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半狄在他的“小窝”。主办方供图

 

“诺亚方舟”要靠岸了。

 

从去年11月15日开始的“后疫情时代的诺亚方舟——赵半狄的小窝”已经在上海昊美术馆二楼博伊斯常设展厅侧面的小空间里漂浮了4个月,数以千计的观众来到过这里,通过聊天的方式,找到了自己告慰心灵的路径。

 

在这个众口铄金的时代,聊天的涵义已经远超一种熟人间的人情联络和分享,传统的聊天是“唠嗑”、“摆龙门阵”、或者是吴语里的“嘎三胡”,它具有不可与外人道也的边界。然而这一切到了今天,当网络铺就了意见市场的底层光缆,那么每一场聊天都开始逐渐走到前台,并在现实与表演之间生长出一种近乎对人设的执着来。

 

“我信仰阅读”读书会在“赵半狄的小窝”举行。主办方供图

 

这注定是个众声喧哗的时代,而喧哗无疑是种表演,所以群聊APPClubhouse应运而生,他的嘉宾像站在古希腊城邦的墙下,被围绕他的人聆听,同时他的拥趸也可以通过举手站上他所站的位置。当代互联网为直播聊天设立的规则,让人们热衷于在众目睽睽下“把麦”,但人们应该自问,在不被窥视下的畅所欲言是否还有市场?如果在一个现实的房间,聊天回归到本质,它是否还有魅力?

 

“赵半狄的小窝”,在今天突然跟Clubhouse有了一种互通性,有人把它叫做“线下版 Clubhouse”,相信这是艺术家所万万没想到的“红利和惊喜”。当疫情把整个2020年撕得碎裂,赵半狄首先想到的是要有一个作品来回应这一个人类历史上的劫难。作为中国当代艺术的领军人物,他自觉有责任和义务,以艺术之名为人们找到出口,这也是“赵半狄的小窝”的由来。

 

 

外国友人做客“赵半狄的小窝”谈疫情经历。主办方供图

 

“但历史本来就是由一次次灾难组成的,人类有好过吗?我本来就是悲观主义的。”赵半狄说,这就为他在灾难中的表现定下了调子,它可以低吟浅唱,但不要是悲剧的宣叙调。策展人杜曦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隔离在浦东的一家三星酒店里,那时他因为午餐总是吃到发蔫的橘子而苦闷,找前台交涉,“只要给我一个不发蔫的水果就可以”,前台说,他们也知道,但这个标准就只能这么吃。

 

赵半狄感到无力,现实的荒诞被撕开了拉链,他答应了杜曦云创作一个作品,但是他要创作什么,却是一种考验。他无意夸大疫情的特殊性,认为如果一个艺术家要被一次瘟疫重塑创作观念,只能说明稚嫩。那么,就来一个开放式的场域吧。杜曦云为“小窝”设想过各种它所能达到的高度,告解室、襁褓、避难所、咨询室……赵半狄不愿用这些词汇,艺术的世界是无限向普罗大众敞开的,他仍然沿袭着熊猫展时的拒绝阐释,用很温和、包容的情感介质,若有似无地绘制出一个承接盛放所有痛楚的软床,这个观念先行,却倡导着观念无限延展的作品,是存在感越低越好。

 

去年12月9日,笔者所在的一个微信读书会在“小窝”里办了场线下读书会,我们当中有一位女士,话不多,总是若即若离、客套地笑着,到了最后的聚餐前默默离开了。没想到,赵半狄翌日收到这位女士的微信,郑重地跟他说想单独聊聊。

 

赵半狄与一位女士聊天。主办方供图

 

这位女士的儿子曾经带她来过昊美术馆,他是学设计的。但是她继续说,“他已经不在了……至今,我不明白,儿子为什么会选择离开这个世界?他没有给我留下一句话。”

 

于是,在某一个午后,赵半狄和这位女士共同坐到了小窝,毛竹搭建的窝棚、竹叶铺就的草坪,散发着竹子的清香。在他这幅叫做《私》的油画前,女士说,“在你搭建的作品里,我称之为一个‘场域’,有了要释怀的想法。”

 

小窝中的油画是赵半狄在疫情期间特别创作的《私》。主办方供图

 

你不知道为何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设计系大学生会不辞而别。在两个半小时的聊天里,赵半狄说他自己也热泪盈眶,感受到一股暗黑力量和超验的希望之光的纠缠。小窝的延伸意义在不断发生,本是疫情里的“诺亚方舟”,当人在其中交接碰撞,就越是迸发出多义性的话题,乃至生命的原始难题。

 

赵半狄不是个爱界定的人,在和他的聊天中,他的言辞很少涉及事物的本质。但他说,每一次从北京飞来上海赴一场小窝的聚会,也会让他紧张,“那是我的工作”。这个小窝已没有批判的硝烟,也见不到对社会现实的强烈拟象化表达,如果说这个1:1仿真医用口罩的吊床要有什么意义,那么很多社会名流都来坐过,并看见它就会说,“这一年的确是这样度过的”。

 

30+女性做客“赵半狄的小窝” ,面对面辩论女性话题。主办方供图

 

当“熊猫时代”结束以后,赵半狄进入了“派对期”,从最初对于严肃符号的反讽式、解构式实验,到今天的小窝,他的艺术表现已更趋向于温和平实的社会介入,并越来越有意无意地走向德国后现代艺术家约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所谓的“社会雕塑”。

 

“社会雕塑”是一个泛化的行为艺术概念,它倡导人人都能参与艺术的发生,在杜尚的“反艺术”论上更进了一步。如果杜尚把一只现成的小便池不顾一切地送上纽约独立艺术家展,取名为《泉》,只是为了一种嘲讽和叛逆,那么博伊斯没有兴趣在艺术圈的场域里因袭或革新,他直接让艺术走出艺术的脉系。

 

赵半狄的“派对”从六年前的《中国湖C》开始,他把中国人阶层意味浓重的社交派对放进了湖里,让模特在及膝的湖水中觥筹交错。而除了这幅4m乘3m油画之外,他依旧沿袭了现实场域中的“发生”,在画作前进行一场场招待沙龙,从而让墙上的静画和画前的“此在”产生了互文。对于观摩者而言,作品内外无所不在的观念指向都再明确不过,而一层覆一层、不被自觉的印证更叫人为现实的冷酷打一激灵。

 

2020年12月31日,从各地赶来的朋友在“赵半狄的小窝”跨年。主办方供图

 

但在公众面前,赵半狄很少说自己是个批判者,他自称是把一些碎片化的真相拾掇起来。能看到的是,他所付诸的行为或装置不再有争议性、挑衅性的痕迹,而是如水般愈益轻盈,亦柔亦刚,可方可圆。比如在最近的“小窝”里,有嬉笑怒骂的,有寻找慰藉的,有带吉他提琴来娱乐的,或只图一个聚会场所……赵半狄反倒像个田野观察者,用眼睛和耳朵,及美术馆的摄像机,纪录下这一年来人们对于同一命题的各异反应。

 

疫情的一大特殊附加效应是,互联网前所未有、登峰造极地蚕食着现实的边界,它开始名正言顺地取代人作为生命个体的意志,或许在今天,每个人都注定被动地系在一串锁链上进入赛博空间。赵半狄的小窝即使无心,但也是互联网时代里线下意见场域的角落之一,如果你在异次元中偶尔抽身,来到这么一个空间,它几乎赋予了一种哈维尔式的“活在真实中”的体感。它让聊天回归到聊天的本质,让艺术不再独居阳春白雪的深宫,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能取用它某种流动的功能,成为艺术的一部分。

 

作者 王丹阳 新京报编辑 徐美琳

校对 李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