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知道张恨水是因为他的小说《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等,不过,小说其实只是张恨水的副业,他的本质工作是一位报人,他主持多份报纸的副刊,如《世界日报》之明珠,《世界晚报》之夜光,《新民报》北平版之北海等,并且因此广受读者喜爱——当然,他的小说也是他所办副刊中的主要内容之一。


在解玺璋看来,张恨水无疑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长期“被歪曲、被误解、被轻视、被冷落、被忽略、被埋没得最严重、最长久的作家之一”。为此,解玺璋对张恨水有很深的研究,也写下了诸如《张恨水传》等不少书籍和文章。


那么,张恨水与北京的缘分打哪儿开始的呢?在解玺璋所著的《张恨水与北京》一文中,解玺璋提到,张恨水初到北京的第一个落脚点,不是社会上流传的怀宁会馆,而是歙县会馆,不久则迁往潜山会馆。直到民国十二年(1923)秋,与胡秋霞成婚后,张恨水的“北漂”生活才算告一段落,转年初春租了宣武门外铁门胡同一所住宅,安下了自己的家。


张恨水的一生中,有三十七年是在他的“第二故乡”北京度过的,可以看出他对北京的爱有多深。此次出版的《北京人随笔》一书中,就整理有大量与北京有关的文字。如同解玺璋所言,这些文字呈现出民国北京市容、市貌、市井、市政的真实面相,以及市民的生活细节和精神面貌。


以下内容节选自《北京人随笔》一书的序言,附录则为该书正文的部分摘取,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北京人随笔》,张恨水著,解玺璋编,北京出版社2021年5月版。


原文作者丨张恨水著;解玺璋编

摘编丨安也


张恨水祖籍安徽潜山,享年72岁,但他的一生,有一多半儿是在北京度过的。他1919年秋天来到北京,那一年他24岁。许多年后他忆及此时依然还记得:“当民国八年(1919)秋季到北平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前门楼的伟大建筑,小胡同的矮屋,带着白纸灯笼的骡车,给我江南人一个极深刻的印象。”


1930年代的张恨水。


张恨水怀抱着读书深造的愿望来到北京,但残酷的现实很快就让他打消了不切实际的念头。只有先安顿了自己的身子和肚子,才能论及其他。而作为一介贫寒的书生,他唯一能做的,不过卖文而已。就这样,他在北京扎下了根。除了抗战期间曾离京赴渝,他这一辈子半数都厮守在北京。他在这里娶妻生子,建功立业,直到终老于此,对北京可谓一往情深,至死不渝。


这里固然有他的事业,有他的读者,但不可否认,把他留在北京的,主要还是这里的文化气韵。即使远离北京,住在重庆南温泉的那些年,魂牵梦绕于他的,还是北京的花草、胡同的叫卖声,或厂甸的书画、北海的景致。这期间,他的散文集《山窗小品》和《两都赋》,以及小说《巴山夜雨》,都融入了他对北京的深深思念。


京味儿文化主要得益于两个方面的涵养:其一,北京作为千年古都,政治文化中心,得天下英才而聚之,遂有士大夫文化的滥觞与流布,其文脉可谓源远流长;其二,清朝统治近300年,实行旗饷制度,俗称“铁杆庄稼”,旗人除了当兵披甲,不得务农经商,亦不得科举入仕,安坐而仰食,久而久之,固然腐化了八旗铁骑,却也养成一种闲适、随性、精致、温厚的京城文化;两种文化的合流与交融,形成了北京特有的古老厚重、博大精深的文化氛围。


北京景山。


虽然“五四”新文化运动是由这里发生的,但北京敦厚宽容、平和幽默的文化底蕴,不仅将新文化融入萧散悠远的古都韵致之中,而且,古都文化与新文化的相得益彰,更营造出一种兼容并蓄的人文气息,与俗中见雅、雅不避俗的审美趣味和情致,浸润与滋养着这座城市的居住者,成为他们独特的生活方式。张恨水是个颇有才情的外省青年,一直向往着名士才人优雅的闲情逸致,而不新不旧的北京恰好与他所自称的“不新又不旧”相契合。他在这里流连忘返,乐不思“皖”,也算是其来有自。


因此,张恨水笔耕一生,有许多文字是关于北京的。他是一位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小说家,他的所谓“四大名著”——《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八十一梦》——有三部,其中的故事都发生在北京。自然不止这三部,另外还有如《京尘幻影录》《交际明星》《天上人间》《春明新史》《斯人记》《落霞孤鹜》《夜深沉》《五子登科》等,都从不同侧面对北京的市井世相,以及北京人的生活方式、行为做派、处世态度有很生动的表现。


作为建构文学北京的重要参与者,张恨水的叙事作品具有鲜明、地道的“北京气派”,突出表现在对自然景物及市井风貌和居住环境的描写、“京白”即老北京方言土语的运用,以及民风民俗的描写等方面。他笔下的旧都风情,就像一幅栩栩如生的民国北京(北平)的风俗长卷,其中既有普通市民,也有政界、军界、商界、学界、演艺界的各色人等,是对都市生活的全方位展示,也是今日北京人怀旧的重要资源。


北京天坛。


张恨水固以小说名世,但他毕生的职业却是报人。而且他的报人生涯,亦始于北京,终于北京。因此,他笔下的北京,自然兼有报人和文人的双重特点。作为文人,他的散文写作直接承袭了中国古典文学传统,意象和风格的营造更多地沿袭了明清小品的特点。按照他的说法,他写散文,“走的是冲淡的路径,但意识方面,却不随着明清小品”。


事实上,当时有很多文人,都对明清小品情有独钟,而他所看重的,正是明清小品平淡自然、不尚辞藻,却又蕴味深长的审美境界。同时,他亦警惕其不食人间烟火的习气。所以他说:“三十五岁以后,对散文我有两个主张,一是言之有物,也就是意识是正确的(自己看来如此),二是取径冲淡。”所指大概就在这里。


他还说:“冲淡写的不好,是一盆冷水,教人尝不出滋味。”也就是说,好的散文,既要冲谈,又要淡而有味,乏味的冲淡只能说是寡淡,是不被读者认可的。他的散文集《两都赋》和《山窗小品》就实践了这种审美主张。其中每篇只有千字左右,写景、状物、叙事、记人,生活中不起眼的小人物、小事物,经他锦心秀笔的描摹,都成了诗意盎然的隽秀华章。


作为报人,他的杂感、小品文则呈现出强烈的现实关怀和敏锐的洞察力。这些文章都不长,二三百字,但量很大,几乎每天一篇或两三篇,多见于他所主持的报纸副刊,如《世界日报》之明珠,《世界晚报》之夜光,《新民报》北平版之北海,其特点为:一、取材广泛,反应快捷,形式多样,婉讽多趣;二、关注社会,反映现实,世情世态,芸芸众生,有闻必录,有感而发;三、针砭时弊,月旦人物,批评议论,抒发己见,有情有义,有胆有识;四、以古讽今,借题发挥,声东击西,含沙射影。总之,这些文字呈现出民国北京市容、市貌、市井、市政的真实面相,以及市民的生活细节和精神面貌。尤为突出的是,他的文字区别于北京土著之处,是有一种观察者的眼光,而并非只是沉浸于其中的或炫耀,或感怀,或失落,或怀念。


附录:


北京旧书铺


北京琉璃厂隆福寺各旧书店,以卖旧书著名于国内。说者谓彼等虽出身市井,然凡一书也,内容如何、著者如何、纸如何、版如何,知之极真,辨之极详,看书索价,大有研究。且其对购书者之性情与身份,亦洞烛无遗。因知购者非此书不可,故高其价,宁可交易不成,而勿容易脱手也。予闻此言,亦颇韪之。佣书之余,辄好涉足书摊,以搜集断简残篇为乐。至古色古香,整洁完好之书,则不敢问价。不但不敢问价,且亦不敢翻阅。明知商人以古董视之,多此一摩抚,亦殊无味耳。


北京鼓楼前的商业街上,路东,当年著名的闻异轩香烛店。卖什么?各种燃香和蜡烛。这也是百年前的旧照。


然盘桓既久,则觉其闭门造车之定价,有时颇涉于不经。稍稍与讨论之,而漏洞愈多。苟欲某书,吾持以不屑之状态,略略论价,而其值又未尝不可大让。于是知彼等内行之称,究亦银样镴枪头耳,大抵彼等于书之研究,皆耳食与传统之训练,初非自能辨白书之高下。世人相传曰名著,曰好书,彼即以为内容佳矣。作者为翰林公为状元公,彼即以为名作矣。版或精细,纸或暗,彼即以为宋版明版矣(按:近来伪造古版书者甚多)。至于书之是否为遗书,版之是否为绝版,苟未经人道,彼不知也。而遗书与绝版大抵又不常经人道,故真搜罗好书者,仍不乏在书上得便宜货来。


新春厂甸开市,全北京小书商,遂各个列摊于海王村之东偏。计其摊,约在百数外,不啻为一旧书展会也。予每届春节,必在此处有数度之徘徊。经验所得,固知书商为不识货矣。试数事证之。


(一)抄本书,亦彼等所珍视者也。有毛边纸抄本两册,装订整齐,字则蝇头小楷,亦楚楚有致。询其价,则告以十元,予大笑。盖所抄者非他,乃人家窗课,所选《古文观止》《东莱博议》等之文。


(二)清代文人笔记,虽已刻版,至今荡然无存者,为数甚多。苟有残篇,吉光片羽,自可宝贵。予无意中得乾隆年间某文人笔记续篇一本,约三四十页,绝版书也。予度价必不小,姑闻之,则索值一毛五,予铜子二十四枚即得之。真是拿着蜡烛当柴卖矣。


(三)有相术书一部,约十册,予遇一老人持卷把玩爱不忍释。询价,告以十元,还四元而不售,老人怏怏去。越一日,又遇老人在彼议价中,老人出六元,而书贩非十二元不可,老人拂袖而去。此书除此等人不售,虽存十年无人问可也,而竟交臂失之。


由是以言,则北京旧书者之负有盛名,一经研究,技至此耳。于是知经验所得来之本领,究不如书本上所得为佳也。


1928年2月4、5日北京《益世报》


北平老童谣


“小警察,一身青,见了洋车你发狠,见了汽车你立正。”这是北平一个老童谣。虽然不过二十个字,这里面充满了儿童们很天真的正义感。


这种对富贵主儿立正,对贫贱汉子发狠的行为,大都会里,是在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个时候,都在继续发生着,倒不一定北平才有。北平之所以有这个童谣,也许是往年为首都所在地,而形迹更显明的原故。其实,这童谣发生在二十年前,那时候的汽油不会卖到一二十块钱一加仑,老早就对坐汽车的有一种了不得的感想,到了今日,又当如何呢?


北京卖粳米粥的挑贩。


在大街上行走,你很少看到和轿夫、人力车夫讲客气的人。反过来,他们对坐汽车的主儿,永远是不敢也不能发狠的。“世间多少难平事,不会做天莫做天。”我要问天。


1939年10月20日《新民报·最后关头》


作者丨解玺璋、张恨水

摘编丨安也

编辑丨王青

导语部分校对丨陈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