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北京牡丹园彼岸书店举办了一场小型读者见面会,45人参加活动,有古稀学者,也有中小学生;有在北京的朋友,也有从外地赶来的朋友。

 

见面会的主角是《明清以来蔚县庄堡寺庙调查与研究》系列丛书的作者——北京市考古研究院副研究馆员尚珩,北京市文物保护协会程长进、关琪。经过16年艰苦、全面、细致的调查和整理,三位作者向学界交付了由超百万字文字记录、700余张线图和拓片、千余张彩色照片组成的8册巨著,该系列丛书于去年12月出版。

 

提起河北蔚县,十有八九的人会将蔚(音yù)错读为wèi。它不像山东曹县一样炙手可热,也不是当下热门的网红打卡地,可它是“国宝文物大县”,拥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2处。“这意味着,它有着庞大的基数,省级、市级、县级、未定级的文物保护单位都非常多,全县仅登记在册的文物遗址就有1610多处。”尚珩表示。

 

众多古建筑中,蔚县古村堡堪称一绝。保存相对完好的350多座古村堡,如明珠般散落在蔚县大地上,被誉为“河北省古建筑艺术博物馆”。蔚县因此有“八百庄堡”之称。

 

从2007年到2019年,三人用脚丈量蔚县30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走遍蔚县796座村庄、22个乡镇,考察了425座庄堡、822座寺庙、295处壁画,留下150多万文字记录。

 

更令人惊讶的是,三人中,只有尚珩一人是考古专业,程长进是中国化学品安全协会总工程师,关琪是中国出口信用保险公司高级主管。

 

“三位作者完全凭着自己的兴趣和守护文化遗产的信念,利用业余时间,自掏腰包,坚持了十多年,完成了这项工程,其耗费的心血当为常人难以体会。”国家文物局原党组成员、副局长,中国古迹遗址保护协会理事长宋新潮如此评价。

 

偶然的发现:蔚县不仅有军堡,还有民堡

 

1999年,一个由长城爱好者与长城志愿者自发组建并运营的公益性网站成立,名为“长城小站”,志愿者建成了长城文献资料库等10个数据库,覆盖全国4万多个长城建筑,留下了9万多张照片,如今已有上万名注册用户。程长进和尚珩正是因长城小站结缘。

 

2006年,两人正式相识,不久后便开始一起走蔚县。三年后,与程长进同在一个古建爱好者群里的关琪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三人中,程长进是最早走蔚县的人。21世纪初,北京迎来一股户外徒步热潮,不少徒步爱好者喜欢背着包,在荒山野岭探索,程长进便是其中一员。

 

2004年,长城小站组织了一次乌龙沟助学活动。在活动中,程长进认识了其他一些爬长城的爱好者。“那时走长城走得很频繁,膝盖不舒服了,当时想,不能再天天爬长城了,不然以后就走不了路了。”

 

天天写长城、研究长城的程长进,哪里舍得离开长城。上不去长城的他,就开始在长城周边“打转”——长城底下的城堡便进入了他的视野。

 

“最初我主要走北京、张家口附近的古堡,已经走了四五十个,接下来准备去蔚县。那时我们知道,蔚县有三个军堡:蔚县卫城、桃花堡和黑石岭堡。正好赶上2007年长城小站组织到蔚县去看打树花。在蔚县暖泉镇看完打树花后,我们在镇上转了转,看到了三个古堡。”这时,程长进意识到,蔚县不仅有军堡,还有大量民堡存在。

 

按照原来的计划,程长进在五一假期走完桃花堡以后,在县城住了一晚。第二天,他和朋友在去往其他古堡的途中,偶然走进小饮马泉古堡,发现堡墙保留较好。“南门外还有真武庙、关帝庙、戏楼等,古建筑很多。”他有些惊喜,想要进一步了解蔚县的古堡。

 

“2007年左右,我们开始考察蔚县的村庄,真正大规模走访蔚县是2012年。”尚珩表示,基本每月都找周末去一次,夏天一个周末有14个小时在外面跑,冬天有8个小时,以拍照为主。

 

2012年的某天,在开车前往蔚县的路上,尚珩无意间提起要出书的事,三人一拍即合,认为应该留下点什么。“既然要出书,就要按照一定标准。”尚珩说,“我们开始采取‘地毯式’走访,不仅要记录现存的建筑,还要通过询问,了解已经消失的古堡、寺庙等,尽可能还原整片村堡,有点类似田野调查、社会学调查。”


河北蔚县西合营司家洼堡门。受访者供图


“像没头苍蝇似地开车乱跑”

 

前后长达12年的自费走访,遇到的困难可想而知。

 

“最困难的是刚开始的时候,没有地图和资料,像没头苍蝇似地开车乱跑。2007年前后,当地的‘村村通’工程还没开始。有时候,看到村庄就在我们对面,还要绕很大一圈才能过去。大山里烂泥路又很多,我们就硬生生开车从泥路里碾过去,往村子里走。”程长进回忆。

 

沟通也是一个问题。程长进是南方人,跟村里人聊天有些费劲。庆幸的是,尚珩之前一直在山西上学,华北地区整体方言差别不大。有时听程长进和村里人聊天,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尚珩看着着急,索性充当半个翻译。

 

过程中,尚珩还发现一些规律,比如,消失的古堡、寺庙基本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被破坏,找七旬老人一打听,基本能够问出来;打扮利索、精神抖擞的村干部,一般对村里的事情比较熟悉;跟村口围在一起晒太阳的大爷聊聊天,你一句我一句相互提醒,事情就能了解个大概。

 

“不过,有时村民的记忆不是特别准确,我们会根据掌握的现场情况,与他们的话相互印证,最大程度上保证调查的质量。”尚珩说。

 

除了走访调查,后期研究也是一大难点。三人之中,只有尚珩是考古专业出身,对古建多少有些感受,但接触宗教、寺庙、民俗也不多。三人只能边看边学,一边买大量的书,一边上网查资料。

 

“就这样,慢慢琢磨,一个寺庙、一个壁画地去研究,把壁画上的人物读出来了。截至目前,还有个别寺庙壁画里的小神认不出来,没办法,已经尽力了。”程长进说。


河北蔚县大固城堡西门。受访者供图


华北地区的“活化石”

 

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多时间去蔚县?“蔚县是现存华北地区一个非常好的活化石,基本保留了明清两代华北农村的社会面貌。”尚珩这样评价。

 

程长进和尚珩都曾去过北京、张家口、山西长城沿线的古堡,在他看来,这些地方以军堡为主,且破坏比较严重,没有这么多连片的民堡。“而且,蔚县大量民风民俗都被完整保留下来,且寺庙、壁画等保存也很丰富,这在其他地方是没有的。”程长进说。

 

堡,军事上防守用的建筑物。蔚县的古堡,意思是有城墙的村镇,有防御性的村庄。

 

为什么这个地方会留下来大量古堡?

 

程长进介绍,这与蔚县特殊的地理位置有关。“沟通山西高原和河北平原的八条交通要道称为‘太行八陉’,蔚县位于其中的飞狐陉上。从正定北上到涞源,通过飞狐古道,经蔚县就能进入草原,这是南北大通道。从北京出发向西,通过蔚县可以进入山西的大同,这是东西的通道。历史上,蔚县就处于这样一个文化交融、碰撞的要道。”

 

蔚县,古称“蔚州”,周朝称为代国。蔚州城始建于南北朝时期,后于明洪武五年建土城,洪武十年重筑。历史上,蔚州城曾百余次抵御外族入侵,近代以来更是南北方商贸往来的枢纽地带。

 

程长进表示,明朝时期,长城沿线地区战乱频仍,许多百姓就修建古堡来保卫家园,与军堡同时存在,正德年间形成气候,规模逐渐扩大、正规化。“清军入关之后,长城沿线不再处于战略前沿地带,一些军堡失去了原有功效,逐渐转为民堡。”

 

清朝社会稳定后,蔚县逐渐成为南北通商的要道,商业繁荣起来。“这时需要一些驿站、驿所,为来往商人提供休息的场所,民堡又慢慢复兴起来。”程长进说,调查过程中,他们发现,明朝建的堡门以石砌为主,清朝重修或新建的堡门开始用砖砌,并添加了砖雕。很多老宅院也是在这个时候建起来的。

 

经过明清两朝的发展,古堡越建越多,随着人口的增长,当一个堡容纳不了那么多人的时候,就扩建新堡,于是就有了东堡、西堡之称,或南堡、北堡之称。而随着生活越来越安定,村民觉得,不一定要建高大的堡墙和城门,就建薄薄的墙和简易的堡门,用来抵挡小偷小盗、土匪,称为‘庄子’,慢慢扩展到了现在的‘八百庄堡’。”程长进说。


蔚县南留庄镇史家堡村。受访者供图


见证祭神求雨

 

伴随古堡、庄子的扩大,人群密集,需要一定的社会信仰来增强凝聚力。“从徽州往南走,你会发现,南方常以家族祠堂为主举办祭祀活动,北方由于面临战争和动乱,人口流动性大,常修建寺庙作为祭祀场所。有庙便要供神,有神必有壁画。”程长进说。

 

以寺庙为载体,不同功能和形式的祭祀活动得以代代流传。据程长进了解,目前一些村庄还保留了祭龙神、求子、拜观音等活动。

 

2012年6月端午节期间,程长进一行人乘车从蔚县返回时,见证了一场祭神求雨活动。“那天,山中白雾茫茫,雨越下越大,看着这样的天气,我们原想改变计划,直接回京,但又觉得时间尚早,便驱车去西柳林古堡看看。”

 

车向西拐,顺着一条土道,一行人进入西柳林南堡。“令我们惊讶的是,这里没有因为下雨变得冷清,而是热闹非凡。高亢的晋韵飞扬在空中,叫喊声一片的集市人头攒动,村民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原来这儿正在祭神求雨。一直盼望看一场祭神的场面,我们算是来了个正着。”程长进回忆。

 

在南堡东墙外土台上,程长进一行人遇到了这场祭神求雨的组织者,当地称其为“经营者”——时年57岁的范志奇与时年53岁的杨成文。范志奇负责整体活动的组织、策划与主持,杨成文比他年轻力壮,负责各个环节的具体操作。

 

他们向程长进等人详细解释了祭姑奶奶、唱大戏等求雨过程中的环节,包括策划、请神、祭祀、唱戏、庙会和送神,还表示,“经营者”需要一代一代传下去,如果没有“经营者”,祭神这个风俗可能就会慢慢消失了。

 

“有意思的是,一个地方总有那么一个村庄的‘龙神’特别灵,很多周边的村庄都向这个村庄借‘龙神’。”程长进说,“除了龙神庙,五道庙在蔚县也特别多,基本上每个村庄都会有,还有关帝庙、真武庙等。”

 

“当地人从心里爱护家乡的历史遗产”

 

如今,保存相对完好的350多座古村堡仍然见证着岁月的变迁,这也和当地人的保护密不可分。

 

“当地的村民有个习惯,生活条件改善之后,不会把老房子拆掉,而是在城堡边上另找一片地建新村,从心里爱护自己家乡的历史遗产。”尚珩说,这可能也得益于当地地势比较平缓,有空闲的土地。

 

当地政府的重视也是重要原因。蔚县博物馆馆长李新威曾介绍,2015年开始,蔚县博物馆与相关单位合作,对蔚县的300余个古村堡进行了大规模田野调查,选择100余个古村堡进行较全面的观察与记录,并出版了《蔚县寺庙壁画》《蔚县古戏楼》《河北省传统村落图典——蔚县卷》《蔚县村堡、庙宇和民居》等系列研究成果,为蔚县文物保护利用工作提供了详实的基础资料。

 

2017年6月,河北省文物局联合张家口市政府、蔚县县政府,成立蔚县古堡拯救行动协调领导小组,发起“蔚县古堡拯救行动”,并向全社会发布《倡议书》,号召“拯救古堡 从我做起”,欢迎各类民间机构、组织团体和个人加入拯救古堡行动队伍,以不同方式、因地制宜参与保护利用及监督。

 

公开数据显示,截至目前,蔚县实施古堡保护修缮项目38个,投入保护资金3800多万元,着力于古堡的整体保护与后续利用。


3月中下旬,程长进、尚珩、关琪又去了一次蔚县(左一为程长进,右一为尚珩,右二为关琪)。受访者供图


重返蔚县:流失的古堡与重见天日的壁画

 

建筑在流动,在人来人往中发生变化,有新生,也有衰落。

 

在程长进看来,光靠政府的力量,保护还远远不够。“蔚县的好东西实在太多了,保护不过来,我们也着急在这个地方。”

 

3月中下旬,程长进、尚珩、关琪又去了一次蔚县。让程长进感到有些惆怅的是,记忆中村堡里的老人、飘起的炊烟和狗吠声,都逐渐远去了。少了人居住的村堡,在加速坍塌,有几个古堡几乎夷为平地,此前他们看到的一些古建的断壁残垣、木雕、砖雕,也消失不见了。

 

“以前我们会看到一些老人拄着拐杖在村里走来走去,在老房子前晒晒太阳,还有一些人围坐在一起打牌,这次回去发现,大量古堡已没有人气了。”程长进说。

 

细细一算,十多年前,他们看到的老人基本已经六七十岁,经过十几年,这些老人已到耄耋之年,很多都已离去。老人的离去带走了儿女的牵挂,城里的子女也很少再回到这里。老人不在了,房子塌了,无人看管,这也让三人很担心。

 

但除了担心,也有惊喜。“由于历史原因,之前很多寺庙改为办公室、教室、仓库,墙上刷了白灰或贴了报纸,这几年,我们发现,一些村庄开始重新修建寺庙,把白灰清洗掉、报纸撕下来,底下的壁画露了出来,而且壁画技艺非常高,超出我们的想象,这是一个很好的现象。只是一些财力丰厚的村庄翻新城门和堡墙,没有专业人员的指导,可能会把原来的味道修没了。这是需要注意的地方。”程长进说。

 

如今,《明清以来蔚县庄堡寺庙调查与研究》系列丛书已经出版,但三人走蔚县的脚步还在继续。正如尚珩所说,蔚县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并不是说,书写好了,蔚县就不去了。相反,我们会更加关注蔚县,把之前调查中留下的遗憾补上。比如,之前赶上农忙时节,有些村民没空帮我们开庙门。我们在整理资料的时候,单独列了一个清单,现在开始补遗,还要把近几年的新发现补上。此外,蔚县现在的行政区划和清代不一样,有些村镇可能在清代属于蔚县,新中国成立后被划分到了周边的广灵县、宣化县、涿鹿县等,我们要把这些蔚县‘故土’上的村堡陆续‘捡’回来。”尚珩说。

 

程长进也表示,后续会对蔚县的寺庙、壁画进行整理和补充,对之前的章节做补充和完善。

 

“这套书目前只出了800册,并不是面向大众的读物,相当于一本指引性图书,为了保存资料。”尚珩表示,“其实,我们当时还有一个备选方案——如果书最后没能成功出版,我们手里的全部资料,也会在长城小站的数据平台上公开,目的是让更多人了解蔚县。”

 

新京报记者 展圣洁

编辑 白爽 校对 李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