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考季,当朋友圈、微博等社交媒体突然没有人再进行“封建迷信活动”,可能意味着高考学生已经进入考场了。

这当然只是一句玩笑话。

不过,在考试前,考生讲究各种细节恳求好运降临却是一种比较寻常的心理。譬如铅笔不能两头削、在左肩撒点盐、穿紫色的衣服、带上曾经考过高分的幸运笔等。而在考场外也另有一种景观,“旗袍妈妈”送考,祈求“旗开得胜”。


网友分享的考试迷惑行为“迷信”。(图片截图自微博)

总之,考生和身边关心他们的人总是希望借助古老的神秘力量驱散晦气、讨个吉利,在这其中五花八门的“谐音梗”最常见。其实,极少有人会真正迷信于这些神秘力量,人们还是相信考试首先需要依靠知识积累和熟练程度,以及一些运气成分,但这也并不妨碍出现这样或那样的“人间迷惑行为”。有的无伤大雅,图一个吉利,并且还有助于消除考试的紧张氛围,而有的如张献忠一夜之间成为考试保护神就有点不可思议了。

为你的考试送上我的时装秀

高考的第一天终于过去,考场里奋笔疾书自不待言,难得的是今年场外也是一派绚丽多彩。虽说等待考生“出关”的家长们各个如临大敌,将一切可能干扰自家孩子场上发挥的杂音坚壁清野,但恰如死寂的战场也能长满金黄色的向日葵,考场外焦急的静默中也能绽放出引人瞩目的异彩。

从杭州西子湖畔,到广西的漓江之滨,从江西的梅岭之麓,到北京的红墙绿瓦,到处都可以见到一众身着旗袍的妈妈们,以红毯走秀的饱满热情,为即将奔赴考场的子女加油鼓劲。

“旗袍妈妈”送考。(图源2022年6月7日大河报、合报全媒体、央广网)

穿上旗袍的不仅仅是热切的考生妈妈,这一窈窕的旗袍助考大队中也包括一群期望学生金榜题名的男老师。在河南郑州,男老师们也纷纷旗袍上阵,在学生的喧腾欢笑声中,在操场上昂首阔步,挺胸前进——但这也并非男老师为了学生第一次穿上旗袍,早在两年前,辽宁丹东敬业实验高级中学的班主任王礼博就率先垂范,带头穿上东北最流行的花袄风大红旗袍走上讲台,还特别邀请每位学生一人在旗袍上剪一刀。据说剪开的叉越高,考生的分数就会越高。可以想见当这位老师从教室出来时,是何等的风吹仙袂飘飘举,恰是彩练当空舞。

王礼博老师为了学生穿上旗袍,并邀请学生上前剪一刀。(图源B站《晨视频》截图)

如果传统习俗可以缩短时间限制,那么穿旗袍助考大有发展成传统习俗的潜力。根据一个不甚严谨的考证,自从2016年起,穿旗袍助考就已隆重登台亮相。当时流行的一篇高考穿衣指南,详细地说明了高考应试应该如何穿着以及如此穿着的原因:

“考生应试穿衣,第一天上午穿红色(开门红),下午穿绿色(一路绿灯),第二天则穿灰色、黄色(走向灰黄)。孩子高考,母亲要穿旗袍(旗开得胜),父亲要穿马褂(马到成功)。”

或许是因为这个指南规定得太过繁琐,不仅把高考变成了一场时装秀,光是换衣服就严重挤压了考生本就宝贵的午间休息和临时抱佛脚的时间,所以最后只得大大简化,把旗袍助考的重任压在为备考奔波操劳的母亲身上。不过这份指南或许倒可以为旗袍助阵的男老师们提个醒——他们可以把旗袍换成象征马到成功的马褂——不过,说不定这些讲台上挥斥方遒的大佬们本就喜欢旗袍加身呢。

荒诞与理性
当然,无论是考生还是家长,都不会真把考试成绩系在旗袍有多大的开叉上,倘使真的旗袍开叉越大考分就越高,那么考场助阵最佳服装应该是两片东北大花门帘,不仅旗开得胜,还寓意前程似锦,可谓一举两得。

旗袍的真正作用,其实和赛场上啦啦队的露脐短裙和手中挥舞的花束别无二致,只是起到一种精神上的鼓舞,为考前紧张的情绪添加几分轻松欢笑。它是心理上的安慰剂,却并非战场上的必杀技。人人对此心知肚明,但又乐得如此——不然,考试就只剩下“紧张”二字而已了。

用寓意旗开得胜的旗袍来消解考前紧张情绪,这当然是一种理性的看法。然而就旗袍助考这件事本身来说,让人忍俊不禁之余,又显得颇为荒诞,大可以和手举向日葵寓意“一举夺魁”一样,划入所谓“迷信”之列。但人类就是这样一种极其古怪的生物,他可以像数学考试中运用各种定理运算解答证明题一样运用自己的理性,但同样也可以荒诞到考前让学生在自己的旗袍上剪上几刀。而这些荒诞的行为也可以得到一个理性的解释。

在日本,吃零食“Pocky”(用日语倒过来念是“吉报”)被认为可以为考试带来好运。

穿旗袍寓意旗开得胜,即是所谓的谐音。从民俗学的角度来说,它不过是交感巫术中的相似律,也就是通过声音相近的方式将本来没有联系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就像旗袍和高考本身八竿子打不着,却因为旗开得胜的谐音被捆绑在一起。而这种通过谐音将事物联系起来的心态,其起源远比旗袍更加古老,它可以一直追溯到语言刚被使用的初民时代。

就像民俗学家乔治·弗雷泽在他的经典名著《金枝》中所指出的那样,初民对于语言和事物不能明确地区分,他们相信“名字与它们所代表的人或事物之间,不仅是一种概念上的联系,还存着一种实在的物质上的关联。”

《金枝》,[英]J.G.弗雷泽 著,汪培基、徐育新、张泽石 等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10月。

这种心态并不难理解,就像望梅止渴的成语一样。听到梅子的名字,就会联想起那酸甜可口的味道,于是口水就情不自禁地流下来,仿佛真的吃到了梅子一样。梅子的名字和真实的梅子之间虽然只是概念上的关系,但可以造成实实在在的感受。那么穿旗袍的旗开得胜的谐音,与高考旗开得胜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也就顺理成章。

这种联系虽然有理可讲,却并不符合理性,因为这种联系的建立本身充满了荒诞与谬误。但就像穿上旗袍的男老师在操场上的一通走秀可以引来学生哈哈大笑,消解紧张情绪一样,它也并非算是一无是处。就像人类常常从错误的前提出发,最终得出正确的结论一样。迷信身上那种抚慰人心的长处倘使善加利用,也未必不能带来一些实实在在的好处。甚至成为某种传承至今的传统民俗。
微信搜索页面的“高考”表情包部分结果。(来自微信搜索页面截图)


 在古人那,谐音是个传统

在旗袍尚未诞生的古代,考生同样利用谐音的方式为自己金榜题名讨个吉利。

晚明文士冯梦龙在一篇题为《俗谶》的文章中提及南都乡试的前一日,考生居住的旅馆老板必定会煮猪蹄作为食物,煮熟的猪蹄,即“熟蹄”,与熟悉考试题目的“熟题”谐音,取“熟蹄之谶也”。无锡方言中“考中”之“中”字发音,与食用的粽子之“粽”发音相似,于是,在大考之前,亲朋好友必定会送给考生毛笔、米粽以及一种名叫“定胜糕”的糕点,祝曰“笔定糕粽”,也就是“必定高中”。猪蹄、定胜糕和粽子这三样食物,靠着与考试高中存在谐音关系,顺理成章地搭上了考试列车,从冯梦龙眼中尤为可笑的迷信,成为了今天高考前给考生送去祝福的传统民俗。

从最理性的角度来说,打着讨口彩的旗号,让考前紧张得食不知味的考生吃个猪蹄和糕饼,补充补充必要的蛋白质和能量,也算是将谐音梗化名为实。

谐音梗本身源自初民心理,加以考试的加持,更是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哪怕冯梦龙所嘲讽的科举制度在20世纪初宣告终结,只要考试存在,这些风俗就可以被照单全收。虽然有的时候荒诞得令人忍俊不禁。

《倩女幽魂》(1987)剧照。
20世纪教育学家舒新城没有赶上科举时代末班车考取秀才,却在科举被废止后的1909年去参加了学部举行的小学教员检定考试,并且成功考中。尽管这不过是考中了一个小学教员,但同样被当作是科举高中一样郑重对待,家人邻居把他当作考取功名的秀才又是燃放爆竹又是叫吃喜酒。而他的母亲,因为忙于倒茶送烟,导致厨房里正做着的一锅饭变成了半生不熟的焦粥——“因为下米时不曾搅动,火力过大,导致下面干焦,上面成粥,中间不熟”,结果不想,这锅焦粥居然也成了一个吉兆:

“大家唱着封侯(成粥的谐音)升高(烧焦的谐音)口号,再向我道喜。那时候的我,也似真的得着一个光宗耀祖的功名回来,而喜得手舞足蹈!”

虽然烧焦的食物以今天食物营养学的角度来看有致癌之嫌,但吃碗“封侯升高”谐音的焦粥而心情愉悦,也足可以抵消这点儿微乎其微的致癌风险。但有些为了谐音而采取的考试迷信,就只能为后世提供一些笑话了。

宋人笔记《遯斋闲览》中就记述了一个极端在意谐音的迷信考生,这位名叫柳冕的考生特别忌讳“落”这个音,因为这个字和考试落第的“落”同音。哪怕是同辈和他说话,一旦不小心说出“落”音,就会愤然见于词色。他的仆人摊上这么一位主人更是倒霉,不小心说出落字,就会挨一顿杖打。因为柳冕避讳“落”字,就连和“落”字发音相近的“乐”也不许说。别人道贺都说“安乐”,在他面前却只能说“安康”(现在你知道那些告诉你不能说“端午快乐”只能说“端午安康”的家伙是从哪儿学来的了吧?)

柳冕如此在乎考试,自然也不会不去参加。这天,终于考完发榜了。他自己不敢去看,于是派仆人去看,过了没一会儿,仆人回来了。

柳冕赶紧迎上去问:“我得否乎?”仆人琢磨了一下儿,回答说:“秀才康了也。(您这回“落”了)

柳冕自己“康”了,那些他心心念念的谐音,最终也没让他高中。但是对清代这位不知名的举子来说,他在考前就为谐音吃了一肚子气,而这股气说来全是自找。赶考途中,他的头巾被风吹掉,仆人在旁赶紧大叫道:“落地了!”举子听了,心下不悦,于是叮嘱道:

“今后莫要说落地(落第),只说及地(及第)。”

仆人连连点头称是,于是将行李拴好,对举子说:

“如今任你飞上天去,再也不会及地了!”

张献忠成为考试保护神,才不可思议

通过谐音讨口彩,应该算是最无害的一种考试迷信。比起穿旗袍寓意旗开得胜,今年高考异军突起的一种迷信形式却令人匪夷所思:明末农民军首领张献忠,忽然被奉为考生的保护神,莫名其妙地蹿升为网络红人。在一张流传颇广的神像上,张献忠被加上了“考神”尊号,神像两旁分别题写“逢考必过”和“金榜题名”两行大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如是写道:

“这是传说中的考神,家有考生的,只要在一分钟内转发三个不同的微信群,考神就能保佑逢考必过!这是一种美好的祈福!为了考生转起来!”

张献忠成考神了。(图源豆瓣用户)

张献忠突然成为考神,确实让人感到莫名其妙,一条网络评论写道“要高考了,学生们在空间贴孔子,贴魁星,贴文昌帝君,贴文殊菩萨,都能理解。不过贴张献忠的是什么心态?”另一条评论则打趣地说,与其拜张献忠,不如拜黄巢这位著名考试复读生,求他保佑放过自己不要复读。

张献忠在今天突然成为考神确实充满荒诞色彩,但如果仔细查考,就会发现,他这个考神的尊号,还真非空穴来风,而是自有渊源。这一渊源,恰来自于张献忠在四川的所作所为。

清代四川文士彭遵泗在记述张献忠在四川所作所为的《蜀碧》中记录了这样一桩轶事。他写道,张献忠在四川,大军所过之处,“公廨、民居、园林、亭馆、寺观、楼阁,悉为瓦砾,所存者惟文昌、关帝二祠”,其原因是张献忠为陕西人,关帝一向是陕西人所尊奉的神灵,至于主观科举文运的文昌帝君,则被张献忠尊为“太祖高皇帝”,特意为文昌帝君建造七曲山太庙供奉。

明代何朝宗款德化窑文昌帝君像。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民间传说中,文昌帝君乃是汉代梓潼县人张亚子。根据一则传言,张献忠在途径梓潼时,梦见一个人拿着同宗兄弟的红色拜柬前来拜谒他,告诫他不要残杀梓潼百姓。早晨起来,张献忠问当地人这个梦中的同宗兄弟是谁。回答说:“此文昌帝君也,神张姓。”张献忠说:


“咱一家兄弟,何忍杀之!”


于是梓潼县的民众得以虎口逃生。在另一则传言中,文昌帝君并没有亲自跑来梦里给张献忠送同宗兄弟的拜柬,反而在梦中对其威吓儆戒一番。被吓醒的张献忠命令四川士子写祭文,对文昌帝君进行祭祀。但他看不懂那些文绉绉的祭词,辄杀之。最后,张献忠干脆自己上手说:“咱自做,咱念,尔辈书之!”于是说道:


“咱老子姓张,尔也姓张,累甚吓咱老子,咱与尔联了宗罢。尚享!”

无论是崇敬也好,还是威胁也罢,总而言之,张献忠与文昌帝君联宗成功。并且为文昌帝君修建了盛大的庙宇,尊为太祖高皇帝。自己也就成了文昌帝君的嫡系后代。虽然张献忠在四川纵兵杀掠,名声狼藉,但在他死后,梓潼县百姓居然为他塑像供奉。

《梓潼县志》的记载“明季梓潼人,慑逆贼张献忠威,肖其像于风洞楼,享祀不绝”。这尊“绿袍金脸,缥紫铤,瞠目隅坐”的张献忠的神像一直被供奉将近一百年,直到1742年,才被绵竹知县安洪德下令捣毁。然而,在安洪德树立的《除毁贼像碑记》中,却记录了当地百姓不仅祭祀张献忠,甚至还将他的塑像说成是“文昌化像也”——由此,张献忠从文昌帝君的嫡传后代,变成了文昌帝君的化身。考虑到文昌帝君自唐宋以来为科考士子庇佑之神灵,那么被神化为其化身的张献忠,被奉为“考神”也就顺理成章了。

虽然张献忠成为考神的来龙去脉还算合乎情理,但考生拜张献忠这样一位大字不识的神灵,倘使高考作文时被他青眼垂爱一下儿,写出篇“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这样的虎狼之词,恐怕今年的零分作文就稳稳当当落在自己头上了。而即使是拜对神灵,根据过往那些拜神“成功”的考试经验,神灵也往往不会直截了当地告诉考生“第一题选C,第二题选A”,高考作文题目出自《红楼梦》。而是会采取一种极为隐晦的方式来回应考生,常常隐晦到考试结束后考生才明白过来“神灵”的意旨。
《子不语》,袁枚 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11月。

清人袁枚的志怪笔记《子不语》里就记载的那则神仙泄题事件颇为典型。康熙戊辰科会试,一群举子扶乩请仙,请求乩仙告诉大家考试题目。乩仙回答说:“不知。”举子们再拜求曰:“岂有神仙而不知之理?”结果乩仙还是写道:“不知不知又不知。”
众人大笑,以为神仙真的无知,结果第二天考场上,试卷发下来一看,所有人都傻眼了,只见本次科考的题目是“不知命无以为君子”。

这位乩仙虽然话语隐晦,但或许也是出于两难,毕竟作为神仙,理论上要保证公平公正的道德原则,不应随意泄题,但如果不给提示,却也显不出神仙全知全能,于是特意采取了曲线泄题的方式。但在有些记载中,神灵虽然彰显全知全能的角色,并且也不牵涉泄题这样有违公平的道德问题,但似乎就像刻意对凡人进行一番戏耍,以彰显那句至理名言“你不可试探神”。

晚清考试的举子。

冯梦龙在《古今谭概》中就记载了这样一桩让人哭笑不得的神迹。慈溪浮碧山,以东岳神最有灵应。有父子二人同去考试,特意到东岳庙祈祷。当天晚上,父子二人做了同一个梦,梦见神灵对他们说:“你们的问题去问秦枣三的老婆可以得到解答。”

《古今谭概》,冯梦龙 编著,栾保群 点校,中华书局,2018年9月。 

父子二人醒来后,不知神灵所谓,只得去打听秦枣三老婆究竟是谁。下山时,刚好碰见一个妇女在河边洗衣服。于是儿子就过去问道:“您知道秦枣三老婆是谁吗?”

那个妇女听了张目怒道:“你问她作什么!”

儿子不知道自己眼前的这位妇女,便是神灵口中的“秦枣三老婆”,只不过这个名号其实是当地村民给她起的诨号,她并非真是秦枣三的老婆,而是他的姘头。但儿子并不了解个中隐情,于是回答说:“我想问她,我们父子俩今科考试谁能考中?”

妇女听完之后勃然大怒,骂道:“入你娘的倒会中!”

考完试发榜,果然父亲考中了。

所谓造化弄人,神灵也有开玩笑的一面。这则故事当然荒诞不经,故而冯梦龙也将其收录在《杂志部》中,作为一则茶余饭后的笑谈。但轻松一笑比起神灵隐约其文的神谕,或许在考试中更能发挥作用。所谓考试迷信,如邓嗣禹先生在《中国考试制度史》所说,“考试劳碌过甚,必易于头昏目眩;得失之念过重,必易于神经错乱,由是梦也,狐也,鬼也,幻象也,冤家也,以致种种迷信,种种无稽之谈,皆从之而起,而安身立命之说,亦从之而生。”而笑声恰可以消解这种劳碌。无论这笑声是来自于笑话中的岳神戏言,还是现实中你再熟悉不过的班主任大叔穿着旗袍在操场上走秀,带着一颗轻松的心上考场总是没错。

当然,别忘了那句话:笑到最后,笑得最开心。祝愿所有的考生都能笑到最后,开心果、开口笑栗子和妃子笑荔枝想吃就吃。

还有,要拜就拜自己的父母老师吧,他们才是真正保佑你金榜题名的“考神”化身。

文/李夏恩
编辑/罗东 朱天元
校对/陈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