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弘文书院,1903年。


鲁迅的留日这段“青春”历程,作为一个独立的课题予以研究(此类文献、论文甚多),或者作为一个自洽性的具有丰富审美内涵的文学素材予以处理(比如,日本作家太宰治的小说《惜别》),也已有相当一批成果出现,那么,《究竟是青春》这部作品有何特质及意义?


《究竟是青春》,作者:姜异新,版本:领读文化|河北教育出版社 2024年1月


传记文体的独到探索

 

这是一部彰显现代文类或文体探索与实践精神的传记作品。主体部分,即“正文本”,共包括三节:弘文学院:“身外的青春固在”1902—1904、仙台医专:一掷“身中的迟暮”1904—1909、东京,东京:“愿有英俊出于中国”1906—1909,是一部较为标准的文学传记(中篇);附录部分,也可称为“副文本”,包括两部分:附录1:《“这一个讲堂中”的“电影”——观看之道与鲁迅的“弃医从文”》,是一篇用视觉理论探讨“幻灯片事件”本质及与鲁迅关系的学术论文;附录2:《日本:“到东洋去”——鲁迅生平陈列之“日本”部分策展侧记》是一篇介绍展览策划经过、内容及感受的散文(随笔)。

 

很明显,采用文学传记、学术论文、策展笔记三种样式,或者说用传记、论文、散文三种文体方式,对“鲁迅的留日七年”做全方位、互文性的细致解读与呈现,是作者有意为之的一个文体策略。然而,在笔者看来,这依然是一部带有文学性气质的传记作品,因为“附录1”“附录2”虽然是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但在文本中的功能是附属性的、说明性的,也可以看作是对主体部分(正文)所作的一个长长的注解。然而,其独特效果就在于,作为“副文本”的“附录1”与“附录2”,与作为“正文本”的文学传记,构成了一种互文阐释、互为建构的语义关系。

 

比如,关于“幻灯片事件”的讲述,“正文本”尽量只述过程、观点,而不作理论分析,目的是顾及叙述语调的协调性和普通读者的可接受性,而没说或没说透的话语及理论分析,就可参阅附录1。因为有了附录1,“正文本”中关涉这一节的记述才更有了自圆其说的根基。事实上,作为现代文类之一种,传记本来就与小说、散文、论文等密切关联。姜异新在《究竟是青春》中的文体实践,可为同类写作提供有益启发。


这是一部语言雅正、剪裁精当、表达精准、雅俗共赏的优秀传记作品。其一,叙述雅正,彰显传记语言的特色。这是确保一部传记吸引读者阅读的重要原因之一。语体为流畅的散体文,句段延展逻辑性强;叙述语调客观、理性,而绝无随意而发的赘语或雕饰性的话语;以学者化的智性语言为主体,不时融入诸如“其间,他还顺便结了个婚”“对鲁迅来说,经过的不是一个驿站,而是一处文化的乡愁”“盛开的樱花恍若一片败絮般令人忧郁”“麻木的看客形象同样来自帝国迷梦蒙眬醉眼下的关照”之类的文学语言,等等。这都是确保这部传记具有纯正文体品格的几个重要因素。其二,史料、文献稀见,信息处理很严谨,裁剪很严密。采用第一手材料并对之予以严格的剪裁、整合,使之成为叙述的有机部分,在这部传记中也得到突出的体现。在今天,鲁迅研究全面展开,相关文献、史料及取得共识的学术观点,已实在太多、太多,因此,写一部普通传记是不难的,难的是鲁迅谱系的传播,也就是面向普通读者的知识启蒙。然而,从鲁迅传创作情况来看,怎样将之转化为传记文本并广为普及,则始终是一个大难题。


《究竟是青春》在这方面做出独到的探索,可以作为一部面向普通读者普及基本知识的大众读本予以推广。其三,虽然信息量很大,但表达比较精准,特别是对细节的把握很到位。鲁迅在日本的学习过程、师生关系、交游经历及思想变迁,最终无一不落实于对诸如入学志愿书、成绩表、毕业证、题赠、照片、书简、作品等大量原始物件(文物),以及“成绩之谜”“解剖实习”“取缔风潮”“幻灯片事件”“习俄文”“发声《河南》”等具体而微、具有历史现场性的场景或细节的考述。这种考述或表达不仅使其“信史”(历史真实)价值和意义得以充分凸显,也从内容上赋予这个文本以上佳的可读性。

 

这是一部吸纳最新研究成果、彰显“传记学”新气象的典型文本。一方面,任何一部有生命力的传记,必然要吸纳取得共识的最新研究成果。比如作者关于“幻灯片事件”的解读。一直以来,一种流行的习焉不察的观点认为,“幻灯片事件”是导致鲁迅“弃医从文”的动因原点,但在姜异新看来,并非如此。她用大量的史料和考述证明:鲁迅在细菌学讲堂上看到的“电影”,已经不是当时的时局新闻,而是刚刚过去的历史;这种“电影”(“处斩为俄军当侦探的中国人”)在此之前早已通过各种形式观看了很多。最后,她总结道:“鲁迅的民族屈辱感远非细菌学讲堂上的‘顿悟’或‘震惊’,而是视觉暴力美学最大限度地激发了个体的文艺感受。”此论一出,长期以来围绕这一论题所展开的论证从此可以到此圆满画上句号了。


另一方面,在文学传记中引入视觉元素,也应是传记写作的一个必然趋势。在这部作品中,鲁迅退学记录、成绩表、毕业证、作品手稿、书信、照片等大量原始图片的引入,以及采用视觉理论对“幻灯片事件”所作的理论分析,实际上也正涉及这一命题。因为有了这些图片,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就可以影像化,把文字记述的内容和图片传达的信息进行整合,继而快速、形象地把握住传主生平和生命历程。如果没有这些第一手的原版图像,这部传记在意蕴生成及阅读接受上就会失色不少。


鲁迅在仙台,约1909年。


兼备文学性和科学性

 

总之,《究竟是青春》是兼有文学性(即可读性好)、科学性(即严格依循历史史实)并符合现代传记文体的一个优秀代表作。它对今天及未来的“鲁迅传”写作的启发至少有二:

 

其一,“鲁迅传”写作应回归传记本体。如今,广义上的鲁迅传已多达470多部,但经得起读者阅读的优秀文本太少。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原因当然很多,但普遍欠缺传记文体意识,或者说,不从“现代传记”本体或文体出发从事写作,一定是其根因所在。鲁迅传记作者群虽然众多且不乏学养深厚的顶尖学者,但由研究到传记写作,其间在身份与传记学意识,以及对“文学性”的处理上,都做得不好。他们写出的“鲁迅传”可读性较差,或者大都是学术传记,仅在学者圈子里流通。我觉得,这种境况应当改变,首先应当在传记文体意识与实践上有根本性改变。

真正的“鲁迅传”不是“资料集”或“论文集”,而是传记家以鲁迅生平、生命、作品为审视对象或基本素材,用散体文写成的具有文学性气质的作品。或者说,与鲁迅有关的年谱、回忆录、日记、作品等都是传记创作的基础材料,“鲁迅传”是一种以这些材料为基础的“再创作”。它可以是传述鲁迅一生的大部头的全传,也可以是只传述鲁迅某个阶段、某个时期的“断代史”式的传记。

 

其二,“鲁迅传”写作也应与时俱进。传记发展到今天,样式和范畴比以前大大地扩展了。比如,传记与视觉艺术的结合,就是大势之一。具体到鲁迅传记写作,画传,一种画家和作家合著的传记样式,也已出现多部,至于普通的图传、像传就更多了。以追求视觉艺术为中心的图像传记,在未来,也依然是鲁迅传记写作的几大方向之一。尤其应强调的是,伴随AI、ChatGPT的深入发展,这里也在不断生成新的形象,年轻一代可以不关注书本上的鲁迅,但他们可以根据海量信息,根据自己的想象,利用自媒体,建构出自己心目中的鲁迅形象,比如“AI鲁迅”。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重视。

再比如,我们现在每个人手机里都有短视频软件,我们会记录自己的日常生活,实际上那也是个人利用自媒体创作的一个“传记”,可以叫“自媒体传记”。它可以是只记述琐屑生活的“片传”,也可以是较大篇幅的自传或他传。这是一种全新的传记样式,代表了传记在未来发展的全新可能性。这同样不能不引起我们的重视。


鲁迅,1909年摄于东京


作者/张元珂

编辑/宫照华 张进 李阳

校对/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