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7日,北京密云,北庄镇杨家堡村正经历夏忙。


傍晚,村里的喇叭忽然响起:乡亲们注意了,今天镇里文化站派付电影回来放露天电影,就在村东边的广场上,晚上没事的可以出来看一看。


葡萄园里弯腰忙碌的村民们直起身来。

放电影?哎呦,我得有二十几年没看过露天的电影了吧……”村里的老人王杖贵小声咕哝,好像也有好几年没见到付电影了。

付电影本名叫付德顺,原是村里的露天电影放映员。二十多年前,付德顺总背着几十斤重的放映机跋山涉水,村里的孩子都爱跟在他身后,为了看场电影追出十里八里。

久而久之,付德顺就被村民们称呼为付电影

如今的付德顺已经63岁,退休快满三年,电影放映的接力棒也交到了徒弟李士龙手中。

今年6月,为庆祝建党百年,密云区电影中心每逢周末就在法治公园、密虹公园或是村庄广场上放映露天电影,带观众重温红色经典。已经退休的付电影也因此被请了回来。

有时即便放映不顺利,又或是影片已经放完,很多观众还是迟迟不散场。

付德顺觉得,观看露天电影是一代人的独特记忆,大家都是在怀念过去的那些日子。

6月27日,正在等待电影放映的杨家堡村村民。新京报记者 薄其雨 摄


期待已久的露天电影

627日,晚上7点了,天色依旧明亮。

付德顺和徒弟李士龙将一辆数字电影放映车,开进群山环绕的村东广场上。这里有几百平方米大小的篮球场,四周是绿色栅栏围挡,三三两两的村民早就散坐在场外的健身器材上。

车靠边停稳。李士龙将设备从车厢卸到篮球场中央,师徒二人合力将两米长的幕布挂到篮球场东侧的围栏上,再将数字投影仪、音响摆放在幕布前空地处,开始连接并调试设备。

付德顺心里有些没底。村里已经有好几年没放映过露天电影,也不知道村干部在广播里那几句仓促的话可以通知到多少人?

师徒俩调试声音时,村民们拿着板凳、马扎陆陆续续赶来。

他们有的围坐在一起说起家长里短;有的带着刚会走路的孩子上前观摩放映机;有的走到付德顺旁边跟他寒暄,还有五六个孩子分享着准备好的零食,等待着电影开始。

咱们村得有二十几年没放过露天电影了吧?村民王杖贵拿着一根铜色烟斗走到人群中,嘴里依然念叨着。

不,前几年有放过,我还跑来看来着,就是忘了放的啥电影了。一个男孩反驳道。

看着村民们不断加入,付德顺觉得,过去放电影的熟悉感觉又回来了。

他似乎又回到了三四十年前。挂满繁星的夜晚,他正在调试设备,身后坐着上百位村民,聊家常、谈论庄稼;老人咳嗽、小孩哭闹……各种声音搅在一起。可当电影前奏响起时,场院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看电影前就是要这个样子,全村人,甚至好几个村子里的人围坐在一起,这种感觉是一家人对着电视机或者一个人举着手机体会不到的。付德顺笑着说。

那时候没有电视和手机,能看一场露天电影是村民们唯一的娱乐活动。

电影放映员进村的消息传开,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会翘首期盼,付德顺回忆,如果是自己村子放电影,有的人甚至会端着碗饭过来,边聊边吃,边吃边等,很是热闹。


6月初,法制公园广场上,付德顺正在架设放映机。受访者供图


一年放300多场的付电影

这天电影放映前,不少村民与付德顺闲聊,提起当年追在他屁股后面看电影的日子。

村民们兴致勃勃的回忆着,每当付德顺从电影公司取了胶片回来,他们就会跟到付德顺的家中看着他检查胶片,等付德顺推着放映机出门,他们还会一路跟着走到放电影的村子里。


1976年到1981年,因为交通不便,没有公路,各村之间只有大家伙走出来的羊肠小道。放映机、音箱、幕布都是靠手推车送到各村,观众跟着放映员走,放映员跟着机器走。

久而久之,付德顺就被村民们称呼为付电影

而随着村里的交通逐渐改善,付德顺的交通工具也在一步步升级。

1982年到1986年,付德顺可以骑着自行车放电影,车子上带着机器。1987年到2004年,政府给他配备了三轮拖拉机,放映器材都放在拖拉机上,又快又省力,一开就是十几年。

年轻时正在放映电影的付德顺。受访者供图


那些年,露天电影尤其受村民们喜爱。最忙的时候,付德顺一年要放300多场电影。

付德顺记得,有一年夏天,他正在放映电影《南海风云》,突然间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他赶紧收起放映机。半小时后,雨变小了,可还有很多人躲在场院里的房檐下,不愿离开。


看着他们那种期待的眼神,付德顺又重新接上线,为放映机撑起伞,自己顶着小雨把片子放完。第二天他便感冒了,发烧一连躺了四五天,但那会我心里依然是美滋滋的。

冬天是露天放电影最难熬的一个季节。

农闲下来的村民希望看时间长的故事片,付德顺往往都会一晚放两部。有次他到离乡15里的干峪沟村放电影,因为村里人少,天气冷,他把电影机搬进农家院子,让老人小孩坐在炕头上,隔着玻璃看。他却在寒风中站了三个多小时,也因此落下了冻脚的毛病。

从业以来,付德顺见证了中国电影的变革,也看到了露天电影的没落。

随着胶片电影逐渐被数字电影所取代,老百姓开始不满足于被动地看

老付,就快秋收了,给我们放点这个季节的科教片吧。村民看到他会提前跟他说一下需求,只要能在电影中心拷贝来的,付德顺都会尽量满足。电影放映也由此经历了从放什么看什么看什么有什么的转变,农村观众喜欢的影片类型也跟着更迭。

村民王杖贵说,“70年代的时候我们都看样板戏,我最喜欢《白毛女》,后来喜欢看《卖花姑娘》,再后来就喜欢看战争片,现在还是喜欢战争片。

样板戏的时代过去后,第一部走向农村的爱情片是《庐山恋》。那时候村里人看到女主人公亲男主人公时,还会惊呼,她怎么能亲他呢这咋给放出来了,后来他们就慢慢习惯了,也没有人低头回避那样的画面了。

当电视、网络、多媒体技术相继得到应用和普及后,露天电影淡出了历史的舞台。


6月初,密云法制公园广场上正在等待电影放映的人群。受访者供图


老伙计

如今的付德顺已经63岁,退休快满三年。

今年6月,密云区开启百场红色电影展映周。每逢周末,《地雷战》《南征北战》《金刚川》等影片会依次走进社区、公园、学校、工地、敬老院、民宿村等,讲述红色历史故事。


付德顺因此被请了回来。

付德顺记得,工作时他整日整夜忙于放映电影,家中田地和大小事务都交给了妻子,每逢春节,都是电影放映最红火的时候,他也没少被妻子埋怨。退休后,他有更多时间陪伴家人,却总觉得日子变得空寂又漫长。

不放电影后,我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付德顺说。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自己的老伙计”——躺在密云电影中心库房里的那些老胶片。从1994年起,密云电影中心历经8次搬家,搬一次家,老胶片就换一个新地方。

电影中心副主任李广有提及,我们库房里至今仍存着3000余部影片,我们一部也没舍得丢。黑白影片有《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等;彩色影片有《刘三姐》、《走近毛泽东》、《冲出亚马逊》等,付德顺对每一个宝贝都如数家珍。

付德顺也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和当年的老伙计重逢。

为了迎接这次活动,付德顺还和其他几个技术能手一起,去密云电影中心修复了放映机。


库房里,付德顺看到以前电影拷贝的铁箱子,箱子上蓝色的漆已经被磨进了岁月里,露出红色的铁锈,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箱子上印着的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依然清晰可见。


密云区电影中心放置胶片电影的库房。受访者供图

他打开箱子,仔细检查着老胶带和放映机的齿孔。

“16毫米放映机比8.75毫米放映机放映距离远,画面质量也要清晰许多;溴钨灯泡光源好,提高了放映质量,却让夏日傍晚的蚊子准确地找到了饱餐一顿的机会;双机放映解决了换片时的断档,再也听不到一卷胶片结束时,人们因为观影过程被打断而发出的抱怨声。对于这些老伙计,付德顺如数家珍。

由于年代久远,当时留下的胶片和设备还有一些老毛病

付德顺说,他们先处理胶片,把胶片上的胶布等处理掉,然后用专门的机器进行清洗,将胶片上的污垢清洗掉;如果胶片有断开状况,还要用专用胶水粘合;放映机灯泡和齿皮带等,也需要更换稍好点的新配件。

密云区电影发行放映管理中心主任杨海艳提及,他们先期对全区340个镇村固定影厅和22套流动放映设备进行了排查,对老旧、故障设备进行了检修与更换,以保障展映活动顺利进行。


密云电影中心门口,付德顺等放映人员正在将放映设备装车。受访者供图

从胶片电影到数字放映

6月底,根据统计,他们已在密云全区放映了7300余场红色电影。

付德顺回忆,他们刚开始在法制公园播放红色经典电影《地雷战》时,用的就是刚刚修复好的16毫米电影放映机搭档《地雷战》的老胶片。

当一切准备就绪,法制公园里正在遛弯儿的人群陆续围拢过来,几乎占满了整个观众席位。


但放映过程并不顺利。胶片放映机是通过两个车轮形状的齿轮拉动胶片的齿孔传动,来实现影片放映。由于放映机和胶片过于老旧,齿皮带多次被烧断,放映过程中屡屡出现故障,最后只能靠李士龙和付德顺通过手摇拉动齿轮将整部影片播放完。

即便如此,那些看过胶片电影的观众直到影片结束,都迟迟没有散场。付德顺说,因为怀念,尤其是过去的那些日子。


6月27日,坐在幕布前的村民王杖贵。新京报记者 薄其雨 摄

付德顺清楚,经历过这次放映后,他很难再见到那些被珍藏的胶片和设备了。在此之后,密云区内所有重温红色经典的露天电影都用数字放映设备完成。

627日这天,虽然是数字放映设备,杨家堡村的村民依旧热情不减。

设备调试完,付德顺还保持着坐在放映机旁的习惯。以前放胶片电影习惯了,从电影开始到结束,放映机边上一定得有人盯着,怕有闪失。现在我知道是数字放映了,一按遥控器就没事了,可我还是不能离开我的座位半步,我得盯着。

听说今天放映的影片是《血战湘江》,村民王杖贵先一步走到银幕前,他刚干完农活还没来及换衣服,便直接选择席地而坐。

天色未暗,音响中已经传出电影播放的前奏声。

王杖贵朝地上磕了磕自己的铜色烟斗,散落的一撮烟灰泛过一瞬红光后很快熄灭。天色渐晚,银幕上晃动的人影也愈发清晰。


新京报记者 薄其雨

编辑  左燕燕

校对  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