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的成长从来就不是坦途,对自我的探索与捍卫是成长永恒的主题。而童话不一定是专门为孩子创作的作品,在一些文学经典作品中,童话般的纯真与诗意令读者体悟颇多,就如德国文学大师赫尔曼·黑塞的作品。黑塞以《悉达多》《德米安》等作品为读者熟知,他的小说大多以青少年为主角,讲述着超脱于世俗意义的精神探索与成长,同时,他也创作了众多童话故事,其中不乏以中国文化为背景的寓言故事。


赫尔曼·黑塞。


这位文学大师为何热衷于写作青少年的成长?他的人生与创作是怎样的关系?童话又对他有怎样的启发?在本文中,作者邹好南讲述了黑塞的人生与创作故事。


本文也是新京报小童书系列专栏“写童书的人”中的一篇。在这个专栏中,我们尽量全面、准确地讲述创作者们的人生故事,尝试探究那些极具原创性的童书,到底是如何从作者的性格、生命体验中生长出来的。而且我们相信:看见不同的人生,或许能让我们的心中有更多的活法,不至于被当下的诸多定义、规则束缚。该专栏即将结集成书,敬请期待。


以苹果树、雨和太阳

为师的孩童


1877年一个夏日黄昏,德国黑森林地区的小城卡尔夫里,一位天才“魔术师”出生了。他的母亲在日记里这样写道:“一个十分漂亮、结实的婴儿,刚出生就渴望着什么,湛蓝色的眼睛转向光亮处,他的脑袋始终固执地朝着烛光。”


这个小婴儿就是黑塞,后来,他回忆起这个黄昏时写道:“我出生在近世纪的末期,中世纪重临之前的几年,我的星宿是人马座,又恰逢木星的友善照射。我出生的时间是七月里一个炎炎夏日的傍晚,那一刻的气温是我一生中有意无意间挚爱和追求的。”黑塞是如此地喜欢夏日、光和热,他自称是“七月的孩子”,夏日是属于他的庆典,是他流连不舍的长梦。


我们,七月里出生的孩子,

喜爱白茉莉花的清香,

我们沿着繁茂的花园游逛,

静静地耽于沉重的梦里。

……

我们的生涯也要像七月之夜,

背着幻梦,把它的轮舞跳完,

热衷于梦想和热烈的收获节。


(《七月的孩子》钱春绮/译)


追逐着暖和光,小黑塞与自然做伴,在一个又一个夏日里恣意闯荡。森林、溪流、山谷、草原,早在上学之前,黑塞就已经从这些自然之物上,学到了生命最不可缺和最有价值的东西。“我的先生们就是苹果树、雨和太阳、小河和森林、蜜蜂和甲虫、牧神潘恩和外祖父宝藏箱里跳舞的神像。”


三岁的黑塞,挎着植物标本盒子。(图源:《黑塞画传》)


黑塞的外祖父是一位博学而富有智慧的传教士,曾在印度传教24年,是黑塞童年的偶像。在小黑塞的眼里,外祖父不仅拥有印度的神像、雕刻品、图书等来自东方神秘土地的宝贝,还是一位魔法师,留着花白的大胡子,几乎通晓人类的所有语言,也许还知晓神的语言,星星的语言。


外祖父就是小黑塞全能的神,书房里那些来自异国的宝藏给小黑塞的生活罩染上了一层彩色玻璃糖纸般的光彩,小黑塞也自称是魔术师,在他看来,现实世界是表世界,不过是大人们的一种无聊约定,而还有一个“里世界”,鬼魂妖精都住在这里,他是这片乐土的领主。小黑塞可以随时出入这两个世界,和不同的神奇事物打交道。虽然成长于非常典型的基督教家庭,东方的宗教却自然地融入了黑塞的成长中,也深刻影响了他后来的创作,比如小说《悉达多》的印度色彩就源自黑塞儿时的异域文化背景。


《悉达多》,作者: [德] 赫尔曼·黑塞,译者: 杨武能,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出版时间: 2022年8月。


想要成为诗人的少年

与漫长的抗争


夏日般灿烂的童年走入尾声,那个光怪陆离的“里世界”像被日光晒透了的旧书页一样,逐渐褪去原本亮丽的色彩。像当时大多数普通市民家庭的孩子一样,黑塞也要开始面对人生的选择,向成年人的世界迈步。他的父亲希望他延续父辈的道路,成为神职人员,十岁的黑塞被送进符腾堡的拉丁学校学习。为了通过有利于前途的考试,黑塞不得不暂别属于孩子的一切玩乐,拼命苦读。他隐隐感觉周遭的一切变得有点不太对劲——他的魔力正日益枯竭。精灵和妖怪们出现的次数少了,连祖父书房里的那些宝贝也变得没有生气,日复一日地被锁在橱柜里。


在学校里,他得学会粗笨虚伪的成年人的规则——比如说谎和敷衍。真正让黑塞喜欢的,只有拉丁文,他会用拉丁语写诗,几乎和德语一样流畅。也正是在这个年纪,黑塞找到了真正想做的事——成为一名诗人。“我从13岁开始就明白自己要不是成为诗人,那就什么也做不成。”可是,在那个时代,诗人虽然受到崇拜,但大多数父母却并不想子女走上诗人的道路,而是要求他们成为神父、商人或者官员。1890年,13岁的黑塞按照父亲的安排参加了符腾堡全州学生考试,名列第二,获得了奖学金,次年进入毛尔布隆神学校学习。


黑塞与家人合影,左一为赫尔曼·黑塞。(图源:《黑塞画传》)


神学校可不是培养诗人的地方,不仅如此,老师们还千方百计地阻止那些天赋异禀的孩子。“我不是一个很容易管教的孩子,我很难适应那种旨在压抑和扼杀个性的虔敬派教育。”可是成为诗人的道路又在哪里呢?黑塞感叹道:世界上总有一条道路通向某种职业,唯独没有一条通向诗人的道路。“即使所谓奉献给缪斯的毛尔布隆神学院,虽然不懈地忙于学习西塞罗、荷马、利维、奥维德和色诺芬,却不是培养诗人的场所。”于是,在毛尔布隆神学院待了半年,黑塞“抱着对于美和光亮以及自由的无尽渴望”逃跑了。


以这次逃学行动为开端,黑塞与世界的一系列战斗打响了,这些战斗是“每个想要造就自己的人都避免不了的。”黑塞与父母的矛盾彻底激化,从被寄予厚望的模范生变成了令众人头疼的问题少年,还被送进了斯特滕的精神病医院,生活在弱智和癫痫病人之间。但黑塞一刻也未停止反抗,他不断地给父母写信,表达自己的反抗并央求他们带他离开。


“我会用最后的力气来告诉你们,我不是被人一启动就运转的机器。你们用暴力把我塞进火车,运送到斯特滕……在我的四壁内,我是自己的主人,我现在不服从,以后也不会服从……我现在是作为一个人在提出问题(请允许我反抗你们的意愿,在15岁的年纪就有了自己的观点)……自然绝没有授权要我生活在弱智病人和癫痫病人之间……我是一个人,和基督一样善良,也能够像他一样地区别理想和生活,但是我不像这个犹太人一样坚强,我是我!再见了!”


《黑塞书信集》,作者:[德]黑塞,译者:谢莹莹 王滨滨 巩婕,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23年4月。


终于,黑塞离开了精神病院。15岁这场搅翻整个家庭的冲突是黑塞的第一次蜕变。他不想走父母安排的人生道路,只想按照自己的理想生活,却发现自己站在了主流世界的对立面。这段经历,后来被写入了自传体小说《在轮下》,讲述了一个少年是如何在学校教育的压制下走向陨落的。


主人公汉斯是个听话乖巧的学生,天资聪颖的他不仅是家庭的骄傲,更是整个小镇的希望。他拼命学习终于以第二名的优秀成绩进入了神学校。可是过度用功学习也严重损害了汉斯的身心。汉斯的好朋友海尔纳却生性自由、洒脱,他鄙弃功名,与神学院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常常独来独往在森林里写诗。


《在轮下》,作者: [德] 赫尔曼·黑塞,译者: 李贻琼,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出版时间: 2022年8月。


在众人眼里海尔纳桀骜、叛逆,是问题学生,可海尔纳的这种气质却令汉斯异常羡慕,是循规蹈矩的汉斯一直想要成为的样子。校长却告诫汉斯,要少和海尔纳来往,应该多用功学习,千万“不可以泄气,一泄气就会被压在车轮下了。”故事最后,海尔纳也像黑塞一样逃离了课堂,被神学院开除;而汉斯因为长期以来心理和身体上的疾病,成绩一落千丈,不得不辍学回家。


黑塞把自己分别投射在汉斯和海尔纳身上:汉斯是那个顺从父亲意愿迎合成人现实世界的黑塞,海尔纳则是遵从内心、决意与束缚抗争到底的问题少年黑塞。海尔纳挣脱了神学院这个牢笼,按自己的意志自在地生活,而汉斯则跌落到摧残个性的教育车轮下,郁郁不得志,投河自尽。与小说悲惨结局不同,少年黑塞在内外世界的冲突中,用一次次反抗拿回了人生的主动权。


在黑塞的许多小说中,青年主人公们在成长中无一例外地陷入与世界的冲突之中,这其实与他少年时的一系列经历与抗争息息相关。


或许父母觉得黑塞尚未无可救药,把他送进一所高中,结果不到半年,便以退学告终。后来,黑塞又做过商店的学徒、父亲的助手、车间助工,都不长久。“总之,不论人们怎么为我张罗,这四年多的时间没有一件事能够顺顺当当,没有一家学校要我,没有一行叫我学得下去。想把我调教成一个有用的人的每一番努力都以失败告终。”


外界的教育无路可走,黑塞就摸索着自己的路,“最初模模糊糊,不太有信心,后来就越来越坚定地集中力量朝着这个孩提年代就梦想的目标走去。”他一边在书店打工,一边自我教育:外祖父的藏书室是独属于他的矿洞,在16岁到20岁这几年间,黑塞几乎读完了大半个世界的文学作品,还留下了不少文学习作。许多年后黑塞回忆,在书店工作的那段岁月其实是对父母的妥协,是为了向他们表示,他能够适应市民阶层的生活。他与周围的世界达成了和解。


终于成为作家的黑塞

与东方之旅


1899年的夏季结束后,黑塞去了巴塞尔,从事旧书书商的工作。当时他认为在精神领域新事物大多比较庸俗,所以想回到旧书之中,接触远古、古老的东西,这样才能有所长进。几年间,他过着一种波西米亚式的生活,把空余时间全留给了艺术和文学,还四处旅行。米兰、佛罗伦萨、威尼斯,黑塞在意大利“东游西逛”,探索着文艺复兴的余晖。也是在意大利,他和出身名门的钢琴家玛丽亚·贝尔努伊展开了热恋。


不过,结婚却是他不敢想的事情,一来是因为他囊中羞涩,他在给好友和父亲的书信中提到自己没有结婚的本事,二来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对婚姻总是会有一种不确切的恐惧感。而且玛丽亚的父亲也极力反对两人结婚。


几个月后,一桩突如其来的事改变了一切。黑塞第一部小说《彼得·卡门青德》出版并大获成功,在两个星期内就售罄。黑塞名声大噪,一跃跻身德国文坛,如愿以偿成为作家。这部作品带来的收入改变了黑塞的生活,他趁着岳父暂离巴塞尔,在初夏和玛丽亚“闪电结婚”,搬到了博登湖畔的盖恩霍芬小村,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田园诗般的生活。黑塞忍不住向好友高呼:“《彼得·卡门青德》万岁!没有这本书,我结不成婚,也无法搬到这儿来。书再版多次,为我带来了两千五百马克。如果我留在这儿,这钱够用两年。”


《彼得·卡门青德》,作者: [德] 赫尔曼·黑塞,译者: 胡其鼎,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间: 2023年1月。


《彼得·卡门青德》是一部关于青春的成长小说。主人公彼得·卡门青德是成长于瑞士山野的少年,从小与大自然为伴。他渴望离开家乡,到城市里寻找更广阔的世界,于是来到了苏黎世念大学。城市里“车水马龙的街巷、码头、广场、公园、豪华建筑和教堂……去上班的勤奋的人流、满不在乎的大学生、驱车出游的上流社会人士……”,一切都令他“眼花缭乱、惊叹不已”。卡门青德“毫不怀疑自己完全有能耐彻底了解这种喧闹的都市生活,日后替自己在这中间找到一个牢靠的地位。”


都市生活并不那么顺意,卡门青德饱尝了单恋的苦楚、挚友的离世,每一次打击之后,他都不得不逃离城市,去大自然里找寻慰藉。“我相信过友谊,相信过女性的爱,相信过青春。如今他们相继离弃了我”。他所期待的生活却从未降临,俗世的争斗又将他推往了巴黎。在那里,卡门青德无所事事,虚度着自己的人生,沉沦中的他决意回到家乡,最后又一次在大自然中获得了慰藉。


《彼得·卡门青德》就像一股山间的清风,再次将浪漫主义的湖光山色吹向了由钢铁和煤炭造就的新世界。书中洋溢着青春、友情与爱,驱散了青年人心灵上空飘浮的工业化的煤渣和烟尘。


青年时代,黑塞关注的核心问题是:一切生物都在阳光下按照各自的生命规律活着,唯有人类受自己所制定的框架的约束,屈从于未必全部正确的种种条规。而卡门青德的“隐退”则是他尊崇自己生命规律生活的最好体现。卡门青德不属于那个时代的任何一个群体,也并不是20世纪初期热爱流浪与漂泊的青年人,他就是他自己,一个山间的自由诗人,不愿意受到任何约束。“他不愿意走许多人正在走的路,而只想执拗地走自己的路……他不是一个在集体中生活的人,他是一个在自己建造的梦想帝国里生活的孤独君王。”


博登湖畔的生活简朴自然,很快,黑塞的大儿子出生了,黑塞也浅尝了初为人父的滋味。但是乡居生活并不如想象的那般轻松。盖恩霍芬是个偏远闭塞的小村庄,没有现代生活的一切:铁路、商店、煤气、电灯、自来水。许多事他们必须亲力亲为。


“我独力种植、照料着我们的蔬菜和花卉,给苗圃施肥、浇水,清除路上的杂草,甚至连全家需用的柴火都是我自己锯断和劈开的。这些都是很美好的富有教益的工作, 可是到最后都变成了沉重的奴隶劳动。如果把务农劳动当作游戏, 那么这些农活都是很不错的,但是当它们成为习惯(劳务)和责任时,乐趣便消失了。”


黑塞与二儿子和妻子。(图源:《黑塞画传》)


日子一长,乡居生活的闲适与热情在体力的消磨中蒸发了,留下的更多是负担。黑塞其实并不能适应农民的生活,他的本性仍旧渴望自由,渴望流浪。他开始外出旅行,以此逃避枯燥平常的家庭生活,夫妻关系也逐渐出现裂痕。


1911年秋,黑塞同画家汉斯·施图策内格(Hans Sturzenegger)前往印度旅行,他想去看看这个与他的家庭有着深厚渊源的国度。


四个月的时间,他们去了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锡兰(今斯里兰卡)等地,黑塞因为身体原因,最终没能去成印度,但他依然把这次旅行称为“印度之旅”。旅行中,中国人的精神面貌给黑塞留下深刻的印象,“东方之行最主要的、也许可以说是最强烈的印象是中国人。”(1911年致康纳德·豪斯曼的信)


这趟东方之行是黑塞思想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从印度转向中国。之后的几年时间,他读了大量的中国诗歌和小说,深入探究了老子、庄子等人的学说。1913年,黑塞写了一篇关于中国的童话《诗人》。


《黑塞童话》,作者: [德] 赫尔曼·黑塞,译者: 文泽尔,出品方: 果麦文化,出版社: 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 2021年1月。


诗人韩甫在河边的一场灯会上偶遇了一位老者——深谙诗道的十全辞师,于是他毅然辞别未婚妻深入山中,潜心向大师学习诗艺。十全辞师从未跟韩甫说过一句话,“只是默默地用演奏的方式来教他弹琵琶的技艺,直到这名弟子全身心地投入乐曲之中,进入忘我境界了之后才停下来。”一年过去,“韩甫弹琵琶的技艺几乎已经练到炉火纯青,却也感到诗艺越发难学,高山仰止,令他望而却步。”两年过去,思乡情切的韩甫决定返家,刚到家门口,心中涌起的诗意让他猛然醒悟,当即折返山中。


寒来暑往,星移斗转,乡愁又两度侵扰他的心头,但都未能动摇他学诗的决心。曾经有一次,被乡愁折磨的他竟对师傅“涌生出一股苦涩难挨的恨意”。“正当他打算猛扑到十全辞师身上,痛下杀手时,老人突然睁开双目,露出微笑。”消解了韩甫的杀心。


不知道多少个年头过去了,某天早晨,大师不见了踪迹,韩甫下山返乡。时移世变,家人与未婚妻均已离世,而曾经的少年韩甫也变成了头发花白的长者。又是一年灯会,韩甫来到河边弹奏起琵琶,脚下的河水倒映着花灯,波光荡漾,他“已经没法弄清这次灯会与多年前在此邂逅十全辞师的那次灯会之间的区别,正如他无法区分水中的花灯与现实中的花灯一般。


《诗人》是带着浓厚中国寓言色彩的作品,黑塞研究专家弗尔克·米歇尔斯(Volker Michels)认为这篇童话受到了寓言集《列子》的影响。从诗人韩甫的三次乡愁上,能看到《列子·汤问》中“薛谭学讴”和“师文学琴”的影子。韩甫三次的乡愁,代表着世俗生活和人生理想之间的挣扎,而这段时间黑塞也一直被“艺术家的婚姻问题”所困扰着。


黑塞在1914年给父亲的信中提到:“一个艺术家或者思想家,一个不只是本能地活着,而首先想要尽可能客观地观察并表现生活的人,他究竟有无能力过婚后生活呢?”在黑塞这里,婚姻并非单纯夫妻关系,还象征着世俗生活。诗人韩甫的选择也许是在婚姻危机的打击之下,黑塞的一种理想寄托。


战争期间的向内之路


1914年7月,又是一个夏天,一战爆发。战争刚刚打响之时,各国民众的反应不是恐惧,而是兴奋。民族主义情绪就像一艘艘鼓足气囊、悬浮在战场上空的飞艇一样在各国膨胀,参战国的国民们兴高采烈,纷纷走到大街上欢呼庆祝,男青年们争相投身行伍,为国效力。


在德国民众清一色支持战争的病态喝彩声中,黑塞唱起了“反调”。11月,黑塞发表文章《啊,朋友,换个调子吧!》反对各国各民族之间的对立,呼吁和平。尽管语调极为委婉,但还是为黑塞招来了灾难:他被祖国的报纸打为叛国者,成了众矢之的,受尽口诛笔伐,往日的好友也纷纷与之割袍,他还被划入了出版界的黑名单。黑塞自述:“在战争年代,一切又回来了。我又看到自己在和世界起着冲突,而原先我和它可说相处得不错。我又走上了背运,孤单无援,独自忍受着痛苦,我所说所想的一切,又不断地被攻击,被曲解。我又看到一道绝望的鸿沟,横亘在现实和我所期许的事物之间。”


谩骂攻击的信件堆满了写字台,黑塞说他“无时无刻不为自己的不幸命运而自怨自艾”,但他还是走出自己的小世界,在瑞士伯尔尼义务从事战俘救济工作。为此,他不惜倾尽家产,甚至变卖自己的手稿。1916年,父亲约翰纳斯·黑塞去世,战争也丝毫没有休止的征兆,家庭生活的地震和世界的崩溃触发了黑塞内心的危机,他不得不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在青年医生朗格处接受心理治疗。这段心理疗愈之路就如同攀登嶙峋、陡峭的山岩,异常艰难,但毫无回头路可言——阳光在一点一点退却,留下就只能忍受谷底阴暗寒冷的煎熬。童话《难走的路》就是这段疗愈之路的反映。


1917年秋,黑塞在短短数个星期内完成了小说《德米安》。这部作品像是一篇号召青年人奋起战斗的檄文,捍卫“成为自己、成为独立的人”的权利。社会一直在谋求驯化每一个人,磨平个性的棱角,把本该色彩斑斓的世界变得千人一面,而当一个人意识到要成为有个性的自己时,就必然面临着同大众、主流事物的冲突。


“在两种对抗力量——一种是纯私人的渴望,另一种是环境的要求——的矛盾中,人才得以形成。”(1929年2月,致玛丽·路易斯·杜蒙的书信)“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条通向自我的路”(《德米安》前言)但每个人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成为自己,这是不同的,因而这种冲突的激烈程度也不尽相同。《德米安》所展示的,就是主人公辛克莱的从儿童到青年的成长故事,也是辛克莱如何从压制走向解放的自我完善之路,如同扉页上他的自白:“我所向望的,无非是试着依我自发的本性去生活。为何如此之难?”


《德米安》,作者: [德] 赫尔曼·黑塞,译者: 姜乙,出品方: 果麦文化,出版社: 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 2020年5月。


在十岁那年,辛克莱为了融入邻家男孩们的小团体,编造了偷苹果的故事,因而被孩子王克罗默抓住了把柄,克罗默以此要挟辛克莱向他索要封口费。


受到胁迫的辛克莱不得已犯下许多恶行来满足克罗默的贪婪,原本生活在光明正义世界的辛克莱堕入了黑暗。不过,德米安的出现改变了一切。目睹辛克莱被勒索,德米安鼓励他:“人根本无须害怕任何人。如果一个人害怕某人,就会将此人的权力至于自身之上。比如一个人做了什么错事,被另一个人知道了——另一个人就具备了控制你的权力。”在德米安的帮助下,辛克莱摆脱了克罗默的纠缠。


德米安像是辛克莱的精神导师,在辛克莱童年、少年、青年三个成长阶段,德米安总是及时出现,启发他重新思考善与恶、光与暗两个世界,在禅修、素食、神秘学等多元的文化中寻觅通向自我之路。


故事的最后,战争爆发,两人被卷入时代的巨轮,匆匆离别,奔赴前线。寒冬过去,重逢已是初春,辛克莱生命垂危被抬进医院,旁边的病床上正是老友德米安。德米安燃尽生命最后的烛光与辛克莱道别。


“小辛克莱,听着!我必须走了。你可能还会需要我帮你对付克罗默,或别的什么。假如你呼唤我,那么,我不会再这么急匆匆地骑马或乘车来找你,你必须倾听心底的声音。随后你会发现,我就在你心里。你明白吗?”


《德米安》是黑塞思想转变的起点,由此前的人格个性的捍卫者逐渐转变成探索内心精神的孤独隐者。战争带来的诸多问题与烦恼让黑塞开始反思,很快他就发现要解决目前自身的困境,只能求诸内心,因为要公然与世界潮流对抗,头破血流的只会是自己。他在自己身上也看到了战争、杀戮、疯狂等人类恶行的影子,因此比起一味指责和批评外界,黑塞认为更应该反省自己是如何涉入罪恶的池沼之中的。“因为,人人都能重获清白,只要他能认清并了断他的痛苦和罪孽,而不是去找替罪的人。”这也是辛克莱所走过的成长之路——正视内心的恶,寻求善与恶两极的统一。


德米安来源于黑塞的梦境。“1917年9月11日和12日的晚上都有暴风雨,他在梦里和一个比他强壮的人战斗。”这个与他战斗的男人就叫德米安。“德米安”是“达米安”的变体,发音与“Dämon(恶魔)”近似。黑塞觉得这个名字也有几分造物主的意味。


记录梦境是心理医生朗格的建议。朗格医生师从荣格,擅长解析梦境,他的精神分析疗法让黑塞的状况恢复了不少,除了前文提过的《难走的路》,治疗期间黑塞还创作了其他几篇童话:《一长串的梦境》《欧洲人》《伊里斯》等等。


《一长串的梦境》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游历了波诡云谲的意识深处的世界,探索了在日常被压制和约束的另一个“我”,像是一篇梦境笔记。《欧洲人》则借一场由战争引发的灭世大洪水和诺亚方舟上地球物种才艺展示大赛讽刺了欧洲人的傲慢自大与无能。比赛中,会飞的和会跑的,会爬的和会游泳的……动物们都拿出了自己独特的本领,黑人、马来人、日本人、中国人……各人类种族也都展示了独一无二的天赋,只有欧洲人自始至终都在冷眼旁观,他除了动动嘴皮子、炫耀所谓的“智识”之外,什么也拿不出来,最后被封为“笑话大王”。这些童话是黑塞自我解救的尝试,是他通向“向内之路”的尝试。


与传统的德国童话不同,黑塞的童话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之上。“通过想象把现实世界转变成为神话诗的世界。诗化了的现实让人们依稀望见了童话所建立起来的另一种世界,童话打开了通向人类另一种现实的大门”而这种奇诡的想象力则是黑塞身为魔术师的力量源泉,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童话在黑塞看来是揭示生命永恒意义的最佳形式,而歌剧,则是童话的最高形式,因此,他一生都想要创作一部这样的歌剧——“赋予人的生命以更高更美的意义。”虽然他的理想未能如愿,但他的现代童话所触及的生命之光在后来的小说创作中得到了进一步挖掘和延展。


《悉达多》与《玻璃球游戏》


1918年11月11日,德国与法国签订停战协定,持续了4年的战争终于结束了。德意志帝国皇帝威廉二世宣布退位,一个新的共和国到来了。黑塞的喜悦溢于言表,几十年后他在给朋友托马斯·曼的信中回忆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写道:“对1918年的革命胜利感到非常地开心……这场世界之战与我个人生活里的遭难几乎同时发生,现在一切都算是平静了。”


但是黑塞的生活并没有好转,救济战俘的工作已使他陷入了经济困境,妻子玛丽亚患上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家庭支离破碎,孩子们也都四散在各处,在伯尔尼的家变得又冷又空。精神上,黑塞也处于混沌状态,苦苦探索着自我完善之路。


“一个更热情更短暂的夏天开始了。这些炎热白日虽然漫长,却如旗帜般燃烧,在熊熊火焰中消逝。短暂潮湿的月夜连着短暂潮湿的雨夜,一如梦境倏忽幻化,激荡着一周周的光华。”这是1919年创作的小说《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的开篇。这个夏天对黑塞来说非比寻常——从战争中回归生活,从桎梏中回归自由。在此之前,他和以往的世界做了告别:解除了救济战俘的工作,离开了妻子,将三个孩子安顿妥当,离开了伯尔尼的家。终于,他又孤身一人了!他要重新振作,继续他那被战争中断的诗人生涯,回归作诗、写作的世界。


《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作者: [德] 赫尔曼·黑塞,译者: 易海舟,出品方: 果麦文化,出版社: 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 2019年1月。


火车穿梭在瑞士的山间,摇摇晃晃,却丝毫没有悠闲的意味——而是如此急切地奔向南方,与湖泊、瀑布、山林擦身而过,带着极少的乘客,已是42岁的黑塞搭乘这辆列车,来到了瑞士南部的提契诺(Ticino),在蒙塔诺拉(Montagnola)小村安顿下来,租住在卡萨卡木奇庄园里。


现在,黑塞一无所有,他只是一个租了四个小房间的孤独房客,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遭了火灾的文人,一个被连根拔了的、有点可疑的外国人”。开拓新生活虽然十分困难,黑塞却过得很美好,他尽情享受着南部夏日的空气、阳光,享受孤独和写作。在提契诺夏日的熊熊烈火中,他终于涅槃重生了。“第一个夏天里我就写了《克莱因和瓦格纳》以及《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解除了内心的紧张不安,使我得以在冬天时开始写作《悉达多》。”


如同西格弗利德• 翁塞尔特所言(Siegfried Unseld,德语界出版名家):“从战争状况返归和平环境的那一刻开始,黑塞的工作就是尝试着答复那个古老的问题:我将怎样完成我自己。”


“必须正视以前被我用谎言掩盖或不曾道出的事物,必须承认它们的存在,承认那些混乱、狂野、本能,承认我内心的‘恶’。我失去了从前和谐、美好、温和的写作风格,必须重新寻找写作的风格,必须与那些内在未能解决的古老问题厮打,打得头破血流。格斗并非为了消灭它们,而是为了理解它们,把它们用语言表达出来。”(1919年秋,致卡尔·泽利格的书信)


《克莱因和瓦格纳》的诞生,则标志着黑塞创作新时期的到来,他在“向内之路”上,迈出了小小的但尤为关键的一步。借由这部作品他重建了被摧毁的内心世界,找到了新生的力量。同年七月,他在写给姐姐阿德勒的信件中说“当一株植物、一株小草被折断、被伤害,或者正在枯萎,它会很快结出种子,因为那是它存在的目的。”《克莱因与瓦格纳》就是黑塞在枯萎中结出的种子,这粒种子在新的土壤里落地生根,长出了新的生命。《悉达多》则是这株新生命孕育的一朵瑰丽的花。


《悉达多》写于1919年的冬天,到1922年才完成,其间由于黑塞缺乏对东方思想的深刻理解曾一度想要放弃,他感觉“去写那些我们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是多么的荒谬。在休息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准备放弃我的《悉达多》,即便我对印度还保有我年少时的记忆,但是每次我都需要喝下一杯苦行与深思的酒才能够让曾经的感觉回归到我身上。”后来在心理学家荣格以及黑塞的表弟日本学家威廉·贡德尔特(Wilhelm Gundert)的帮助下才完成第二部分。


赫尔曼·黑塞。


出身婆罗门的贵族青年悉达多想要寻找宇宙的真谛,他放弃了优渥的生活,与好友乔文达一同追随三位沙门苦修。三载光阴倏忽而逝,悉达多学会了禅定、屏息、忍受饥饿和痛苦,但依然未能体悟到宇宙的真谛。彼时,“一个叫乔达摩的人现世了,他是世尊佛陀。他已战胜尘埃疾苦,止息转生之轮……婆罗门和君侯们都顶礼膜拜他,皈依为他的弟子。”


于是悉达多和乔文达辞别沙门,进入舍卫城向佛陀问道。聆听完佛陀宣法后,乔文达决定皈依,而悉达多却离开了佛陀继续寻道。虽然佛陀的法义清晰无瑕,但悉达多追寻的并不是遵从佛陀的法义得道,而是用自身的经历去证悟宇宙的真谛。他决定“不再苦修。我要拜自己为师。我要认识自己,认识神秘的悉达多。”于是悉达多堕入尘世,在尝尽了情爱、财富、权力等欲望之后,又抛下一切,最终跟随一位船夫在河水的咏唱中悟道。


《悉达多》的故事发生在佛陀时代的印度,而底色其实是基督教的“爱”,最后在奔涌不息的河流面前体悟了中国的“道”,东方与西方的思想在悉达多身上实现了对立统一大融合,这又和中世纪基督教神秘主义、印度教“宇宙统一”相贯通。《悉达多》是黑塞的信仰之书,他一个成长于正统基督教家庭的人,信仰却有着一个印度名字和一副印度的面孔。在他的信仰中,并不只有一种宗教,他所寻求的从来都不是信仰的形式,而是生长出全人类这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底下的根。如黑塞自己所言:“我努力探索一切信仰和一切人类虔诚善行的共同之处,究竟有什么东西是超越一切民族差别之上,有什么东西可以为所有种族和每一个个人所信仰和尊敬。”黑塞所期望的,是青年人能够像他一样,“从古老的中国和印度,从古希腊罗马文化,从圣经和基督教文化中去寻找永恒不朽的价值之所在。”


《悉达多》是战后黑塞思想转变以来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它标志着黑塞的“向内之路”抵达了一个新的阶段。1931年,黑塞直接将《克莱因和瓦格纳》《克林索尔的最后夏日》《悉达多》合编成一本小说集,取名《向内之路》。一直以来,黑塞写作的本意都只是为了解决自身的危机,探索自我完善道路,想重回纯真无邪的状态,结果探到了整个世界的神经,这就是黑塞的“向内之路”,用第一届黑塞文学奖得主马丁·瓦塞尔(Martin Walser)的话说:“作者写作时完全只考虑自己的事,而当他从坐垫上抬起身子时,却证实自己坐在垫子上写下的东西涉及了世上的一切。”


从某种意义上说,黑塞其实是被“危机”造就的作家,他在危机中自救,在自救中“救世”。在晚年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玻璃球游戏》中,黑塞的危机意识又一次为全人类精神文明的命运开示。这部作品最初构思于1931年,两年后希特勒上台成为德国元首,战争的风雨再一次笼罩在欧洲上空。11年后,也就是1942年小说完成时,世界反法西斯同盟成立,希特勒的纳粹政权即将走向覆灭。


小说虚构了一个意味深远的未来乌托邦——卡斯塔里,汇集了人类所有精神文明的王国,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是知识界的精英,可以尽情研究自己感兴趣的知识,不事生产却活得富足而自在。玻璃球游戏是卡斯塔里这个精神世界的明珠,是一套由音乐和数学演变而成的符号系统,整合了人类所有的知识和精神财富。主人公克乃西特天资聪颖,依靠才华和努力一步一步成为了玻璃球游戏大师——精神王国的领袖,但他发现卡斯塔里正面临着危机,在逐步走向衰落,于是,克乃西特毅然辞去了游戏大师的职务,重回世俗世界。他偶遇了青年时代的好友特西格诺利并担任了他的孩子铁托的老师,与铁托在冰水中游泳竞赛时不幸溺水身亡。


《玻璃球游戏》,作者: [德] 赫尔曼·黑塞,译者: 张佩芬,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 2012年4月。


《玻璃球游戏》是一部寓意深厚的作品,是黑塞对自己文学生涯的创作总结,几乎耗费了他所有的心血,为他的小说创作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关于创作这本书的原因,黑塞在给朋友的信件中谈道:“一是打造一个精神空间,在这里,尽管世界被毒化,我仍可以呼吸、可以生存,这是我的避风港和堡垒;第二,在思想上表达对野蛮势力的抵抗,尽我所能加强在德国本土进行反抗和固守阵地的朋友们的力量。”


卡斯塔里表面上是一片知识的乐土,实际上却隐含着深重的危机,这从主人公克乃西特写给最高教育当局的公开信中可见一斑:


“我们吃我们的面包,使用我们的图书馆,扩建我们的学校和档案馆,但是,倘若我们的人民有朝一日不再对我们有兴趣,或者我们的国家处于贫困、战争等等原因不再有能力供养我们,那么,我们的生活和研究工作就完蛋了。倘若我们的国家有朝一日把卡斯塔里及其文化视作一种奢侈品,不再允许我们存在,是的,甚至不但不再引以为荣,还看成是一群寄生虫、骗子、是邪教徒和敌人——这就是来自我们外界的危机。”


这个危机不仅映射了二战结束时社会教育为何问题,对于70多年后的当下依然有着启示作用:一代代青年拼命苦读进入知识的象牙塔,几年后步入迅速变动的社会之时,却发现知识成了最大的笑话。在物质欲望逐步冲击并似乎将要凌驾于人类精神文明之上的今天,卡斯塔里的危机仿佛正在变成现实。


雨果·巴尔称黑塞是“德国浪漫派的最后一位骑士”,这是黑塞勇敢反抗、捍卫自我的一面,但黑塞还有另一面——孑孓独行在精神山峰的隐士,就像塔罗牌中的隐士,手提明灯,背对世界,孤独地走向内心的山峰。隐士牌也寓意着危机,黑塞也在危机中探索着自我,为全世界青年人指明了方向。骑士是黑塞,隐士也是黑塞,就如同他的作品中永远有两个主角:汉斯和海尔纳、卡门青德和瓦格纳、辛克莱与德米安……亦或者说只有一个诗人黑塞,永远行走在寻找自我的旅途上。


参考:

1.《黑塞研究》/张佩芬著,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11月第1版

2.《朝圣者之歌》/黑塞著,谢莹莹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1月第1版

3.《传记》/黑塞,诺贝尔文学奖作家档案:

https://www.nobelprize.org/prizes/literature/1946/hesse/biographical/

4.陈敏;鲁迅与黑塞的“故乡回忆”与故乡书写之比较[J];鲁迅研究月刊;2021年04期

5.《黑塞书信集》/黑塞,谢莹莹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3月第1版

6.《乔迁时的遐想》,收入《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黑塞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年4月

7.《黑塞画传》/[德]米歇尔斯,李士勋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12月第1版

8.《黑塞传》/弗朗索瓦·马修著,金雯,李琦,张荪婧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7年7月第1版


撰文/邹好南

编辑/王铭博

校对/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