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家图书馆古籍馆,文献修复组的工作室位于主建筑一层的右侧把角。进入工作室,要通过一道双扇木门,木门内侧的正上方,挂着一个铜铃,木门推开,触碰铃铛,发出清脆声响。


2015年,宋晶硕士毕业后来到文献修复组工作,那时铃铛就已经在了。“工作时间有人进来,铃铛一响,给屋里人提个醒,看看来的是不是自己人。”因为挨着借阅办证处,偶尔会有读者推门进来,试图一探究竟。


整个行业开始“出圈”,是在宋晶入职第二年,那一年,《我在故宫修文物》播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文物修复,宋晶觉得是个好事。今年毕业季,她在微博上刷到一些毕业生的求助:“想做古籍修复,应该往哪个方向努力?”


“很多行业站在门外看都是有趣的,进门之后,才能看到或许不那么有趣的另一面。”宋晶说,“尽可能多方面地去了解一个行业,看看自己心里的是热闹还是热爱,再选择。”


宋晶在给上墙的古画去除表面纸毛。新京报记者 浦峰 摄


一页书要补几十个虫洞


早上8点半前,门口的铜铃一遍遍响起来,文献修复组的修复人员陆续到岗。


很快,几名修复人员合力抬起一张清代的祖先像,将其平铺到进门处的大工作台上,拿起棕毛刷,一起往画像上弹水。实际上,这张祖先像已经完成修复、装裱,为了让修好的画更平整,入库前还要经过上墙、砑平、装杆等程序。


一面巨大的“纸墙”立在离工作台几步之遥的地方,这是全组一起搭建的,专门用来晾晒较大幅的古画和拓片。画像一旦上了墙,人就不能离开了。“周围一圈用浆糊粘贴,干得慢,画芯干得快,一收缩,画就粘不住了。”宋晶解释说,“得随时观察,随时给画芯弹水,保证整幅画的晾晒进度一致。”


修复人员在给修复好的古画剪掉多余的边,准备上墙晾晒。同事在帮忙给画芯弹水,保持湿度平衡。新京报记者 浦峰 摄


在文献修复人员的观念里,守着墙上的画不停弹水只能算是体力活儿,真正让人抓狂的,是工作中随时冒出的技术难题。


修复一本古籍,先要拆开书叶,修复完成后,给书叶喷水,之后用铅砣压平,才能装订成册。古籍虽然用的是同一批纸,但纸张厚度并非完全一致。刚开始独立上手修书,宋晶掌握不好喷水量,导致每页纸吸水后的胀缩不同。修完合成一本书时发现,总有一边的书叶对不齐。


“那就只能逐页重新喷水,再调再压。”宋晶说。冬天还好,到了夏天,给书页喷多了水还有一个风险——容易发霉。


更多时候,文献修复人员要面对耐心和技术的双重挑战。


比如考验所有人心态的补虫洞。在一叶古书上,三四十个小虫洞密密麻麻排在一起,修复人员需要一个一个用纸去补。更头疼的是,虫子总喜欢对准一个位置从头钻到尾,怎么避免书叶同一个位置因为修补而增厚,也需要提前设计方案。


除了虫咬,一些古籍被水泡过,书叶粘在一起揭不开,有些局部长霉,分离起来更具难度。为了揭开一叶书,宋晶曾花了好几天时间。“但我不会想‘怎么才揭开一页’,而是想‘已经揭开了一页’。看到书里的文字终于露出来,那种巨大的成就感可以抵消所有的困难。”


年轻的古籍修复师们在合力揭取古画画芯。新京报记者 浦峰 摄


跟着师傅从模仿学起


“不遇良工宁存故物”“良工须具补天之手,贯虱之睛,灵慧虚和,心细如发。充此任者,乃不负托。”这是明代周嘉胄在《装潢志》里对古籍修复者提出的要求。


国家图书馆古籍馆研究馆员杜伟生曾指出,古籍修复涉及多学科知识,不仅要掌握高超的修复技术,还应掌握一定的物理、化学、印刷、造纸等学科知识,在抢救修复古籍工作中才能得心应手。


也正因此,国家图书馆古籍修复的队伍里有许多不同学科背景的年轻人。“我们这屋里除了古籍修复专业出身的,还有学化学材料的、美术史的,我是学文物保护的。有人能做纸张纤维成分检测,还有人可以自己在实验室造纸。”宋晶说。


不同专业背景的新人正式进组后,都要跟着师傅从头开始学修复。而这之中,最重要的是观察和模仿。


老一届的新人会传递经验给下一届新人:“不要一上来就问‘为什么要这样’,你就先看先模仿,很多问题都能得到答案,在这之后,你问的问题才是有价值的。”


新人入馆的第一年,技术不熟练,不能碰古籍,这是从未被打破过的规矩。什么时候可以独立修书?没人能给出一个明确答案。修书看悟性,也必须经历几个阶段——先是学知识、练基本功,之后给师傅打下手,再在师傅的指导下做修复,直到师傅觉得“没问题了”。


宋晶在找墨色相近的拓片练习纸来修复一件古拓片。新京报记者 浦峰 摄


“说是打下手,其实是帮倒忙,书页压不平要师傅再压一次,书边对不齐也要师傅再弄,但大家都知道,没人可以一上来就做得好,都有一个逐渐适应成长的过程。”宋晶回忆。


她记不清自己跟了师傅多久,才最终独立负责修复项目的。除了掌握关于书籍装帧、修复材料、修复技艺等知识,师徒培养方式带给她的最大影响是习惯养成,如水杯不能放在桌子上,以免打湿古籍;上班不能涂护手霜,因为护手霜会蹭到古籍上;不能穿高跟鞋,防止摔倒碰坏古籍;移动古籍的时候下面要垫纸板,端纸板移动……


6年前,宋晶刚跟着师傅学的时候,工作室里,师傅们坐一排,徒弟们坐一排,中间隔个过道,有问题了随时找师傅问。后来自己独立做修复了,但真的“没问题了”吗?宋晶摇头。因为随着工作内容的变化,总有各种新问题出现。“可能我工作10年之后,遇见了一个新问题,也要去问师傅。”


古拓片上有许多不同的破损,宋晶需要一个个修复。新京报记者 浦峰 摄


一个容易爱上的职业


“越来越多的人关注文物修复行业,是个好事。”宋晶说。


1949年,《赵城金藏》运抵国家图书馆的前身北平图书馆,当时馆内只有4名文献修复人员。如今,国家图书馆文献修复组已经扩充到17人。


然而在国家图书馆古籍馆的古籍阅览室里,很多古籍仍不能开放借阅,读者查询时显示状态为“待修复”。“有读者抱怨为什么一本古籍一直‘待修复’,其实我们也着急,但待修复的书多,修书的人少,只能等。”宋晶说。


她期待着更多人加入这个队伍:“越早确定自己的方向,越有时间去规划自己的学习和专业选择,进而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热爱这个职业。”


上高中时,宋晶是央视《探索·发现》栏目的忠实观众,她从这时起就喜欢上了文物,之后又阅读了大量文物考古的相关书籍。“让古代的美好事物被人们看到”是她选择文物保护方向的初衷。


确定了大方向,宋晶开始了下一步的行动,上网去查哪些院校开设了文物相关专业、专业下设方向有哪些、设置了哪些课程、使用哪些教材。由于文物保护专业的课程设置很多都和化学相关,大学时,宋晶选择了化学、文物与博物馆双专业。


修复人员合力把一件修复好的古画上墙晾晒。新京报记者 浦峰 摄


“了解得越深,越会发现自己对每个细分方向的兴趣是不同的。相比我上高中的时候,现在的中学生可以选择参加更多的兴趣活动和课程,提前体验文物修复过程。”


在宋晶看来,做文献修复要耐得住寂寞,要对文献有最基本的敬畏和责任心。“做每一份工作都要对某件事情负责,只不过我们负责的对象是文献。”


“文献修复是一个很容易让人爱上的职业。”宋晶说,“当你看着眼前的古籍,想着它曾经出现在很多人的案头,看着一些手稿,上面还有某位历史人物的签名或印章,你便能想象当年他们翻开这本书的场景,那种感觉非常奇妙。”


新京报记者 冯雅君 摄影记者 浦峰

编辑 白爽 校对 陈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