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讯(记者 栾若曦)当地时间1月20日,美国当选总统拜登将正式宣誓就职。据美联社报道,拜登将在就职日签署关于应对新冠疫情、经济低迷以及种族歧视等十几项行政令。

 

拜登上台后,在内政方面将面临哪些挑战?近日,新京报记者专访了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北京大学美国研究中心主任王勇,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研究员刘卫东,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谢韬教授。专家表示,应对疫情和恢复经济是拜登政府面临的紧迫的两个问题。此外,拜登政府在接过特朗普留下的“烂摊子”后,需要重建美国民众对政府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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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登上台后面临的首要挑战是疫情防控

 

新京报:拜登上台后在内政方面将面临哪些挑战?

 

王勇:拜登上台后面临的首要挑战就是疫情防控,如果疫情得不到有效控制,很难谈及实现其他目标。另外就是美国政治极化的问题,如果民主党和共和党之间的对立、冲突不断延续下去,将导致美国政治陷入混乱,政府也会空转,拜登政府也难以实现其既定政策目标。

 

刘卫东:我认为对于拜登政府而言,应对疫情和恢复经济是紧迫的两个问题。种族不平等以及两党间的对抗则是较为长期的挑战。

 

谢韬:拜登现在面临的挑战首先是疫情,目前美国确诊人数越来越多,如何控制疫情是最迫切的问题;其次就是如何在1月6日国会大厦暴乱事件之后,重建美国民众对美国政治体制的信任。

 

新京报:在应对疫情方面,你如何看待拜登即将颁布口罩令?

 

王勇:在新冠疫情期间,一个小小的口罩却成为了两党选举政治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政治符号,这也是美国政治极化在疫情期间的表现。虽然拜登推进一系列应对疫情的策略,但是美国疫情“积重难返”,拜登上台后在控制疫情方面很难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从其他国家的抗疫经验来看,想要控制住疫情,政府和社会必须上下齐心。

 

刘卫东:佩戴口罩在美国已经变成了一个政治化议题。但如果不是特朗普执政,口罩也不会被高度政治化,特朗普故意炒作这一议题,把它变成了国内不同党派之间对抗的主要议题。

 

即便没有新冠疫情,共和党和民主党人在价值理念上也有很大差异。民主党人讲究“大政府”概念,希望政府通过税收来重新分配社会资源,缩小不同阶层之间经济条件的差距。而共和党人对这一点极为反感,他们认为每个人都应该通过自我奋斗来改善经济条件,政府过度介入不仅是多管闲事,还伤害了那些奋斗者的热情,不能让勤劳的人用自己的收益来补贴懒惰的人。

 

疫情出现以后,民主党强调每个人都有义务保护自己、保护他人,而共和党主张个人权利不受任何干涉。关于口罩的争议,彰显了两党间价值观念的对抗。

 

拜登上台以后,通过签署行政命令来强迫大家戴口罩,推行起来会遇到很多麻烦。部分州可能会进行抵制,甚至引起法律纠纷。

 

谢韬:由于文化不同,部分美国民众将佩戴口罩视为对个人权利的限制。不过,现在美国国内确诊病例不断增加,新冠病毒还出现了变异,民众也意识到了疫情的危害,佩戴口罩的意愿已经有所提升。但关键在于口罩令的具体操作,拜登上台之后,推行口罩令可能会遇到一系列麻烦,偏向共和党的州也许会提出抵制、示威游行甚至引起法律纠纷。

 

新京报:你如何看待拜登推进疫苗接种等抗疫措施?

 

王勇:鉴于疫情造成的影响越来越严重,拜登政府提出重视防疫、疫苗分发与接种工作,只有民众不断加深对疫情的认识,疫情才会逐渐受到控制。

 

刘卫东:一方面,拜登希望通过扩大疫苗覆盖群体,让更多民众直接受益,提高民众对新一届政府的评价。另一方面,这也会反推疫苗生产企业加速生产,加快第二针的供应。可否在4到6个月之内给美国60%的人打上疫苗,将是考验拜登政府抗疫能否成功的关键性指标。

 

目前美国新冠疫情仍处在“战略相持阶段”。拜登的抗疫措施多为“被动”选择,想要真正在抗击疫情方面取得成效,进入“战略反攻期”,他不仅要开足马力,尽可能地调动一切能够生产疫苗的机构,保持疫苗供应,最重要的是提升民众在自我防护方面的自觉性和主动性。拜登与哈里斯等官员主动直播自己接种疫苗的过程,也是希望能够通过“领导人效应”来消除民众对疫苗的怀疑。

 

谢韬:推进疫苗接种工作主要有两大难点。一方面,疫苗需在极低温环境下保存,这对于运输与储存都带来了极大的挑战。另一方面,接种疫苗并不是强制行为,部分美国人出于对疫苗的反感与不信任,并不会前往接种。拜登“雄心勃勃的”接种1亿剂疫苗的计划更多是一种政治上的表态,未必会达成。总体而言,拜登上台后在控制疫情方面很难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

 

拜登政府需建立广泛跨党派政治共识

 

新京报:拜登作为新任总统,应该如何着手重建民众对政府的信任?

 

谢韬:拜登可以从三个方面着手。首先,需要联合众议院议长、民主党人南希·佩洛西向参议院共和党领袖米奇·麦康奈尔发出友好信号。此前,麦康奈尔顶着来自特朗普的巨大压力,为了维护选举体制,公开与特朗普分道扬镳,承认拜登是下一任总统。如今,国会的两党领袖应该公开表态,告诉民众美国政治历史上最糟糕的一幕已经过去了,并且反省此前的行为,向民众承诺,今后在重大立法问题上,两党会尽量避免各行其是、完全与对方唱反调的行为。

 

其次,拜登政府尤其要避免给民众留下“秋后算账”的印象。特朗普现在“树倒猢狲散”,越是对特朗普紧追不舍,通过司法部或者多州政府对他提出刑事诉讼,越会让共和党人觉得拜登在对特朗普及其支持者“赶尽杀绝”,引起共和党人的不满,起到反作用。

 

最后,拜登上任后,作为美国的国家元首、政府首脑,应该公开反思美国政治体制在过去一段时间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同时主张团结美国,而非分裂美国,号召民众搁置原来的误解、放下两党间的憎恨,试图理解对方,并在美国范围内以NGO组织的形式,对这些问题进行公开讨论。

 

新京报:拜登作为新任总统,应该如何着手处理政治极化问题?

 

王勇:拜登在讲话中反复提及要成为“全体美国人”的总统,放下彼此之间的对立,建立更广泛的政治共识。首先,拜登在内阁组成方面也应该朝这个方向努力,考虑两党合作,吸纳一部分温和的共和党人进入政府。其次,建立广泛跨党派政治共识,参众两院不仅是两党进行政治争斗的场所,更应该是一个建立共识的场所。

 

当然这点非常难做到,这也和美国的选举体制相关。美国选举过于频繁,一次选举的结束意味着下一次选举的开始,政客为了连选连任,就必须要迎合特定选民人群,获得政治献金,而美国社会当前严重撕裂,特别是上层权力精英与中下层民众之间的对立极其严重。因此,我认为政治极化和社会的分化对立是密切相关的。

 

拜登政府经济救助计划带来沉重的财政负担

 

新京报:你如何看待拜登公布的经济刺激计划?

 

王勇:此前,美国已经通过了两次经济救助计划,不过它们的作用仅仅是纾困而已,帮助解决民生问题、为中小企业提供补贴,但对于帮助美国经济恢复实质性增长并没有提供太大帮助。

 

经济救助不断增加,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沉重的财政负担。美国财政赤字越来越严重,货币政策的空间越来越有限,债务水平不断攀升,消耗了美国未来恢复经济增长的潜力,由此可能形成恶性循环。

 

美国未来的财政政策,包括发展美国的基础设施、科技产业等,都需要投入大量资金。很明显,拜登政府也愿意对此进行投资,民主党主张积极的政府干预。但民主党的理念与政策必然受到共和党的抵制。此次大选后,民主党在众议院领先的席位减少了,在参议院也只是处于和共和党打平的状态。尽管出现了民主党全面执政的局面,但是,民主党对于两院的控制程度是很脆弱的,这种局面将影响拜登政府政策的推出和执行。2022年中期选举将对民主党形成很大的挑战。

 

刘卫东:我认为目前的经济刺激计划更多体现在救助方面,而不是推动经济增长方面。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让美国的财政预算赤字不断攀升,这可能会迫使拜登政府尽量节省在其他方面的开支,增税、降低利率或者增发货币。

 

两党在恢复经济方面的理念也存在着明显差异。共和党人认为想要促进经济增长就必须开工、开学、开业。民主党人则坚定认为,只有控制住疫情,才能有条件地去开工开业。拜登上台之后,还是会根据民主党的规划来推进,先防控疫情,再想办法控制经济下滑,最后考虑经济的回升,单纯靠政府刺激是没有办法恢复经济的。

 

民主党对于参议院的掌控非常“脆弱”,民主党党内对于经济刺激方案同样存在分歧,届时有一名民主党议员不认同拜登的理念,哪怕只是弃权,拜登倡导的法案就会很难推行。

 

谢韬:拜登上台后想要通过经济刺激计划并不容易。尽管民主党在参议院与共和党平分席位,届时将由哈里斯作为副总统以参议院议长的身份投出关键一票,但根据参议院规则,共和党依然可以采取多种途径阻挠立法程序。

 

美国不大看重需求侧的刺激,而是更多地做供给侧改革,所以这些措施往往会受到共和党的反对,因为这些举措的实际后果是增加了政府的财政赤字。共和党可能会要求在其他方面减少开支,例如社会福利开支等。

 

而且,经济刺激计划未必会起到太大的作用。关键因素之一在于,美国人没有储蓄的习惯,再加上美元的强劲,美国人容易出现超前消费、信用透支等情况。

 

另外,换个角度来看,美国的纳斯达克指数、道琼斯指数一直在涨,但美国的经济并没有变好。那是因为道琼斯指数所体现的增长只是一种财富的增长,并不代表就业的增长。

 

财富和就业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财富的增长是指账面上的数字变多了,但是这部分财富并没有再用于投资、雇佣工人、创造就业。所以,虽然财富得到了增长,但是就业机会没得到增长。

 

新京报:你如何看待拜登提出的要对富人征税的税改计划?

 

王勇:拜登的征税计划基本方向是对的,美国社会贫富差距过于悬殊,必须通过征税来解决。但征税无疑动了富人阶级的“奶酪”,势必会招致他们的反对,他们将动用游说力量与政党政治的代理人影响拜登的政策方向。所以对于拜登而言,采取温和渐进的政策会更加稳妥。

 

刘卫东:其实增税的直接后果是对经济不利的。不过,目前政府预算赤字过高,他需要通过增税填补空缺,保证国民基本开支。拜登也不敢过分征税,否则会影响经济发展的动力。而且,拜登是向高收入群体加税,此前特朗普的税改计划,最终导致富人减税更多,拜登此举也是为了取得平衡。

 

谢韬:我认为,征税不光是拜登的竞选承诺,也可能是他必须做的一件事。但民主党是否有这样的政治决心去完成这件事,可能要打个问号。

 

最近不少报道分析,当年民主党人指责共和党人背靠大财团、投行,认为他们是资本家的政党。现在情况正好反过来了,民主党的金主来自好莱坞、硅谷以及华尔街投行。如果拜登要对富人征税,在国内可能会受到很大的反弹,而且会受到共和党的攻击。

 

美国种族问题不太可能短期内解决

 

新京报:过去一年中,全美多地都发生了“黑人的命也是命”的示威活动。拜登上台后,解决种族不平等问题方面又将面临哪些挑战?

 

王勇:美国种族不平等矛盾是长期积累而成,不太可能在短期内得到解决。就目前而言,拜登政府显然会表明积极的政治态度,出台政策改善少数族裔的境遇,改善美国社会中广泛存在的不平等与种族歧视现象。种族问题的顽疾有可能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但并不会得到根治。

 

从拜登的内阁构成可看出,他正试图打造一个“进步主义”政府,以多元化的官员组成促进政策多元化的发展。但拜登的组阁也有很大的“实验性”与“不确定性”,执政能力还须进一步检验。

 

拜登还曾表示,会在上任100天内推行《平等法案》、关注少数族裔经济地位,促进种族平等。拜登在推进这些政策的时候,也会遭到共和党人的阻挠,共和党人不见得是反对“平等”法案本身,但是他们会在具体的政策条款上进行纠缠、拖延,要求修订后的法案更能代表共和党议员及其选民的利益。

 

另外,美国是一个种族多元的社会。拜登政府需要注意的是,在它强调某些少数族裔利益的时候,可能会损害其他群体的利益。例如,过于强调非洲裔美国人学生进入高校的配额,就可能被批评损坏了亚裔等少数族裔学生进入名校的权利,因为他们学术表现更加优秀,但是获得的录取机会将受到更多的限制。在他们看来,这是另外一种歧视。

 

刘卫东:拜登的内阁提名选择与美国国内日益严峻的种族问题有很密切的关系。另外,通过多元化任命,他也可以继续维持少数族裔和女性选民对民主党的支持。但这究竟是一个聪明的做法,还是一个愚蠢的做法,现在很难说,因为拜登这样做会得罪其他群体。

 

如果只是在内阁任命方面更多地选择了少数族裔和女性,问题还不是很大,但拜登如果在具体政策方面也故意偏向少数族裔和女性,就会引起更大问题,这就是选举政治带来的后果。这些人帮助拜登赢得大选,那么在大选之后,拜登就要对他们论功行赏,这种回报也有风险,会导致拜登疏远其他选民。

 

拜登在推进有关平等方面的法案时,如果只是给予少数群体更多政治认同,那么这不会引起太大争议。一旦拜登想要为他们提供更多的政府资助、就业机会,以及更多上学名额,可能就会比较棘手。

 

种族不平等问题是美国长期、根深蒂固的“顽疾”,拜登最多能够做到缓解,而无法根治。更何况,有时种族问题只是两党斗争中的“一张牌”。想要真正解决种族不平等问题,应该从转变少数族裔价值理念和有效提升少数族裔的经济地位两方面入手。

 

谢韬:美国内部的种族问题是“系统性的”,我之前写过一篇文章提到,种族主义是美国的原罪。虽然拜登正在打造多元化的内阁,但是仅任命几个非裔官员,象征意义可能大于实际意义,并不意味着未来政策层面必然会重视少数族裔的利益。否则奥巴马当选后,美国就该进入“后种族主义时代”了。即便法律上规定了少数族裔的权利,民众心中根深蒂固的偏见是无法用法律约束的。

 

拜登曾表示,会在上任100天内推行《平等法案》、关注少数族裔经济地位、促进种族平等。但我认为,如果民主党过于激进地推进法案,势必引起共和党人的不满。尤其是在民主党同时控制参众两院和白宫的时候,虽然貌似“一党统领天下”,但此时民主党以两党之间有明显分歧的议题刺激共和党,只会让共和党人感到自身合法、合理的诉求再也不被纳入考虑了,更加激化两党的矛盾。

 

拜登在处理警务与民权问题上也会非常棘手。根据美国联邦法律,警察的管辖权归各州所有,联邦政府无法直接干涉各州具体的警务管理。拜登政府在这方面的施展空间非常有限,只能在联邦政府向各州拨款时附加一定条件,如对警察的操作手册加以部分限制与修改。

 

总体而言,拜登至少在执政的前两年时间内,能够做的事情是非常有限的。可能他最需要做的就是在接过特朗普留下的“烂摊子”后,恢复美国民众对政府的信任,处理好与特朗普支持者之间的关系,不要让他们觉得拜登政府在“赶尽杀绝”,同时也要让他们觉得拜登是真心实意地愿意改变美国政治高度极化的状态。

 

新京报记者 栾若曦

编辑 张磊 校对 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