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段,你还得进步,你还得继续燃烧。”段奕宏喜欢和“老段”对话,每隔段时间就和自己做一次全面复盘,是他独处时的习惯。


自然,他也把这一次与新京报记者面对面的采访视作自我反思的机会,有共鸣时他甚至会激动地站起来感谢记者。他说这种交流可以让他过滤自己,那些说出来的真实想法,能鼓动他去付诸行动。


新京报记者 郑新洽 摄


时代在变,影视工业在进步,这些变迁冲刷着他、塑造着他。好在,对之后的路,段奕宏已经不再迷茫,他身上有些东西还是那么倔强地、毫不妥协地存在着,他会保持一年拍一部电影,一两部剧集的工作节奏;但有一些东西变了,经过岁月的发酵,他变得从容、笃定、清醒、自信,他有自己的坚守,一切快速的东西到他这里都变慢、变平静了。


他确实处于不愁戏拍、不愁角色的阶段,他愁的、在乎的是下一个碗(代指创作)的质量,以及自己端不端得起来:“我在乎的是吃完这碗饭还能不能留下来。机会确实比以前多,但老段应该做的是能否留下艺术作品,不怨天尤人,也不要说自己力量微不足道,选择坚持创作,就要去行动。”


做监制是自我重塑

“胆怯、排斥,这点儿信心都没有吗”


蛰伏了一段时间,段奕宏终于又有了新作品,由他和大鹏主演的,根据真实案件改编的悬疑剧《双探》即将播出,不过这一次,段奕宏有了全新的身份——监制。在此之前,他对这个岗位毫无概念,彷徨又忐忑,搜索了什么叫监制后,一阵扪心自问,“我哪儿会当监制?”他觉得自己是被“赶鸭子上架”的:“公司里的人说,咱们这里就你懂点儿艺术、有点儿经验,你不来谁来?你可不要推卸责任。我一听这个话急了,监制,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光环。我是拍了很多电影,但人家当监制是有能量在那个位置,我看不到自己的能量。”段奕宏感叹着,除了被“监制”的名号唬住,更担心能不能担责,他太怕自己做不好:“我很担心外界说,‘老段,演员不能满足你,所以要换身份啊?’或是大家认为我是利用名气挂个名,拿‘老段’做卖点,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与段奕宏相识多年的制片人肖乾操,是这次说服段奕宏做监制的“主力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段奕宏早已具备做监制的能力,以往在片场的段奕宏总是把戏的方方面面琢磨清楚,他也早就扮演了监制的角色,只是名字没有写在监制的冒号后面。


在网剧《双探》片场,身为监制及主演的段奕宏在和工作人员探讨。图片来自剧方


挣扎了许久之后,段奕宏终于下定决心一试,因为他想把创作者的意义落到实处,尽管知道选择担责就等于选择痛苦,但正是这样他才有机会去尝试演员之外的养分:“我很怂。我发现监制、导演这种岗位的维度大过一个演员,除了演戏之外的折磨是能给你养分的,就拿作品未来成色来说,保证它好,这点儿信心老段都没有吗?其实,我是有机会让观众看到作品里的艺术追求的。”段奕宏将这种身份转化看成是自我重塑,除了监制,他还计划做导演,他并不认为这样做是追逐“演而优则导”的流行趋势,而是在乎投资人、观众对自己的信任。“怂、胆怯、忐忑、排斥,都在阻碍我去重塑自己,尤其到了现阶段,如果不做也未免对自己太没信心了,追求艺术是需要勇气的,我没有找到更好的理由,来说服自己放弃这个机会,重塑自己。”


创作的心力交瘁

“老段是可以被要求的,给我机会吧”


“老段是可以被要求的”,这是段奕宏在采访中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一年之中,大概只有创作是他最乐于做的事情。在处于谁的作品评分高,谁的作品有流量的比较时代,段奕宏更愿意一心去承受做创作的心力交瘁,就像《双探》,即便是网剧,他也要求一定要呈现出电影的质感。“前两年的《白夜追凶》《无证之罪》确实让我眼前一亮,原来网剧还可以这么做,我们不一定非要去追着大银幕。只是我们心理上在乎它的大与小,但无论什么格式,作品的高级感与银幕大小是不矛盾的。这次的团队大多来自于《暴雪将至》,演员的表演也要符合电影的质量,我必须要去把控整个作品的气质调性,对人物的起承转合、表达分寸提出适当的要求。”


但段奕宏总是在警惕着什么,即使有了重塑自己的机会,也要保证其中的“度”,他希望落到实处,千万别贪心,“我们也曾在剧作文本上有过大胆的、开拓性的、绞尽脑汁的构想,甚至想追求‘开颅式’的艺术创作,但后来觉得步子太大,应该把追求放低一点儿,朴素一些,更真实、真挚一些。就像年画里抱着一条大鲤鱼的孩子,太大的东西他抱不住。”


由段奕宏、大鹏主演的网剧《双探》将于不久后播出。图片来自剧方


有了踏实的做事动机,纯粹地拍戏似乎从来不让段奕宏觉得疲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应该用创作者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和外界、他人没什么关系:“别人怎么样,观众怎么想,如果你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嫉妒着别人,算计着要怎么火,那就自己把自己搞得疲惫了。”一脸严肃的段奕宏搓了搓掌心,“就像我经常和合作的导演说,你不要让我做一个台词说对、走位走对、钱数对的演员好不好?老段是可以被要求的,可以迸发出创作火花的,就给我这样的机会吧。”


难搞?容易得罪人?

“不是我难搞,是创作本身就难搞”


其实,很多人都能从段奕宏早期的人生故事中,看到他咬着牙向执念前进的坚持:二十多年前的新疆,一个出生于工人家庭的孩子,突然有了要做演员的远大梦想,父母的不理解、艺考前的不眠之夜、几次落榜后的不服输、好不容易进了“殿堂”后面对其他同学时的自卑以及大学四年的“冷板凳”……段奕宏身上那种愚钝的认真,一度让他的人生故事充满了张力与起伏,他并不是凡事都走得一帆风顺,也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天赋型演员。


好在,他确实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在被泼过无数次冷水后,若没有骨子里的这股子倔强,他也绝对走不到今天。


就像今天大多观众都认为段奕宏有张“电影脸”,他会觉得莫名其妙,比他脸小、更有棱角的帅哥有的是,这些归类都是成功后虚无缥缈的壳。


在那个不被看好的年代,他会时常反问自己“哪来的这么大自信”,“我上学时就不被前辈认可,再加上考试失败,被拒绝,无数声音让我放弃,面对这些残忍的批判、拒绝,我为什么还有所谓的力量去抵挡怀疑、质疑?我当然是自卑的,但我确实有对表演的执念和热爱。”


电影《烈日灼心》中,段奕宏饰演警探伊谷春,并与邓超一同获得金爵奖最佳男演员。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执念,在表演这件事上,老段是容易得罪人的:看不惯的就直说,达不到要求的就重来,搞不清楚、不弄明白就别想继续,绝对不去神圣的片场扮演“著名演员段奕宏”。同行会觉得他要求高、“难搞”,但段奕宏认为,“不是我难搞,是创作本身就难搞”。曹保平记得,拍《烈日灼心》时他们会因为一句台词、一个调度,叫板两三个小时,甚至引发强烈争执;制片人肖乾操说,拍《暴雪将至》时,湖南开春时节的冷雨不停,段奕宏在铁道上追逐了十天,整个人头顶都冒烟了。而为了体验角色的生存状态,拍摄前,他会在零下十几摄氏度的环境里冻着、饿着,“我最痛恨那种刚从房车里下来的状态”,这种应付会让他觉得对不起整个剧组一起拼命的几百号人。合作过《记忆大师》《秘密访客》的导演陈正道说,段奕宏每次演戏都会把自己反复折磨一番,再小的细节,例如角色到底该不该喝水,弄不清楚就不轻易演,甚至会和导演争得面红耳赤。“比如和(陈)正道的合作,他拍完《记忆大师》后大概再也不想和我合作了,但当他站在剪辑台上时,还是会想起我。他能放下自己对我个人的喜好,清醒地看待我们两个人,是很不容易的。当然,我也会不断地反省,能不能让自己变得更柔软一点儿?”


拍摄电影《暴雪将至》时,为体验角色段奕宏在寒冷的天气里冻了很久,他说“我最痛恨那种刚从房车里下来的状态”。


拒绝浮躁、拒绝买热搜

“追求虚无缥缈的名气,会迷失自我”


事实上,这些年的段奕宏,确实更柔软了。


他对抗着虚无的纷杂,也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不变,用努力和坚持回答了作为演员的更多可能。尽管不算高产,但段奕宏也迎来了不少人生的高光时刻,人们熟悉《恋爱的犀牛》中为爱痴狂的马路,熟悉《士兵突击》里的“老A”袁朗,熟悉《我的团长我的团》中的妖孽龙文章,还有《烈日灼心》里的伊谷春、《暴雪将至》里的“神探”余国伟、《大秦赋》里的吕不韦……


被问到别人都在渴望更多的曝光,是正常心态吗?他说:“正不正常我不知道,浮躁和膨胀的东西我当然一度渴望过,在学校坐‘冷板凳’的那四年没戏拍,我内心的渴望比毕业后还强烈。但就像康洪雷导演曾经说过的,我经历的浮躁期太短了,这方面我是幸运的。今时今日的乱象太多了,孩子们面对选择受到的诱惑和迷惑更大,但能诱惑我的东西,人、物、机会都是有限的,因为我身边有很多的榜样,我钦佩的大师、创作者,他们依然在本本分分、勤勤恳恳地做事。”外界的喧嚣、名利的闪耀、疯狂的追捧似乎很难影响到段奕宏,“我不能痴迷于别人眼里的成就,我也不知道这个成就的具象是什么,只有这样,我才能有不断创作的动力。”


在去年播出的电视剧《大秦赋》中,段奕宏饰演吕不韦。


很难找到像段奕宏这样的演员了,出道几十年,不上综艺,很少走秀,就连踏上红毯还需要旁人指导如何摆动作,一身“老派艺人”作风,他从不把自己归于演员、明星、公众人物的范畴,在内心的认定与行动的证明上,他更像是一名创作者。网友总是调侃,老段占了发微博发得少的红利,几乎所有上过的热搜都是被“自来水”拱上去的,就像《大秦赋》里吕不韦偷笑的表情包,就因为生动的演技成功“出圈”:“热搜这事,公司也开会讨论过。我只能说对不起,因为我走到今天不容易,千万不要本末倒置。总是去追求虚无缥缈的名气,那就完了,前面几十年都白走了。我的坚持有主动的,有被动的,有不情愿的,有我认清了的,让我花钱去买热搜、挖空心思地抢占头条,那是真的迷失自我,几十年都白活了。”


【对话】


表演哪有那么容易“封神”


新京报:你似乎从来不满足于在表演上取得的成绩,也不为所谓的赞美所动,那你最怕什么?


段奕宏:人确实容易因为别人的赞美而迷失自己,但若是学会享受赞誉,建立了这种心理也是很可怕的。我知道这种可怕,也绝不愿享受它,因为我怕自己离创作的勇气越来越远。如果我失掉了创作的勇气,就找不到创作的嗨点以及我为此投入热情的理由了。


新京报:你会用怎样的方法去应对这种恐惧?


段奕宏:比如转型,我发现自己如果多了个身份,监制、导演,这类需要心思且要担负庞杂责任的岗位,能让我换种角度看待自己作为演员的本体,这些经历和尝试反而会成为我的一种养分。


新京报:有人用“炸裂”这个词来形容你的表演,你认为表演可以被评判吗?


段奕宏:可别,我最怕的就是这种捧杀,什么炸裂式的、殿堂级的表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表演教科书,表演哪有那么容易“封神”,我很后怕,也不太享受。就像有些朋友让我判断他们的孩子有没有表演天赋,我特别怕这个,其实只用问孩子一句“爱吗?喜欢吗?因为什么喜欢?”就够了。我们需要听到的是孩子自己的声音,而不是别人的轻易评判,或许没有几个人能像我一样扛过来,我也不想拿我的励志故事给别人说事,你愿意接受任何结果,能坚持就坚持下去。 


新京报记者 郑新洽 摄


和自己和解是件很难的事


新京报:很多人提到段奕宏都觉得离这个圈子很远,你是不是很排斥过多曝光?


段奕宏:不是说,我排斥一个演员让自己活跃起来的方式,大家都在讨论银幕上的你,无外乎给你带来更大的商业价值和更多出演作品的机会。所以我更愿意相信,有成色的表演可以让更多机会找到你,艺术追求可以有不同的方式,只不过我选择单纯拍戏,也不排斥、不指责其他做法,你选择了就去走,你走不通了就反省;你走通了,那我祝贺你。但我认为自己到今天都走得挺好,不仅心安理得,还能把控工作与生活的节奏,能坚守艺术价值的追求责任,就不要逼着我再走另外一条更喧闹的路了。


新京报:那你对现在的工作节奏和生活状态满意吗?


段奕宏:我还挺满意现在的生活状态与工作节奏的,这么多年,我从来不觉得流量、曝光对我来说是一种裹挟。每个人说服自己会有很多种理由,而推卸责任也有很多种说法,但这些都不是根本上的东西,根本在于你的选择,你觉得这样做很舒适,你就坚持创作;伴随行业成长,同时对这个行业有帮助,就心无旁骛地做一个行动者,决定追求了、选择了,就去执行。


新京报:你认为这些年与自己相处得如何?


段奕宏:比之前的我确实相处得更好了,现在更有办法在很多时刻放过内心的纠结,其实与自己和解是很难的一件事,可能要用一生的时间来摸索,生活毕竟不是每件事都能如愿以偿,做人也没有那么简单。所以你为什么痛苦?为什么不放过自己?为什么还纠结?有时我会告诉自己,老段,这个阶段你还没解决的困难说不定未来要用一生来解决,相对受压的程度就会减少一些。


新京报资深记者 周慧晓婉

摄影 郑新洽

首席编辑 吴冬妮 校对 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