍。


但这些感受都不重要了,她要考虑自己的养老、孩子的房贷,在天津皮影馆这一个月,她将收入5500元。


新时代的旧人


张万海把这种景区里的皮影表演称作“快餐”,“那不是真正的皮影。”


然而,在“快餐式”皮影表演中,作为拉弦艺人,张万海是可以被省略的那部分。近几年,他的表演机会越来越少。


但他仍坚持只有“实唱”,才叫皮影戏。


他的执拗封存在一个旧箱子里。这是一个老木箱,表面刷着黑漆,已经斑驳,边角也已经磨损,把手上缠绕了一层层彩色胶带,方便提握。箱子上落了一把黄铜色、带梅花图案的小锁。


张万海的老箱子。 新京报记者 秦冰 摄


20多年的四胡,1971年手抄的影卷《红嫂》,多年前的老照片……1976年唐山大地震,很多家当都已经掩埋进了废墟,但这些老物件被张万海保存了下来,锁在箱子里,悉数珍藏。对张万海来说,这不仅仅是物件,更是他在皮影戏鼎盛时期的“昔日荣光”。


影卷《红嫂》。 新京报记者 秦冰 摄


张万海15岁开始跟随师父学习拉四胡,1971年,生产队成立了皮影团,他正式成为一名皮影艺人。几十年来,在皮影鲜少有人问津之时,为了谋生,张万海曾做过矿工、建筑工人。但他一直把皮影当成自己的主业,四胡从未离手。


在电视和手机还没有普及年代,除了电影,皮影戏是唐山各个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娱乐项目。“那时候我们会在村口把影台子搭好,7点开场,6点多就有很多人来陆续占座,也有人会听着‘定心板’踩着点来。”张万海说,“‘定心板’是在正式开演前半小时的一声板,是告诉大家伙,皮影戏马上要开演了,想看戏的快抓紧来喽。”卖零食的小贩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商机,总是和皮影戏一起出现。


张万海记得,那时候不分冬夏,一年中有9个月的时间都“有影可唱”。夏天,小孩子玩累了会在戏台上睡着。到了冬天,台下的乡亲们“围炉取暖”,幕后的皮影艺人们则用炭盆烤火。两三盏汽灯挂在影台上,几尺幕布下,街坊四邻边看戏边谈天说笑。天太冷,人们一张嘴,哈气直往外冒。


正月初一,张万海在家中向记者回忆起往日的光景,不时露出笑容。他回过神,撇下来看望他的小辈们,去另一个房间把那个旧箱子提了出来,闭上眼独自演奏,胡声凄凉。


往日光景不再,张万海无奈叹息。“台下观众越来越少,学影的人也是青黄不接,如果唐山皮影传不下去,那就太可惜了。”


幸运的是,近年来,景区的皮影表演兴起,有些要求“实唱”,张万海去各地演出的机会正在重新变多。他辗转于山东、河南、贵州、上海等地,“唱影的人不多,皮影的圈子也就这么大,我这四根弦拉得还行,谁的水平如何,大家心里都清楚。”


他记录下了每一个曾经为他提供表演机会的朋友,并把联系方式写在自己的通讯簿中,有手机号码,也有座机号码,整齐有序。


他的旧箱子里也在增添新物件,为了适应景区的表演,他特地准备了一个“小音箱”。


“景区人多,影台子离观众又远,我就自己准备了一个小音箱,能扩音,台下的观众听得更清楚。”张万海说,“对于我来说,只要还能拉弦、唱影,就已经很满足了。”


程素艳也有新的收获。皮影馆老板经常把她的皮影戏表演拍下来,发到短视频平台上。视频下的留言里,IP地址来自全国各地。在过去,皮影戏只能在一村一店现场表演,如今在更广阔的互联网空间里,她拥有了更异质的观众。


不管是在皮影馆,还是在短视频平台上,程素艳都希望尽己所能,让更多人接触到皮影、喜欢上皮影。


几十年来,她几乎没有休息,足迹遍布广州、福建、云南、山东、河南等地。她甚至有了新角色,有中小学的校长请她去给孩子们讲皮影,这是她之前从没有过的经历。


她相信,皮影戏不只属于过去,它现在依旧充满生命力。


新京报记者 秦冰 编辑 杨海 校对 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