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场人刘悦英至今记得喻中升刚来时的样子,他衣着朴素,脚踩一双旧皮鞋,沙地里走一圈后全身都是土色。牧民们心有疑惑,“这北京退休的干部,能在这儿干下去?”


这里距离北京有380公里,属于内蒙古锡林郭勒盟南端的正蓝旗。由于过度放牧,上风地段的草场严重沙化,每年四五月正是大风季节,风沙打在脸上睁不开眼,走不动路。


而在正蓝旗的五一种畜场,黄柳已经成熟,杨树长到成人手腕般粗细。尝试性栽植的黄芪已钻到地下一米多深,在背风处种下蔬菜,赶上夏季雨水充足,秋天能有不错的收获。


这些植被都是喻中升多年前种下的。2009年,喻中升从最高人民检察院退休,此时,他刚因肝癌做了肝移植手术,劫后余生,他却决定回到自己的第二故乡——内蒙古正蓝旗植树治沙。


11年后,喻中升承包的五一种畜场3000亩沙地已变为草场。这些年种过几批树,他早已记不清,但粗算下来,投入达百万,钱来源于退休金,生病时来自亲朋好友们的慰问款,以及中国政法大学校友们的捐助。


现如今,种畜场下辖的几个分场,也主动把植树治沙延续成春季一项重要工作。牧民们觉得,这都是喻中升的功劳,是他把牧场的人都带动了起来。


“我还能干多久?”今年71岁的喻中升也没有答案。他知道,生命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但治沙是这辈子要完成的最后一件大事,他得做好。


喻中升。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摄


异地“故乡人”:这里养育了我 


从北京到内蒙古锡林郭勒盟,驾车需要5个多小时。位于正蓝旗境内的五一种畜场,建于1953年5月1日,是当时国家级重点种畜基地。如今常住人口2000多人,畜牧仍是绝大部分人主要收入来源。


9月,当地气温已降到10摄氏度以下,晚上7点的民区街道上,行人寥寥。喻中升推开一家早茶店的门,店里几桌人放下碗,挨个过来拉起喻中升的手询问他,“都这么冷了你咋还回来了”。


牧民习惯用“回来”描述喻中升的出现。


在过去的10年里,每年春天4月份起直到秋天10月份前后,喻中升会准时出现在牧场,民区就一条并不复杂的主干道,不少人会看到他的身影,隔着老远也打声招呼,“喻老师回来啦?” 


喻中升不是土生土长的牧场人,但他依旧称呼这里为“故乡”。


1968年,喻中升从北京到锡林郭勒盟东乌珠穆沁旗牧区插队,两年后考入了锡林郭勒盟师范学校。毕业后他被分配至五一种畜场中学任教,教授数学、语文、体育。


喻中升还记得,到牧区的头一年,10月份下起大雪,他骑马出去办事,回到住所时整个人冻僵,耳朵成了冰坨子。老乡用当地的土办法帮他,雪水搓身体,羊肚子处的皮外敷冻伤处,半月后痊愈;插队期间,他第一次回家时,老乡把一直舍不得用的布票送给喻中升,让他做了一套新衣服。


在喻中升看来,内蒙古的10年,是自己人生迅速成长的10年,从年少无知到敢于担当。他对这片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是这里养育了我。” 


1978年,喻中升返程回京,进入最高人民检察院工作。30年后,喻中升带着家人和朋友回到牧场,他发现牧民们的生活环境与他离开时一样,住着土坯房,街道破旧杂乱。


但生态环境的变化令他咋舌。连绵的草原成了大片的沙地,寸草不生,教书时经常带着学生们摸鱼、打野鸭子的水库早已干涸不见踪迹。从当地人口中喻中升了解到,自2000年后干旱的情况连年发生,上游河流断流后,水库最终在2005年前后彻底干涸。


牧民过度放养牛羊,加剧了草场的退化,原本固沙固土的草根被啃食后,沙子成了侵袭物。牧民刘悦英清楚地记得,那些年,从民区北侧刮来的沙子几乎要“上房顶”,屋外三五天不扫,沙子就靠着墙壁堆攒下半人高。人们开玩笑说,“五一种畜场的沙尘暴,一年刮两次,一次刮半年。”


喻中升做了一个决定,要让眼前这片沙化了的草原重获新生。


2010年春,这里沙尘暴肆虐,走路需要挡着脸防止迷眼。受访者供图


劫后余生:要做成这辈子最后一件大事


再到五一种畜场时,喻中升带着一批做生意、搞投资的朋友,把治沙的事儿作为一个投资项目来聊。朋友们看到沙地的环境后打起了退堂鼓,“这是个难看到回报的事”。


家人也不支持他。2009年秋天,喻中升到牧场时胸腹部还压着绷带,出发前两个多月,他刚刚因为肝癌做了肝移植手术。医生曾把最坏的结果告诉家属,“有50%的可能性从手术台上就下不来了。”


虽然手术成功,家人却反对他再去“折腾”,劝说无效,他们只好让弟弟喻中远随行,叮嘱着“千万不能让他把这事儿做成。”时任五一种畜场场长李炳臣也接到了喻中升爱人的电话,“嫂子再次和我说,他这个身体,我们都不放心。”


李炳臣心里也犯难,牧场的情况他比旁人更了解,周边沙地如果能治理好,不仅牧民可以放牧,也是发展旅游,规划新项目的基础,这时候有人站出来说“我想治沙”,这无疑是件天大的好事。


喻中升把规划讲给他听,他结合着当地的情况能给出很多现实的指导,从哪里开始做,怎么做,李炳臣心里有数。而另一边,他也心疼这位刚刚从手术台抢回一条命的老大哥。


家人的心思被喻中升看穿,他也发现李炳臣态度变得“暧昧”,刚开始还和自己“一拍即合”,后面却一直在强调治沙难度,言谈间变得支支吾吾。


“难度我不清楚吗?这么大一片沙地,树哪那么容易活?”喻中升说。可劫后余生,他知道生命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我都活过来了,这应该是我这辈子想做的最后一件大事,我为什么不做呢?”


黄柳种下时仅一米高,如今长势喜人。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摄


艰难的开端:首年树苗的成活率不足5%


喻中升还是和五一种畜场签署了协议,承包下3000亩当时寸草不生的沙地。2010年春天4月,他购买了第一批黄柳条,雇佣了当地人一起扦插,这批数苗在春天种下。


四五月是当地的植树季节,也正是大风季节,风沙打在脸上睁不开眼,走不动路。喻中升冻得龇牙咧嘴、双手发麻、嘴唇干裂,手上磨出了水泡,脸被风沙吹得爆皮,被强烈的紫外线晒得黝黑,身上的衣服从里到外全是沙子。


但没几个月,这些树苗枯的枯,死的死,大风一刮甚至连根都没剩下。


黄柳是沙化土地中最好存活的植物之一,也是治沙地前期固沙的主力,可是第一批树就种失败,“风沙大,别看挖坑能看到湿沙子,风吹几天沙子移走就全干了。”


缺水是这片沙地的最大的问题。喻中升开始在这3000亩地里打井,紧接着又扩大了种树种类,榆树、樟子松、杨树、苹果树,在和内行人取经后,他将这些树苗排在不同的位置和风口处。但到了第二年,这批树苗的成活率不足5%,几十万元的投入都打了水漂。


但好歹,树苗是有存活的。


第二年春天起,喻中升接着种树,为了解决灌溉问题陆陆续续打了7眼井,结合头一年的经验选择存活率高的黄柳、榆树、杨树。他还将这3000亩地用围栏圈起,并雇人看护防止牲畜啃食树苗。


刘建国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的喻中升。今年50多岁的刘建国一直以放牧为生,被喻中升雇来种了一次树后二人相识。得知喻中升有意找个人来看护沙地,刘建国把这事揽下,沙地中央建盖起一座砖房,两个羊圈,带着妻子把家搬到了这3000亩沙地里,负责日常的树苗灌溉和看护。


他的任务一是不让树旱死,适时浇灌,二是要阻止周边牧民进入这片地放牧,防止牲畜啃食树苗。


冬天是最难熬的,白毛风席卷,顶的房门都推不开,火炉里柴火再旺也抵不住刺骨的冷。每年这个时候,刘建国嘱咐妻子回到位于牧场民区的家里,自己则留下来和这些树苗一起扛过四个月的寒冬,来年等着喻中升再来种下新的一批树苗。


自然条件的恶劣还不是最难克服的,最让喻中升挠头的是那些不听劝,赶着牛羊来放牧的人。


五一种畜场属于国营牧场,草场是集体所有,用当地人的话来说是,“想去哪吃去哪吃”,存在过度放牧、无序放牧的情况。草场本该休养生息的时候没有合理休牧、科学打草,牲畜过度啃食本就缺水干枯的草根,周边草场的退化是普遍现象。


刘建国觉得,牧民们心里对如何养护草原再清楚不过,但他们为了眼下让牲畜吃饱,顾不得那么多。“越是熟人越不好生硬来。我说你们这些人没心吗?喻老师这么远来跑来种这些树,你们不帮也就算了,还来添乱?”


治沙11年:工作带来的韧劲和坚持


喻中升没想过放弃,他会想起自己在检察院的工作经历。“我过去都是跟贪官污吏打交道,那是在大是大非面前的恶,老百姓的这些私心和小贪念不过是为了生存,我不会因为这个就摆手不干。”


与共和国同龄的喻中升,自1979年从事检察工作以来,就负责渎职犯罪案件的调查,经手过一批在全国有重大影响的案件。


退休前,他是最高人民检察院机关渎职侵权检察厅副厅级检察员,也是该院第一位获得“全国模范检察官”称号的检察官,还曾经获得“全国十大政法英杰”的称号。


尽管已经退休11年,但聊起当年处理过的一些案子,喻中升仍旧思路缜密情绪激昂。


发生在2007年的山西临汾黑砖窑虐工事件,最初喻中升是从报纸上看到的消息,内容不多,但他感到背后的事儿不小,于是前往当地展开调查。尽管有着最高检察院检察官的身份,但这调查展开得步履维艰,甚至被当地“架空”,工作开展不下去。


“这么恶劣的事,你不查清楚,给不了全国人民一个交代。”喻中升心里有气,也更有了劲儿,最终,涉案的当地村委会、国土资源部、公安部门6名公务人员被查处刑拘。


还有一次,在调查一起煤矿爆炸事故时,当地故意为难他不给安排住处,喻中升为了留下来继续调查,在一间充斥着霉味与恶臭的废澡堂里住了3天。


喻中升总是笑笑说,自己退休前全年一半的时间都在各地出差办案,熬夜加班是常事,也经常被难住,但“难”不在案件本身,而是面对各种阻挠。“那些困难都克服了,种树这件事遇到的困难还算啥啊。”


退休的前一年,也就是2008年的8月,喻中升在广西调查“7·21”百色煤矿透水事故期间喉咙发炎,在医院检查发现可能罹患原发性肝癌,医生建议他尽快回京做进一步检查确诊。


喻中升在当地对同事只字未提,一如往常办案,结束工作后回北京检查。 排号等待检查的两周时间里,山西襄汾发生了尾矿库溃坝事故,喻中升又赶赴山西继续办案。


回京后,喻中升确诊患有肝癌,并做完肝移植手术。退休后,这股子韧劲被喻中升带到了内蒙古五一种畜场,一干就是11年。


10年前此处沙石裸露,如今植被正在恢复,绿草重现。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摄


沙地变草场:牧场人吃上“旅游饭”


现如今,再到当年承包的那边沙地,已然想象不到曾经寸草不生的模样,风依旧大,沙不曾减,但沙尘暴不再是令当地人头疼的事儿。


3000亩的沙地变草场。黄柳已经成熟可以打新枝条;原先和小拇指一样纤细杨树苗已经长到手腕粗;尝试性栽植的黄芪已钻到地下一米多深,刘建国在背风处种下蔬菜,赶上夏季雨水充足,秋天能有不错的收获。


植被恢复,土地水分提升,这几年喻中升这几年又开始尝试种一些果树,抗寒耐旱的欧李是其中之一,巴掌大的幼苗已经黄柳、榆树林间悄然现身。


经常有人帮他算账,询问这些年来买了多少苗,投入了多收钱。喻中升心里没有明细,每次买多少苗要看当时自己拿得出多少钱,一般需要大几千元到两三万元不等,而且除树苗费用,他每次还需要两三万元的种树人工费。


这10年来种过几批树、一共多少棵他早就记不清,粗略算下来投入约有百万余元。这钱来自于喻中升的退休金,和他生病时来自亲朋好友们的慰问款,以及中国政法大学校友们的捐助。


头几年到牧场时,街边的小旅馆十元钱一晚,那几乎成了喻中升的固定住所,每年4月到10月间有一多半的时间都独自住在那里,每隔20多天药吃完了才回一趟北京。


随着旅游兴旺,宾馆涨到六七十元钱一晚时他就再不舍得掏钱住了,借住老乡家、朋友家,后来为方便干脆从北京拉来一个彩钢板房。


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元上都遗址距离牧场不过两三公里,每年夏季游客蜂拥而至,五一种畜场也成了一个热门的旅游目的地。刘悦英把临街房屋的做成家庭旅馆,十几个房间一到夏季炙手可热。刘建国也会在夏天牵着自己的马到周边几个景区揽客游玩,旺季时每个月至少有3000元的收入。


牧场的人吃上了“旅游饭”,大家都感激喻中升。


刘悦英的儿子刚参加工作,回到老家时他时常会问母亲,“我记得小时候这后面全是沙子。” 刘悦英回答, “是的,就那片沙,让喻老师给治住了。”


10年前此处沙石裸露,如今植被正在恢复,绿草重现。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摄


这是一堂课:让牧场人都动起来的课


多年来,身在当地,所有人都知道沙尘暴连年加重,沙子进院子埋房子,人们能想到的办法是:搬家。“没有人想办法来改变这个现状,大家觉得这不是我能改变的事,索性也就不往那方面想。”


五一种畜场副场长刘玉雷心里也曾有过诸多疑问,过去一些外地的老板来内蒙古考察,瞅准旅游项目、矿产资源的不少,但要来种树˙治沙的可绝对没见过。


但喻中升给所有牧场的人上了一课,这是甚至比植树治沙影响更深远的一课。


“你看,一个六七十岁的北京老人,给我们种树,把沙治住了。” 刘玉雷说,喻中升种树这些年,周边其他沙地也逐渐列入草原生态恢复项目中,整个正蓝旗的环境较十年前有了明显好转。


刘玉雷指着牧场管委会西北方向一公里外沙丘,“十年前那也是白花花的裸露沙地,近些年来牧场领导班子牵头,每年义务春季种树,如今也绿满山头。”


除此之外五一种畜场下辖的几个分场,也主动把植树治沙延续成春季一项重要工作,牧场的人都动起来,刘玉雷觉得这是喻中升的功劳。


现如今,喻中升已有71岁,“我还能干多久?”他没有答案。


眼下的成果比他期望的节奏要滞后,当初包下这3000亩沙地的时候,他觉得用五六年时间就可以达到的绿化成效,如今十年才完成。抓起一把沙土,喻中升用手搓了搓往半空中一扬,说“你瞧,还得要继续种。” 


树木固住沙土和地下水后,草也慢慢重现生机冒了头,近几年入秋后,打草可以给喻中升带来两三千元的收入,他转而投入到下一年的买树苗资金里。今年,成熟的黄柳条已经可以折枝作为扦插苗木出售,这也多少可以补贴来年植树花销。


喻中升还考虑着来年在那片地上散养一些鸡,多几项可以增加收入项目,能让资金循环起来,避免这片地因为没钱再次寸草不生。


和李炳臣一样,刘玉雷有时聊起喻中升心情复杂,一方面高兴他给五一种畜场人民做了实实在在的好事儿,另一方面,他们都心疼这么一位老人如此操劳。


刘玉雷回忆几年前的一个夜晚,喻中升突然家中有事,要开车连夜赶回北京,他担心安全极力劝阻,但喻中升还是迈开大步上了车,黑漆漆的夜里,车一会儿就不见了影儿。


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编辑 左燕燕

校对 李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