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最近这段时间又有哪些梗开始流行了,必然少不了“淡人”。


“淡人”,淡淡的。遇事,其他人焦头烂额,他们在一旁表示不急不急,“办法嘛,总有的”;同学考级,他们不急;再多八卦,他们不听;甲方变卦,他们不气。在网上,他们被描述为一种生活态度超然的年轻人,不热衷于社交,更倾向于独处。在读书这件事上,估计他们也有特点,比如读推理小说不惧剧透,啥时候看完无所谓,读艰涩的专业书不慌张,读书不求甚解,坚定地相信将来迟早会读完,也会读懂。


一时间,一拨一拨的年轻人宣布“正式被确诊为淡人”,接着“人均淡人”的说法也出现了。“淡人才是最适合职场的新人设”的热搜也产生了。


遍地“淡人”


“淡人”是受欢迎的。


假如读到本篇小文的你不乏生活阅历——这个标准并不高,但凡使你感激的、开心的、愤怒的、失望的各种人都让你遇到一些,也就算是了——那么,你或多或少都会认可“情绪稳定”在人际关系中的作用(此处强调“作用”而非其他,如“意义”,肯定免不了有某种功能主义的嫌疑)。当我们讲某人“情绪稳定”时,往往是指这个人没有多少脾气,不会猜忌,不会忽冷忽热。与这样的人打交道不费心力,沟通成本不高,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不必担心被ta误会。人们必定由此才发明并传播了“情绪稳定”这一说法,肯定和渴求那种让人松弛的性格。“玻璃心”自然也就被否定了。据段义孚《制造宠物》(上海人民出版社·光启书局,2022年7月版)关于人为何不断制造各种宠物的论述,连对动物,我们也是希望它们情绪稳定的,当然“喵星人”等少数动物是例外,不在此论当中。要判断一个人情绪是否稳定,得相处一段时间,用经验辨别,不然便是去听其他人对这个人的看法,“某人怎样,性格如何”。而现在好像有了一条捷径:与“淡人”成为朋友大致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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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森林》(1994)剧照。


虽然把“淡人”作为一个叫法搁在了这里,但是究竟什么样的人叫“淡人”?单去看构词,直接明了,恐怕还让我们误以为它是一个经过定义的概念。其实,唯有去看人们在网上如何用它,才能归纳个大概。


“淡人”在学校也可能报名参加各种技能考试,到了毕业季也忙于应聘考研、申博,与其他人比较,他们淡淡地筹备,淡淡地等结果。如果他们告诉你,“都没怎么看,盲考”,与那些狠狠发力却惯于在口头上谦虚的“狠人”不同,他们说这个话多半是真实的。那么,在职场呢?也差不多吧,能挣到钱够一个人吃穿便可。他们不是因为走上了某种境界才选择此种活法,比如把升职加薪视为“与我有何干”的身外之物,而纯粹只是因为不愿意,没有多大兴趣。你可能想到了这几年网上讲得比较多的“躺平”,两者确实都有许多“不愿意”,不过它们在本质上根本不是一回事,如果说前者“躺平”是对生活不易的反应,是被选择的,那么“淡人”则指向这样一种倾向,也就是它认为这不是选择或被选择的问题,是“我本人就是这样”,不是“成为淡人”,是“我是淡人”。在友谊中更不必说了,此种对人对事不敏感的奇特体质,没有什么兴致和心力去制造麻烦,为难别人。你后悔说了某句话,还在纠结如何解释换取谅解,在他们那里却可能是“你刚才说了什么”,而这可不是什么缓解尴尬、给彼此找台阶下的妙计,朋友,他们只是真的忘记了!


“淡人”在许多事上有钝感、不敏感,既不求结果,也不在乎过程,即便在另外一件事上可能又马上在意并且紧张起来。整个人淡淡的,既不亢奋,也不忧愁。但要说他们什么都不在乎又不对,将社会标准和人情世故“置之不理”,可能恰恰是让ta本人活得自在一些。跟号称或标榜自己“我就是我”不同,他们是没有什么欲望去做如此宣称的,没有那个兴趣。他们并不反对社会标准,不会谋求在世俗之见之外再造一套评判成败或喜悲的标准,不过是顺其自然,没有多少执念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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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此一生》,何怀宏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活字文化,2021年3月。


哲学家何怀宏在他的哲学通识之书《仅此一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活字文化,2021年3月版)中讲了一个简单的道理,他说人们经常讲快乐就是“欲望的满足”,但有时放弃了某个欲望,反而感到轻松,甚至感到快乐。这个时候,快乐似乎就不是“欲望的满足”了,而是“欲望的放弃”。“淡人”必然是熟知放弃的快乐的。“淡人”或有关“淡人”的特征,恐怕不是天生的——哪怕有那么一部分,也不多——大概是经历了许多人和事,害怕被伤害,才可能感受到放弃的快乐。过去,我们说这类人活得豁达、活得明白。有意思的是,无论以前那些是何种叫法,它们都是来自他人的评判,极少有人会厚着脸皮说自个儿活得豁达、活得明白。“淡人”是不一样的,别人可以讲我们是“淡人”,我们也可以如此讲,所谓“被确诊为淡人”,把脉的实际上就是ta本人。难怪,恍如一夜之间,遍地都是“淡人”了呢。


不可能的“淡淡的”


做个“淡人”是不容易的。一个人若是“被确诊为淡人”,多少都意味着ta正在与社会习惯、社会标准拉开距离,成为社会的半个陌生人,接着被许多前来规劝的声音围住。或许人们也仅有在希望“你别多心”的时候,才会去肯定“淡人”体质。想必也正是如此,在社交媒体上有过“淡人才是最适合职场的新人设”这个热搜。这是后话了。现在我们暂且聊一聊为何说做个“淡人”不容易。


此前读《清代的“会”与乡村秩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5月版)了解到,在传统乡村,人们如何通过兴各种“会”来办成一件事,如“路桥会”“钱会”等,这其中当数钱会让我困惑。全国各地有不同类别的钱会,包括“轮会”“摇会”“标会”等,这里就不去展开说其具体规则了,就说入会的人若是失约,怎么办?作者童旭先生举了一些关于“倒会”的例子,“会”没有进行完,得解散。当然,有熟人社会的道德约束和习惯法在,失约之人是逃不掉的,再加上即便“倒会”,也有解决结算的方法。光有这些是不够的,还得识别、判断人品,遗憾的是,这部分不可测量,进不了研究范畴。一个人必须得熟悉家庭和熟人社会的人情世故,甚至可以说,需要通过一个表情、一个眼神来做某些判断,并且可能处理邀请谁、拒绝谁入会的麻烦,在如此高语境的情况下,一个人不敏感是不行的,什么时候需要表现冷静,什么时候需要表现愤怒,都有一套说法和做法。当然,与钱有关的总是特殊一些,不过它也因此是最为体现人们行事方式的。在熟人社会,如果不敏感,可能被议论、被指点,与周遭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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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帝国》(2009)剧照。


而这毕竟还是传统的社会,人与人之间已经形成许多规范和边界,你可以把它们叫作“习惯法”“民间法”“乡约”或“惯例”。

要是往早期社会追溯,在初民宗教社会(“宗教”约等于“社会”),所有成员都必须在仪式中沸腾,不可能“淡淡的”。“淡人”离群索居,在他们的定义里还不是人——具备“社会性”的才称得上是人。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Émile Durkheim)的《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商务印书馆,2011年4月版)论述的也就是这个问题。这大概也是一个悖论,“社会性”是在人群沸腾中产生的,没有个体热烈地参与,社会就无法诞生,而社会一旦形成就反过来用它的标准和规则要求每个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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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忌》(Tabu: A Story of the South Seas,1931)剧照。


比如默尔索(小说《局外人》人物),作家加缪是这样来形容他的:“他不耍花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是他所生活的那个社会里的局外人。”默尔索,这个普通的小职员,他算是一种“淡人”了,不知道母亲确切的年纪,为母亲守灵时吸烟、喝牛奶,并在母亲刚下葬后就和女友约会。他淡淡的,与世无争,最终被司法审判,成了现代司法转型的祭品。这是一种深刻的牺牲。更多时候,包括现在,“淡人”逃离不了的还是一些有关“是否合群”“是否懂人情”“是否上进”“是否热情”“是否懂事”“是否跟上社会节奏”的质疑,它们是琐碎的,也是持续的。


“淡人”,在未来


现代社会更适合“淡人”。


这样说,好像明显有悖于一个生活常识,那就是在传统社会,一个人还可以选择“小隐隐于野”,吃穿住都不成问题,那个时候的人至少会砍柴做饭,只不过无力抵抗灾害和野兽,而社会大分工改造了现代人,熟练掌握某项专业技能,至于基本的生活事项反倒没法处理了,唯有依靠专业分工的“投喂”。不过,这其实是在讲“隐人”,不是“淡人”,他们从未离开社会,有点“中隐隐于市”的意思,不同的是,他们不是像古代哲人那样把它作为一种境界,他们只是“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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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求上进的玉子》(もらとりあむタマ子,2013)剧照。


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讲,一个“淡人”可以坐在家里吃着外卖,用工资支撑着基本的用度;与邻居不相干不认识,不必担心被打扰、被议论;以“社恐”的人设与同学同事相处,毕了业、下了班不往来;如果家人有意见,跑到另一座城市;要是亲人或好友干预私事,说三道四,不再往来就是了。一间屋子、一部手机,关上门、戴上耳机,吃着一人食,暂离外界社会,除了线下社交,生活的大多数方面都不会被打断。随着社会大分工和虚拟技术的演进,“淡人”可能有条件变得更淡,淡淡地活着,有一张嘴即可。好吧,这接近乌托邦社会了。


其实只要走出门,就可以感受到门外的这个世界还在呼喊“淡人”,希望他们重新敏感起来。在地铁和公交车闪烁着的广告,卖力地宣讲着某某地方适合旅游,某某产品适合养生,要使观看到它的人多点欲望,多点买卖,改进生活。


“他们翻着报纸,或是直接倒在车厢两端的软垫长椅上面。他们的身体和最不舒适的外在环境都能完美贴合,仿佛是为了在向出口处冲刺之前,做最后的休息。每天清晨,他们都可以在车站的墙上看到同样的巨幅广告,一只狗和一只猫带着悲伤的眼神,祈求路过的乘客不要忘了帮它们驱虫。”(马克·奥热,《巴黎地铁上的人类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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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地铁上的人类学家》,[法]马克·奥热著,周伶芝、郭亮廷译,浙江大学出版社·启真馆,2018年12月。


上世纪80年代,人类学家马克·奥热经常坐地铁观察乘客和车厢,我们今天坐地铁也与他描述的有许多类似之处,不过报纸变成了手机。一个“淡人”如果疲惫了,哪怕某一刻忽然被某个图像、某个色彩吸引,可能也不会激动。


“淡人才是最适合职场的新人设”也是值得一说的。


真正接受并欢迎“淡人”的,除了开篇说的朋友,应该就是职场了。最初,被确诊为“淡人”的人,是认为淡淡地上班是一种保全ta的自我和生活的方法,物欲低,遇事不急,不拼命,不好奇,不与同事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如此看,他们打算把“淡人”作为人设也就讲得通了。哪怕只是“立人设”,工作的状态也是可能焕然一新的。有意思的是,虽然雇主激励不了他们,却未必不喜欢这样的“淡人”,他们也可能欢迎“淡人”成为职场新人设。雇主和员工拿到的是两份脚本:前者读到的“性格好”“麻烦少”,也因此“好管理”;后者读到的可能是“弱者的武器”,是的,是詹姆斯·斯科特在那本《弱者的武器》(译林出版社,2011年4月版)里讲的那个术语。他们都需要一些像“淡人”这样的概念。当他们在真实的接触中发现对“淡人”理解的不同时,要么是丢弃概念,要么是争夺对概念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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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甘正传》(Forrest Gump,1994)剧照。


那么,真正的“淡人”呢?在没有这个概念的时候,他们也是好好的,一如既往淡淡的。概念的力量肯定多少也是有的,比如过去,一个人表现出“淡”的特征可能被质疑,如今那么多的人聚集在“淡人”的名义下,抵抗那些缺乏边界感的指点,为“淡”正名,为“淡”所描述的性格寻找正当性。这就够了。


另外,据说“淡人”在未来只肯、并且也只需要两个字就能完成所有的交流。


啊?


嗯。


这个玩笑话或许会成真也未可知。

作者/罗东

编辑/西西

校对/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