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洛伊和托马斯·曼会面。

  也许,我是作家。

  这种逃离的欲望从那时候开始就伴随着我,

  在不同的年龄阶段在我身上爆发。

  我在青年时代从一座城市逃到另一座城市,

  从已经熟悉、习惯了的气候,逃到他乡的陌生气候,

  直到这种永远没家的状态变成我的常态……

  好像一个人永远不知道自己一觉醒来时,

  正走在内心深处哪条危机四伏的冒险路上。

  ——马洛伊·山多尔(1900-1989)

  “假如,有过一位作家,其生活方式、世界观、道德及信仰本身等所有的一切就代表着文学,那么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马洛伊·山多尔。”匈牙利文学评论家普莫卡奇·贝拉这么评价一位匈牙利作家。独立与优雅,这本就是文学的题中之意,而这一切都融在了这位流亡作家的血液中。

  东欧文人的命运,总是伤感地被归结为流亡者的命运,匈牙利作家马洛伊·山多尔并不例外。他抵抗一生,不断逃亡,逃离家族,逃离家乡,逃离祖国,逃离世界……不同的是,和其他出于政治原因被迫流亡的文人相比,马洛伊天生就是流亡者。

  少年逃

  我不属于任何人

  反叛从十四岁时就在我身上爆发,之后一直持续到现在,

  周而复始地频频发作;

  我知道并且清楚,只要我活着,

  就永远会这样。

  我不属于任何人……

  也许在我体内泛滥着一个濒临灭绝阶层的无根性。

  马洛伊·山多尔是一个世纪婴儿。1900年4月11日,他出生在匈牙利王国北部的考绍市的一个中产市民家庭,当时还是奥匈帝国时期。马洛伊家境殷实,亲族显赫,家族原姓“格罗施密德”,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出过许多著名法学家。18世纪末,由于家族的社会威望,国王赐予他们两个贵族称谓——“马洛伊”和“拉德瓦尼”。马洛伊的母亲劳特科夫斯基·玛尔吉特是位知识女性,出嫁前曾做过教师。父亲格罗施密德·盖佐是著名律师,父母共生了5个孩子,马洛伊排行老大。

  出生于新旧世纪之交,马洛伊的一生注定会经历一种碰撞——来自旧世界的回响和新世界的冲击,他注定格格不入。

  他是幸运的孩子,从睁眼的第一刻起,看见的就是精致而生机勃勃的“市民生活”画卷,那是一种优雅、富裕、物欲的生活。每天早晨,穿着烟灰色绸缎睡袍的父亲,走到精心布置的早餐桌前,阅读当地报纸上的重要新闻,身上散发着科隆香水味道。用餐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刷子,向面颊两侧小心梳理一下他的唇须,解开鼻子底下系胡子的线绳。而后,宛如布尔乔亚家庭的祭神仪式般的“早餐田园诗”开始了,马洛伊和弟弟妹妹们注视着这一切。在往后的岁月里,这种仪式感一直留在马洛伊的脑海里,它代表着一种逝去的传统,一种属于高贵阶层的心平气和。在他眼里,只有那种获取了社会地位、在白天不会遭遇羞辱的人,才会用这种缓慢而挑剔的动作开启每一天。

  在马洛伊的小说里,“市民”是一个关键词,它是指在20世纪初匈牙利资本主义的黄金时代形成的一个特殊社会阶层,包括贵族、名流、资本家、银行家、中产者和没落贵族等。马洛伊的家庭就是典型的市民家庭:保留了贵族传统,又恪守市民阶层伦理。然而,旧世界贵族社会的日趋瓦解,与新型市民社会加速度式的革新,这种新旧对抗的冲击力,让同时接受两种道德观的羸弱少年难以招架。

  在马洛伊生活的时代,考绍有一条中央大街被默认“一分为二”:一侧是贵族散步的地盘,另一侧走的是仆人、大兵、平民和穷人。生活中,他们水火不容,在街上也无法走到一起。贵族、资产阶级和无产者都是邻居,相处起来却别别扭扭。贵族品格虽在瓦解,社会阶级意识却根深蒂固。从前的老爷们会把佣人当做家庭成员,现在的市民家庭里,女佣却会遭受歧视而随时面临被开除的危险;自由平等的观念虽逐渐蔓延,人们却已丧失旧世界里相对人性化的“保护人”的责任感,市民家庭的孩子被教育要善待穷人,却不被允许和穷人聊天。

  马洛伊隐约感知到了资本主义“市民社会”的真面目,他的道德观在童年时就被相互撕扯。14岁这年,他去大姨家的庄园避暑,对猎枪司空见惯的表弟有一次对母亲开了枪,尽管最后擦边而过有惊无险,却让年少的马洛伊感到震惊和恐惧,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孩子把枪口瞄向母亲?他觉得旧世界的秩序已经远去;他曾有过一段夏日童年爱情,一切太过平静幸福,以至于能嗅到暴风雨的来临;他看见没有庄园的农民老爷爷终日忙活在茅草棚;他看见一位肥胖的当地合唱团女歌手因为没有社会地位,终日呆在大姨家的厨房里劳作……他觉得继续呆在自己从属阶层的安全“家族”里,就要发疯。

  他也不记得自己用了什么方式冲破锁住的门,他穿过花园,逃出庄园,沿着国家公路一路向前。骄阳似火,他大踏步穿过三个村庄,一直走到了天黑。一路上,他遇见了镇上的神父,遇见了几个烧炭工,一股无名的力量和平静,让他变得不可阻挡,就这样走进漆黑的森林。夜色明亮,空气潮湿,这仿佛是马洛伊一生最漫长的远游。当然,最后宪兵和姨父找到了他,把他用马车拉回了家,然而,决裂已经永久产生,他要从旧世界叛逃出去。

  有那么一种人,终究会在成长路上某个时间“被激活”一种意识,一种非要挣脱安全感的意识——逃离温暖小窝,逃离家庭,背弃那个由家族所构成的阶层凝聚成的富裕和兴旺的生活群体,把自己投身于毁灭性的冒险中。就因为这样,他们才会有归属感,一种属于少数者的归属感——这种人拒绝一切用种群、阶层等各种意义界定的家庭。马洛伊从14岁开始,踏上了这条危险的路,14岁的少年,生活就这样开始。

  青年游

  从柏林的狂欢者到巴黎的局外人

  我在青年时代做狂人、海盗式的旅行,

  感觉就像在世界上窥寻一头猎物,

  怀着野蛮人的激情、幼稚者和征服者的贪婪将山川风景和街巷旮旯都掠入记忆……

  有朝一日,心灵踏上旅途,世界一片混乱。

  属于自己的生活拉开帷幕,马洛伊越跑越远。

  1918年1月,马洛伊应征入伍,由于身体羸弱而没被录取,因此免于成为一战的炮灰。他遵从父亲意愿,在布达佩斯的帕兹玛尼大学法律系读书,一年后转入文学系,接连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并出版了第一部诗集《记忆书》。1919年10月,为远离布达佩斯疯狂的革命风暴,也为了远离自己的阶层和家庭,马洛伊去了德国。他能说一口流利的德语,生于中欧的他,从踏进这个国家的第一刻起,就充满了安全感。莱比锡、魏玛和法兰克福,马洛伊在流浪岁月里,刻意选择了这三座城市长期停留。这三个城市,都是歌德的城市。

  这几年,马洛伊在路上总是随身怀揣一本歌德的书,沿着歌德的足迹旅行。在他眼中,歌德创造了一种神话,巨大感染力和永恒个性相融合,闪耀着古典的光辉,流浪在路上的马洛伊将其视为精神坐标。在德国期间,他还去了慕尼黑、多特蒙德、埃森、斯图加特,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国家有一种情绪潜流,那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对“无序”的焦虑。

  马洛伊在德国的最后一站是柏林,他在这里真正开始了自己的青年时代。战败后的柏林,一切都失序了。这座城市的迷宫,外国人布满了犄角旮旯,充满了异乡风情,德国人为外国人的创业铺垫基础,对抱有敌意的外国人俯首帖耳。即便在爆发瘟疫的残酷的冬季,柏林仍然有开不完的假面舞会,通宵达旦地流光溢彩。马洛伊和他的“酒肉朋友”,每天晚上都去看演出,搭讪新的情人。他在瘟疫的死亡恐惧中狂欢,在陌生的房间搂着陌生的女人。他搬到了摩登的柏林老区,每个月都换一套公寓,在“将军们的遗孀”家放浪形骸,每天只关心舞会、换钱和写诗。

  在德国,马洛伊听凭青春的召唤而漂荡,看似无根浮萍,却在“无目的的自由”中收获了事业和爱情的果实:他对新闻写作产生了巨大的热情,并如愿成为了一名记者,为多家德国报刊撰稿,当时才二十出头的他,和托马斯·曼、亨利希·曼、狄奥多·阿多诺等知名作家一起成为了《法兰克福日报》的专栏作家。1921年,他的第二部诗集《人类的声音》在考绍出版。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对马洛伊写作生涯有重要影响的事件——他翻译并在家乡的杂志上发表了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和《审判》,成为卡夫卡的第一位匈语译者和评论者;生活中,他遇到了玛茨奈尔·伊伦娜(昵称“罗拉”)——这位为反叛家人而出走柏林的考绍名门闺秀,与马洛伊一见钟情,从那之后两人相濡以沫63年。

  相爱容易,相守不易。彼时,马克疯狂贬值,中产阶级损失惨重,这对年轻夫妇新婚第一年在柏林的所作所为,成为一场彻底绝望的“过家家”游戏——他们不谙家务,贵族化的生活方式遭遇了在贫困线挣扎的德国人歇斯底里的抵触。在德国经济排山倒海的毁灭中,这对夫妇贫穷落魄,青春的诗性荡然无存,马洛伊一个诗意的字符都写不出来,他感到青年时代的一个阶段已经告一段落,需要离开这块土地了。

  他们决定移居法国。在去巴黎的火车上,马洛伊有种直觉:虽然他即将前往“欧洲的中心”生活,然而相比较所熟悉的“德国的欧洲”,他可能永远无法融入“另一个欧洲”。后来确实如此,在柏林,他是如鱼得水的狂欢者,在巴黎,他只是一个局外人,带着妻子游荡了六年,他始终不知道如何接近这座城市。在文本中呈现的“流光溢彩的巴黎”,他一次都没有看到。

  游荡的岁月里,他固执地在巴黎“等待”着“什么事”的发生,仿佛发生了这件事后,才能消除内心的困惑,他们才能安心离开。“这件事”发生了:某年的新年前夜,罗拉得了内出血的病,奄奄一息。他们在巴黎没钱也没朋友,请来的法国医生开口要三千法郎才肯联系外科医生。正当马洛伊在崩溃的边缘,房间里来了匈牙利人,一种奇特而隐秘的方式让身处外国的同乡人紧密抱团。一位流亡在巴黎的俄罗斯老医生带来一位年轻的法国外科大夫,把罗拉送到了蒙马特疗养院,自始至终没提钱的事。

  清晨,疗养院里的法国医生为罗拉做了手术,医生和护士既不询问他们的身份,也无要求,做这一切的时候有一种委婉而复杂的绅士精神。但同时,事情的另一面是,疗养院里不会储备病人发烧降温用的冰块,护士不仅会偷病人的东西,还会在夜里丢下刚手术的病人擅自回家。医生在聊起这些事时,认为马洛伊的吃惊都“太德国式”了……这复杂的“病中事件”,马洛伊看到了让他叹为观止的巴黎。他学会了感受现实、直面生活的方式,而非活在德国式的梦幻里。他明白了自己将永远是法国的“外国佬”,而法国人如何成为法国人的那些古老的心灵密码,他永远都学不会。

  他就这样心怀忧伤地离开了巴黎。在两个“欧洲”游荡了一圈,马洛伊的青年时代完全结束了。

马洛伊和妻子在巴黎。

  中年归

  在布达和佩斯之间穿梭

  在海捷什哈罗姆车站,我看到头裹方巾的老妇卖烤点心,

  看到赤足的孩子们卖报纸和香烟。

  他们全都衣衫褴褛。

  我透过车厢玻璃看着他们,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同情和怜惜。

  我想,我要跟他们一起生活。

  青春散场,逼近中年的马洛伊,逐渐有了“承担属于匈牙利作家的角色”意识。

  离开巴黎后,马洛伊夫妇继续游荡,他以一个记者的身份,去意大利佛罗伦萨和威尼斯旅行,去东方的“大马士革”流浪,也到瑞士的日内瓦和蒙特勒短暂停留。彼时,官方的匈牙利大人物频繁出访各个国家,马洛伊屈肘托腮地坐在记者和外交官中间,听这些政治家谈匈牙利,谈家乡,他若有所思——自己离开家乡已经十年了。这十年间,虽然他总是每天早晨都买回匈牙利的报纸,却仍然对国内人民的生活所知甚少,九百万匈牙利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从匈牙利官老爷们口中,得不到有用的国内真相,马洛伊感到忧伤。

  不安的心情一直折磨着他。马洛伊觉得应该回国了。这种心情,并不是“乡愁”,而是一种需要无条件服从的“匈牙利作家的命运”:“一个生命的阶段载满了记忆,悄然流逝。我应该走向另一个现实,走向‘小世界’,选择角色,开始日常的絮叨,某种简单而永恒的对话,我的个体生命与命运的对话;这个对话我只能在家乡进行,用匈牙利语。”马洛伊从蒙特勒写了一封信,决定回家。

  1928年春,马洛伊回到了匈牙利,并没有回家的兴奋感:作为一个“外乡人”在“欧洲”生活了十年,回到一个“全新”的匈牙利,他需要重新学习匈牙利语,重新理解“家乡黑话”。然而,马洛伊居然在国内一住就是二十年。曾经,他为了找寻自我,长时间离开家乡;如今,为了成为自己,他再度归来。

  这确实是一个“全新的祖国”了,一战后奥匈帝国解体,“大匈牙利”四分五裂,马洛伊的家乡考绍也被划归给捷克斯洛伐克。马洛伊没有回到地理上的家乡,选择留在了布达佩斯。布达佩斯原来是两座城市,以多瑙河为界,布达在右岸,佩斯在左岸(1872年两座城市合并)。20年里,马洛伊在布达和佩斯之间穿梭,却一直与佩斯的城市气质格格不入,选择隐居在布达一个叫克里丝蒂娜的闭塞街区。

  马洛伊为何不能融入佩斯?此时的他,已经是一个著名的作家,一回国就成为国内大报《佩斯新闻报》的记者,很快就跻身于精英阶层。然而,这样的“精英阶层”让他感到厌倦——这已经不是他童年时代那个高贵而优雅的阶层,而是那个参加用富丽堂皇的宴会、打探个人隐私和财产秘闻的富豪聚会所组成的佩斯“社交晚会”的人群。马洛伊也曾试图接受这种佩斯的“摩登化”洗礼,但他发现佩斯的“精英们”过的是一种“刚刚启程就好高骛远”的生活,缺少“连巴黎杂货商都受到过的社交预科培训”,晚会后大家最感兴趣的就是打牌,谈论“新绯闻”。马洛伊感到,佩斯的“精英”已经变成一个东施效颦般的、粗鄙的阶层,他每次下午去佩斯办事总是用最快的速度,办完就坐出租车飞也似的逃回布达。

  马洛伊不信任佩斯,相反,他怀着一种“天真的热情”孤独地隐居在古老而破败的布达,为自己营造一个“家的幻影”。布达有小城的宁静,树木葱茏,绿草茵茵,有烂白菜味,有年久失修的公寓,有简陋的小酒馆和东倒西歪的咖啡馆,这里的人很羞涩,却也不失旧世界里的人那种沉稳持重,马洛伊在这里能够畅快地呼吸。他从巴黎搬来快要散架的破家具,带回非洲的太师椅,运回自己的藏书,买了一盒卷烟纸和黑塞哥维那烟丝,在布达隐居了二十年。

  这是作家的二十年黄金创作期。马洛伊安营在布达的克罗地亚花园对面一家破旧安静的咖啡馆里,以符合常人眼中“在咖啡馆里度过一生”的匈牙利作家身份,写出了一部又一部优美的作品:1928年,他出版长篇小说《宝贝,我的初恋》;1930年,青春小说《反叛者》问世;1934年到1935年间,堪比《追忆逝水年华》的自传体小说《一个市民的自白》完成;1942年,情感深沉的代表作《烛烬》问世……马洛伊在布达的咖啡馆里,找到了一个作家的使命。他在这里享受着仿佛被人逐出边境的孤独生活,偶尔去佩斯观看一下“嘈杂混乱的首都”。

  1934年,马洛伊的父亲去世。此时,德国纳粹主义日益嚣张,战争阴霾笼罩欧洲大陆。托马斯·曼于1930年发表著名的《德意志致词》,受到希特勒迫害。马洛伊也率先在匈牙利报纸上撰文谴责纳粹,遭到本国民粹主义者的憎恨。1935年,他与动身流亡的托马斯·曼在布达城堡会面,更坚定了他的反法西斯立场。1939年,儿子克利斯托夫在出生几星期后不幸死于内出血。葬礼之后,马洛伊长达几个月沉默不语,写下诗歌《一个婴儿之死》。同年,二战爆发。

  马洛伊愈发孤独。1944年3月19日,德军占领匈牙利。三天之后,作家夫妇逃到了布达佩斯郊外避难。这一年,他没有写出新作品。1945年2月,马洛伊的公寓在空袭中被炸成废墟,六万册图书灰飞烟灭,在马洛伊心中,这象征着家乡文化的毁灭。

  战后,有关当局请马洛伊出任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友好协会主席,他不仅拒绝了,还退出协会表示抗议。这一态度受到左翼政府的仇恨,又被社会主义者视为右派,遭到了双重排挤。1943年马洛伊当选为匈牙利科学院院士,但作品依然被禁止出版。1948年,马洛伊决定再次离开故乡,此后,至死都没有再回去。

  中年回归匈牙利,在象征衰落旧世界的布达和蓬勃却粗鄙的新世界佩斯之间,马洛伊选择了前者的生活。然而,一场战争却同时摧毁了两个世界。再一次,马洛伊不知该往何处。

晚年马洛伊在纽约。

  老年漂

  死在黎明之前

  好吧,我在这里告一段落,

  我就像一名惨白的战役幸存者,

  语调沉重地说:

  我想要记住,我想要沉默。

  他再一次上路,走的时候就决定不再回来。

  1948年8月31日,马洛伊夫妇离开匈牙利,走的时候很孤独,没有人到火车站送行。

  他们先在瑞士逗留了几周,之后移居意大利的那不勒斯。1949年,马洛伊完成了《土地,土地……!》,这部回忆录讲述了他流亡初期的生活,直到1972年才正式出版(这本书被看做是《一个市民的自白》第四部)。马洛伊在《土地,土地……!》中写道:“我之所以必须离开,并不仅仅因为他们不允许我自由地写作,更有甚者,他们不允许我自由地沉默。”

  1952年,马洛伊移居美国纽约。在美国的生活,终究是异乡人的生活。马洛伊曾在纽约的中央公园里写过一首小诗《我这是在哪儿?》:

  ……这是怎样的民众啊!——能够忍受匆忙的脚步。

  到底谁在照看可怜祖母的坟冢?

  空气醉人。阳光明媚。

  上帝啊!——我这是在哪儿?

  他继续用母语写作。对他来说,作为母语的匈牙利语而不是讲这个语言的国家,才是他真正的祖国。同年,马洛伊在伦敦出版了流亡中写的第一部作品《和平的伊萨卡岛》,1954年发表的长诗《亡人的话》被誉为20世纪匈牙利诗歌的杰作。此时,马洛伊成为了一个独白者,对世界大声呐喊的背后,隐藏着他背井离乡的惆怅。

  1957年,马洛伊夫妇加入了美国国籍,1967年移居意大利萨莱诺。70年代,匈牙利政府解禁了马洛伊的作品,还邀请作家回国。但马洛伊表示只要家乡还不自由,就决不返乡,甚至禁止自己的作品在匈牙利出版。1974年底,他们返回美国,在圣地亚哥度过晚年。

  时间快进到80年代,此时的马洛伊垂垂老矣,挚爱之人陆续离他而去。1986年1月爱妻罗拉撒手人寰,1987年春天孝顺的养子雅诺士去世,马洛伊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越来越沉默。

  1989年1月15日,他在日记里写下了最后一行:“我等着死神的召唤,我并不着急,但也不耽搁。时间到了”;2月20日,他给好友、遗稿托管人沃罗什瓦利·伊什特万夫妇写下绝笔信;2月21日,马洛伊在圣地亚哥家中用一枚子弹结束了生命。由生到死,是流徙还是归去,马洛伊的一生都在行使着他的自由意志。

  四十多年的流亡生活,马洛伊在日记中这样总结:“所有的一切都将失去,语言、家园、工作、青年……最后,我自由了。”

  马洛伊离开的那个秋天,东欧剧变,柏林墙倒塌,苏军从匈牙利撤军。从1990年开始,他的全部作品在匈牙利陆续出版,遗稿也陆续面世,新出版了至少有20多部著作,最重要的是《日记》全本、《一个市民的自白》全本和《我想要沉默》、《解放》,以及他的书信集和早年的小说集。

  马洛伊死在黎明之前。

  撰文/新京报记者 柏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