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药学院院长丁胜团队,研究发现三个小分子组成的化学药物可以定向诱导并培养出小鼠的全能干细胞,证明了从体外非生殖细胞产生小鼠全能干细胞进而产生生命的可能性。这一研究成果6月21日发表在世界顶级学术期刊《自然》,引起关注。

 

对于这项研究成果,清华大学官方微信指出,“在未来,不止像小说中孙悟空身上的毫毛,动物身上的血液、皮肤等任何一处体细胞,都能通过重新编程为多能干细胞,进而‘用药’后成为能够独立形成生命的全能干细胞。”

 

新京报记者获悉,丁胜教授早年间赴美国从事化学生物学领域的学习和研究,曾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旧金山分校药物化学系任职。回国后,丁胜成为清华大学药学院第一任院长,并担任全球健康药物研发中心主任等职务。

 

这项研究成果是如何发现的,有着什么样的意义,未来有哪些应用场景?就这些问题,新京报对话了丁胜。丁胜告诉新京报记者,这项研究成果能够实现全能干细胞的诱导及稳定培养,只是打开“毫毛变猴”这扇门的第一步,之后可以以它为起点做更多的研究,探索生命产生的过程,“希望围绕生命产生的起点做更多的工作。”


清华大学药学院院长、全球健康药物研发中心主任丁胜。受访者供图


“希望围绕生命产生的起点去做更多工作”

 

新京报:在你看来,这项研究最大的意义是什么?

 

丁胜:在此之前,全能干细胞是通过生殖细胞产生的,这样的一个路径是自然界存在的、进化来的系统。不通过这样的一个路径,怎么产生全能干细胞呢?

 

我想这项研究最重要的意义,就是能够实现全能干细胞的诱导及稳定培养。这是很重要的一步,之后就能以它为起点,做更多的研究。

 

新京报:有这个研究成果做基础,未来的研究方向会是怎么样的?

 

丁胜:从我们的角度而言,我们要理解这个起点,通过这个起点的操作,研究生命产生的过程。我认为这个是我们应该聚焦的地方。

 

可能相当多的公众一开始的感觉和理解是,这个细胞全能,它能够产生什么样的细胞。大家通常对再生医学、组织器官的修复这些概念很熟悉,这些是过去几十年大家很容易接触到的、很容易去想象的一个应用场景。我觉得这部分会有人去做,也一定会有相当多的进展,也会有它的意义。但是就我们团队而言,我们还是想围绕生命的产生和这个起点去做更多的工作。

 

新京报:这项研究的应用会体现在哪些地方?

 

丁胜:像几年前的基因编辑技术,它的应用场景其实非常多,很多后来出现的应用场景也不是当时能想象到的,或者当时就能实现的。很多时候一旦你实现了这个起步,未来不同的人基于他的领域、认知和特长,会去开发一系列新的认知,我觉得这个是值得期待的。

 

不好在早期对这么一个突破性的研究定义它能做什么,这需要整个科学界相关领域的人去发挥想象力。

 

应用的场景我只能举一两个例子。最简单的应用就是,研究这种全能干细胞相对于多能干细胞,在被操作、基因编辑、分化成特异的细胞方面,有哪些特色、区分度和优势。这是最简单的,也是完全可以实现的。

 

新京报:这项研究克隆技术有什么不同

 

丁胜:克隆技术其实是非常老的一个技术,有五十年以上的认知和尝试。很多物种在技术上都可以被克隆。克隆技术最大的问题就是它需要生殖细胞,它需要卵子,而且这个技术本身是比较难的,不容易被使用。

 

新京报:会不会产生科学伦理问题?

 

丁胜:我觉得出现伦理方面的探讨是很自然的。伦理是建立在人的认知和实践基础上的,它是有边界的。当科学技术和真正能够实现的事情边界被突破之后,肯定会涉及相关的伦理问题。人类社会不断出现着这样的场景,就是当你的认知、你的能力突破了边界,它就是会涉及相关伦理问题。伦理的边界也不是不变的,当然,有些核心的价值观是几千年来一直维持的。

 

首先我们当前的工作不涉及伦理问题,因为它不涉及实践操作。未来如果涉及了伦理问题,也有规范。干细胞领域从来没有缺少过对于伦理问题的讨论,应该怎么判断,如何在伦理的框架下去做科学研究,在这个领域是有相当多的经验的。我们按照规则去做,没必要把自己放到遥远的未来。

 

新京报:网上有人说这个研究成果是诺奖级的,你怎么看?

 

丁胜:我个人觉得我们自己不去做期待或者做评论。这种重大的发现要经得住时间的考验。一旦有重大发现,后续的应用、认知,是会有很多人去做的。一定有很多人去使用它、认知它、推进它,才能够进一步想象它怎么被认可。

 

我当然认为这是一个重大的、突破性的发现,确实能够使我们和领域内的人进一步做很多事情,重要性肯定是有的。

 

当然,得不得一个奖项的核心是研究是否确实是一个有用的、有价值的重大发现,但是最终能不能得到,也有非客观的变量和因素,包括时间。

 

我个人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做太多的自我想象,特别在这么早期的突破阶段。能有机会实现我们的研究目标已经很幸运了。

 

 从mESC (小鼠多能干细胞)到 ciTotiSC(小鼠全能干细胞)的化学定向诱导(OCT4l绿色荧光标记的是多能干细胞,MERVL红色荧光标记的是全能干细胞)。受访者供图


“突破性的研究是不能够被预测的”

 

新京报:成功研究出这项成果的关键是什么?

 

丁胜:我觉得有几个方面吧。第一,要有经验的积累,这个是必须的,要有足够的经验、足够的能力、足够的认知;第二就是要有投入,需要时间、资源、人力投入;第三还要有所谓的运气。三点聚焦碰撞,才会产生这样的结果。

 

新京报:这项研究是分成几个阶段进行的吗?

 

丁胜:这个研究和很多这样的研究,其实都没有分阶段,发现就是发现。就跟挖宝一样,你刨出来就是刨出来了,刨出来之前你都是在到处刨。知道哪儿刨不出来,这实际上就是一个积累。这片土地我都刨过了,但要不要再挖深点?

 

这种积累不太好定义成阶段性的东西,因它跟盖房子、修路还是不一样的。盖房子、修路是看得见的,盖房子是一层一层的,修路是一段一段的。

 

新京报:用六年时间在干细胞领域做出这样一个突破,时间是长还是短?

 

丁胜:我个人认为算是短的,这样的研究二三十年不出结果也很正常。因为突破式的科学发现有高度的不确定性,预测不了到底问题在哪,在什么时间一定会有发现。当然,中间有认知的提高,因为不断地尝试,不断地验证科学假设,会发现先前的认知是有局限性的,不断去修正。但是到底它和真实还有多远,其实是不知道的。所以它可能是五年,可能是十年,也可能是二十年,这种例子太多了。

 

它不是渐进性的问题,是突破性的问题,是不能够被预测的。

 

新京报:清华大学官方微信提到了“毫毛变猴”,这项研究以后真能实现“毫毛变猴”吗?

 

丁胜:这项研究只是个起点,是打开这扇门的第一步。未来从低等动物到高等动物,要经历一系列的研究。

 

这个目标——拔一根汗毛变成一个个体,是一个很形象的、很接近中国文化的理解,但是真要实现这样真实的场景,中间需要实现很多突破。要完美实现(“毫毛变猴”),我们要在一些规则下去检验、去尝试,需要非常多的时间。

 

清华大学药学院丁胜团队研究成果主要参与者合影。受访者供图

 

“不同阶段有不同的聚焦”

 

新京报:中国目前的干细胞研究是怎么样的?

 

丁胜:国内对干细胞领域非常重视,科技部15年到20年前就把干细胞作为国家重大专项。曾经国家有5个方向的重大专项中,干细胞就是其中一个方向,中国在这个领域的投入相对是比较大的。过去一二十年的积累,加上从海外引进人才,中国干细胞研究在国际上算是领先的。

 

新京报:你从2003年起就开始这个领域研究,当时为什么想进入这个领域?

 

丁胜:我最早是做化学合成,简单说就是创造一些分子。创造的这些分子能有什么用,是我当时思考的一个问题,比如怎样通过分子去实现细胞的调控、实现再生。当然再生不是一个新的问题,一百多年前就有生物学领域的大家、大师研究过这样的问题。这个尚未被解决、充满科学想象力的领域吸引了我,所以我才进入这样的一个领域。

 

新京报:你之前在国外研究了很多年,为什么想到回国发展?

 

丁胜:我先前主要是聚焦基础科学研究、科学发现和成果转化,这是我回国之前聚焦的方面。2014年来清华,当时我思考的一个问题是,除了做科研、做转化以外,还能够怎么实现价值。一个有效的途径就是赋能他人,让别人也能有条件有能力去做同样的事情,因为我自己能做的事情毕竟是有限的。创建一个学院,在这个过程中创建一些体系、一些机制,是一个有效的、合理的路径去实现这个目标。

 

新京报:回国创建药学院之后,你的身份变成了一个管理者,如何平衡这些角色?

 

丁胜:我觉得平衡是一方面,但是回国以后我主要的精力还是聚焦体系建立和管理,因为我回国后的目的和责任不是做科研。科研是我感兴趣的,也是一直在做的,但是我的定位、目标不一样了,我的目标,更多是聚焦学院的管理、机制体制的探索。

 

不能说有多大的能量,就是在不同阶段有不同的聚焦。从实现目标的角度而言,完全平均分配时间和精力是不现实的,其实也是不应该的。包括做科研也是一样,一定要聚焦科研目标,如果哪个都做,哪个都做不好,就变成一个投机的做法了。一定要聚焦地去投入,才能实现重大目标。

 

新京报记者 齐鑫

编辑 袁国礼

校对 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