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妈妈一起直面外婆年老时面对疾病的痛苦,上高中的女孩对女性的人生有了新的理解;从名人明星中寻找像“苔花”一样的人,青春期的孩子们学会重新定义自己……在成长过程中,每个孩子都需要学习如何面对生老病死,找到生命的意义。


又是一年清明时,孩子们跟随大人一起扫墓祭奠等活动,以寄托对亲人的哀思,家长也常适时地和孩子谈谈生命与死亡。当死亡不再是讳莫如深的禁忌话题,从敞开式的亲子讨论到校内的主题学习,从知识的讲解到博物馆里的真实体验,“生命教育”逐渐有了多样的形式。



2024年4月2日,重庆市,南川区少先队员来到区烈士陵园献花。 图/IC photo


“老龄化”“青少年抑郁”……在这些热点背后,“生命教育”显得愈发重要,面对时代的变迁和新的社会问题,家长和学校又该如何给孩子上好“生命教育”这堂“必修课”?


“60片老太太”


提到外婆,项佳的女儿会略带戏谑口吻地称呼她为“60片老太太”。


“我母亲患有帕金森病,在2022年我们第一次经历了她的自杀。”项佳回忆,因为帕金森病引发的焦虑症、强迫症,母亲在那次发病时吞下了60片安眠药,接到养老院打来的电话后,刚上高中的女儿第一个赶到现场,直面了外婆的痛苦,也和母亲一起终于盼到抢救成功的消息。


2024年,项佳的母亲被诊断出疑似胃癌,经过一系列复查,最终发现是虚惊一场。但整个过程,项佳并未回避尚未成年的女儿,“我们要让孩子知道,一个强大的女人晚年也会啰唆、瘦弱、生病,不再美好,通过外婆的经历,让小女孩对女性的人生有了重新的理解。”


项佳是一名二级心理咨询师,也是一名高三学生的家长。在她看来,生命和生活是密不可分的,必须要让孩子对生命的全流程有完整的观照,才能对自己的人生有新的理解,更好地规划和享受自己的人生。


经历外婆的事件之后,女儿郑重地告诉项佳,“如果外婆去世了,你们一定要告诉我,但如果发生在高考前,最好先隐瞒一下。”这句话让项佳体会到了女儿对亲情的重视,玩笑之下女儿还是非常爱外婆的。也正是因为经常谈论这些话题,女儿成长为了一个温暖的人,决心在读大学时选择养老专业,给更多类似家庭提供帮助。


随着年龄的增长,死亡是每个家庭不得不面对的话题。和项佳一样,家长们在孩子成长中总会遇到同样的问题:如何引导孩子正视死亡,如何让孩子领悟生命的意义。


“清明节这天是不是不能到处玩,也不能给自己买礼物?会不吉利?”当8岁的儿子知道清明节是祭奠逝者的节日,懵懂地提出这个问题时,刘同(化名)意识到,该给孩子仔细讲讲生命这件事了。


“听到这个问题,我立刻想到了童年经历,过去家长对生死话题讳莫如深,让我觉得紧张和恐怖,甚至担心在清明节会遇到鬼。”刘同不希望孩子跟自己一样留下童年阴影。


他从儿子学过的唐诗《清明》讲起,告诉孩子,清明这一时节起源于古时对祖先的缅怀和悼念,逐渐演变成为一个与自然息息相关的节日,象征着人们对新生命、新开始的期盼。但究竟要跟儿子讲多深,如何更科学地看待死亡,刘同仍有一些困惑。


王女士遇到的难题则是如何消除七岁的女儿对死亡的恐惧。一想到妈妈和姥姥总有一天会离开自己,圆圆(化名)就开始哭鼻子,尤其在清明节,小朋友陪同家长扫墓后变得有些敏感。“要不要骗她说,亲人的离世是到更美好的地方去了?或者跟她说妈妈有不死之身?”


也有家长担心的是孩子对于生命和死亡的态度。朱女士苦恼的是如何让女儿不再把“轻生”挂在嘴边。她的女儿已经上初中,前两天,她想收走手机让女儿安心学习时,女儿突然说,“我不能用手机和朋友们交流,就会受到排挤,会得抑郁症,然后自杀。”一句话惊得朱女士再也不敢因为手机和女儿起冲突。


“在亲子沟通中,不要用隐瞒和欺骗回避死亡,孩子拥有成人的所有情绪和情感。”项佳给出的建议是,“一切世俗上难以接受的事情,都要抓住合适的契机和孩子分享,进行敞开式的亲子对话。”


生命教育“必修课”


什么是生命教育?它包含了哪些内容?在家庭之外,学校如何上好生命教育这堂课?


在北京教育科学研究院德育教育研究中心副研究员马金鹤看来,生命教育的内容比较宽泛,不仅仅指珍爱生命,同时包括尊重生命、欣赏生命、成就生命等多维度内容,通过提升学生的精神生命,唤醒内心的力量。


作为育人的主阵地,不少观点认为学校应该具备“生命教育”的职能。今年的全国两会,有全国人大代表建议,要将生命教育纳入学校基本课程体系,让生命教育成为不可或缺的“常态课”“必修课”。


“缅怀祖先时,要让孩子们知道生命是传承的,如果把祖先比作大树的根基,我们就是枝叶和果实。让孩子理解自己是具体的生命,能正确地看待死亡。”马金鹤进一步举例道,小学课文《生命,生命》这篇课文便与“生命教育”相关,作者表达了强烈的生命意识和积极的人生态度,唤醒人们珍视生命,绽放生命的美丽。这篇课文中提到“飞蛾都会为了生命拼命地在作者的手里振翅挣扎”,如果此时能够借此课文引导孩子们产生同理心,让他们理解“明天永远不可能回到今天”“生命只有一次”,他自然会明白生命的宝贵。同时家长也可以带着孩子通过观察动物、植物去理解生命。


“每一天的幸福感是重要的,高质量的生活会让人自然地珍爱生命。就校内而言,衡量幸福感的重要指标之一就是同学间的关系,这如学业一样重要。” 马金鹤说道。她以多位老师的做法举例,讲述如何更好地在校内开展“生命教育”。


根据年龄段特点,小学一二年级的学生是“想和谁玩就和谁玩”,从三年级开始,小朋友有了固定同伴,愿意好友间互相帮助,也会因此排挤别的小朋友,嫉妒等情绪也会在交往中出现。北京西城区的一位小学老师看到这一特点,把学生们在交往中的困难作为问题出口,开展有关于“爱和交往”的班会课程,引导孩子们正确交往。“三年级学会交往了,到高年级就特别踏实了,他们也会不断地提升交往能力、社会情感能力,在群体中的幸福感也会提高。”马金鹤介绍道。


而对于初中阶段正处于青春期的青少年群体,则需要采取不同的方式。


马金鹤解释说,孩子们在小学五年级便进入青春期前期,初二出现明显的青春期特征。初中老师会发现初二是学生们的“分水岭”,较之初一,学生表现出更加难管教的情况,学业成绩也表现出更大差异。相关研究表明,初中生学业压力大,学业失败是孩子们情绪叛逆,容易出现情绪问题的重要原因之一。有的老师结合学业水平发现不少学生出现“习得性无助”,即因为重复失败或惩罚而造成的听任摆布的行为,尤其会从普通班孩子身上发现“自己低人一等”的情绪。


针对这些问题,石景山区的一位老师带着孩子们结合“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这一诗句,让孩子们从名人明星中寻找像“苔花”一样的人,通过交流他们身上拓展生命、超越生命的感人故事,传递一种信念:“即便我像苔花一样不起眼,我也要绽放自己才不白活一回”。她还让学生们发掘自己身上的特长和理想,分享自己克服困难的快乐。“孩子们接纳了自己的起点,重新对自己定义,才是一次很好的生命教育,哪怕在过程中从未提‘生命’二字。”马金鹤说道。


“总体来说,从心理课、教育活动和班会课,不少学校都在尝试进行生命教育,但由于北京市各区关注点不同,校际与心理教师配备情况差异等多方面原因,生命教育在学校的普及率不是很高。有学校是根据课题研究自发开展生命教育的,有的教师因为机遇性的行为,对生命教育比较关注,有的则靠班主任本身具有较高的教育理想,在班级中开展有关生命教育的主题教育活动。”马金鹤认为,“生命教育”内容很宽泛,其中一个方面便是引导孩子珍爱生命、敬畏生命、成就生命,清明节是做好这一教育的良好契机。目前绝大多数学校都非常关注中华传统节日教育,但不少学校的重点放在传统节日相关知识的学习上。“学校除关注知识性内容,还应该在此过程中提升价值观的引领。”


马金鹤认为,班主任是学生日常思想道德教育的引领者,学校教育实践中,德育、心理工作大多也通过班主任落实完成。班主任同时承担着学科教学工作,需要完成学校各个部门布置的各种事务性工作,他们的工作量与压力非常大。所有教师都关注的职称评定中,有的区在班主任评选德育高级的工作中,班主任的机会过少,导致班主任在班级教育中的研究动力不足,即便其有情怀和积极性,但也容易被制约。


她也希望班主任能够得到多种支持,例如对班主任的理解,减轻事务性工作,科学评定班主任工作,关注班主任过程性工作与亮点性工作的评价,最重要的是,要承认班主任工作的专业化,给班主任更多职称评定的机会,激发班主任老师们的工作热情,提升其育人能力,促使其关注“生命教育”,提升班级内学生的幸福水平。


“校园能重视和提倡对每个生命个体的关爱,鼓励倾听每个生命最真实的表达,倡导师生与生生之间彼此生命间的尊重,构建校园内的高质量关系,这才是教育高质量发展的关键所在。”马金鹤强调。


在体验中觉醒对生命的珍视


“没有哪个生命是不美好、不快乐的,好的生命教育就是关爱生命的教育,应该给孩子树立相对科学的生死观。”首都师范大学初等教育学院院长刘慧的研究领域也涵盖生命教育,从学术角度来讲,她认为,生命教育要认识“生命之真”“践行生命之善”“创造生命之美”。


“有生就有死,正视生命的有限,活着时才会好好珍惜。”刘慧说道。


刘慧介绍,生命教育在中国内地发展二十多年,从个别人的关注到区域性关注,如今已受到全国性的关注,当下也有政策性文件支持生命安全与健康教育走进中小学、大学,有机融入课程。但同时,她认为,除了在课堂上开展项目式学习、绘本教学、生命教育主题活动之外,也应该发挥主体作用,校内外结合,发掘社会上的安全体验馆、实践基地等社会资源 ,通过生动的实践,让青少年们在体验中感悟,在体验中觉醒对生命的珍视。


学校组织学生们参与生命安全教育活动。 图/ICphoto


“当下,科学类、历史类、民族民俗类的博物馆多会展示人类遗骸或墓葬出土文物,讲述生老病死的生命故事,当我们有了开展死亡教育、生命教育的意识后,相信家长会有能力、有方法利用博物馆、美术馆等文化场馆资源,借助更多真实的物或生动情景,和孩子们在一个相对轻松、安全的环境讨论生与死这一话题。”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副教授孔达为困惑的家长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思路。


孔达认为,死亡是一个相对敏感和有争议的话题,是内外条件推动着人们开始讨论和关注这个话题。现阶段,无论是人口老龄化的社会现象,还是疾病、灾害、青少年犯罪等话题,讨论、学习“死亡”都是为了更好地学习如何尊重生命,博物馆的特点便是以实物、体验学习为主,在死亡教育和生命教育方面有着更生动、形象、直观的优势特点。


她举例介绍,自然类博物馆可以从科学角度讲述人体的构造、遗体的保存,以让人们理解生命科学;灾难类博物馆会让人们看到个体面临灾难的无力,也会通过国家和集体合力挽救生命、灾后重建的故事讲述人们对美好的、生的希望,对家长来说都是宝贵的教育资源。


“我去龙门山地震带调研时,参观了很多汶川地震后建立起来的博物馆,面对巨大自然灾害带来的死亡时,有关生命的很多纠结都豁然开朗了。”孔达介绍,西方博物馆从80年代中期开始便对死亡教育有所实践,我国的美术馆、当代艺术馆也在近年来做出了相应的尝试。


她认为,如果说墓葬文化及出土文物展更多让人们体会历史与文化的传承,博物馆亦可以通过遗物遗嘱等近现代个人物件,传达一种情感,通过生者与逝者的情感链接做好生命教育。


新京报记者 刘洋

编辑 缪晨霞 校对 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