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鹮“平平”慢慢踱步,用过早餐后,它就半眯着眼打起了瞌睡。4月9日,它刚刚度过37岁生日,荣升世界上人工饲养的最长寿朱鹮。如果按照人类的年龄类比,它已经超过了120岁。

 

朱鹮有鸟中“东方宝石”之称,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在北京动物园朱鹮馆,和“平平”一起生活的还有25只朱鹮,它们是中国第一个朱鹮人工种群的后代。这些珍贵胆小的动物没有对外展出,但当它们高飞时,附近游客仍有机会看到它们粉红色的翅膀,像云霞一样美丽。


一只朱鹮在北京动物园朱鹮馆新馆中散步。受访者供图

 

最长寿朱鹮

 

3月的一天,“平平”笼舍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浅橘色的3字,对于这样细微的变化,它并未察觉。几天后,3的旁边多了一个7字,“平平”仍然无感。于是,“生日快乐”几个字也在半个月内被纷纷贴上了墙壁。


朱鹮班饲养员为“平平”的笼舍布置了生日祝福语。受访者供图

 

之所以要观察“平平”的反应,是因为朱鹮生性胆小,极易受到惊吓。为了给“平平”过一个不宜隆重却充满仪式感的生日,朱鹮班的四位饲养员从一个多月前就开始准备。庆祝字体的大小、颜色、材质,乃至粘贴位置都经过了精心设计,既要有氛围感,也要防止字号过大、颜色太突兀,吓到“平平”。

 

4月9日当天,几只颜色喜庆漂亮的红鱼出现在了“平平”的食盘中,它们是饲养员精挑细选的生日礼物,饱含着对它平安、健康的期待和祝愿。在这一天,“平平”超过了世界鹮类人工饲养最长纪录保持者——36岁的日本朱鹮“金”,成为最长寿朱鹮。为了不惊扰“老寿星”,这个破纪录的生日过得简单而温馨。

 

“平平”1986年出生于陕西洋县,这里正是朱鹮的“重现地”。由于环境污染、气候变暖造成的栖息地湿地干涸、非法猎捕等原因,20世纪30年代以来,朱鹮在各国相继绝迹,一度从人们视线中消失。1978年,中国开启了为期3年的寻鹮征程。1981年,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鸟类专家刘荫增带领朱鹮调查小组翻山越岭,终于在陕西洋县八里关乡姚家沟村及附近的金家河村发现了当时世界上仅存的7只野生朱鹮。

 

彼时,7只朱鹮中的一对亲鸟哺育了3只雏鸟,其中1只弱雏坠巢,救护至北京动物园人工哺育,名为“华华”。自此,北京动物园利用1981年-1988年野外救护的6只幼鸟建立了中国第一个朱鹮人工种群。

 

“坠巢的幼雏通常是最弱小的,当时的林业部会同科学家研判,看国内哪个单位有技术力量能够把朱鹮幼崽儿养活,最后选择了北京动物园,所以朱鹮班一直有非常好的科研传统。”圈养野生动物技术北京市重点实验室(简称北京动物园重点实验室)研究员崔多英说。


崔多英在陕西洋县拍摄到朱鹮育雏场景。受访者供图

 

1992年,世界首次人工孵化、育幼成活3只朱鹮雏鸟,它们是“平平”和另一只朱鹮“青青”的后代。

 

朱鹮班班长毛宇是2001年来到朱鹮馆的,当时“平平”尚未显露长寿基因,它性情温和,不太怕人,还在繁育着小朱鹮。自从来到北京动物园,它一共繁殖了27只朱鹮,为朱鹮种群壮大做了突出的贡献。近年来,“平平”的伴侣和同时代的伙伴相继离世,它也日渐呈现出老态,成了整个动物园的重点保护对象。

 

每次吃完食物,“平平”不再散步,变得嗜睡。它的飞行能力也在衰退,有一次毛宇发现“平平”从2米高的栖杆上飞下,落地时抢了一下。他赶紧和饲养队汇报,给“平平”活动的区域换上30厘米的矮栖杆。它的“老年餐”精细昂贵,不是其它朱鹮吃的泥鳅、牛肉条和面包虫,而是朱鹮雏鸟才能享用的牛心和剥了壳的虾仁,便于“平平”消化吸收。


朱鹮班班长毛宇和”平平“。受访者供图

 

35岁那年冬天,“平平”的呼吸声明显加重,毛宇心里一惊——老年朱鹮患上感冒非同小可。他连忙通知动物园兽医院的大夫为它打针,北京动物园重点实验室的专家也跟着忙前忙后、商量对策,在饲养员昼夜不离的呵护下,“平平”挺了过来,健康再次眷顾了它。

 

首个人工种群背后

 

朱鹮馆新馆位于北京动物园西南角的小岛上,畅观楼东湖水系环绕在小岛周围,将喧嚣的人群隔开。

 

与旧馆的“小单间”不同,新馆的场地超过1000平方米,室外草木葳蕤,紫色的二月兰随风摇曳,宽敞的空间还有两处浅水池,为朱鹮营造近野外的环境,供它们捕鱼、洗澡。


北京动物园朱鹮馆新馆营造了近自然环境。受访者供图

 

几只朱鹮悠闲地在草地上漫步、觅食。它们的面部、喙的尖端和长长的腿呈鲜红色,十分醒目,脖颈和背部的羽毛呈灰色。毛宇说,眼下正值繁殖季,成鸟头颈部和肩部腺体会分泌出黑色的小颗粒,将羽毛沾染成灰黑色。然而在冬季非繁殖季,它们通体雪白,更显得翅膀下粉红色的羽毛灿若云霞。一只朱鹮站在2米高的栖杆上,颈部修长,仪态端庄。

 

“咚咚咚”,进入朱鹮笼舍前,饲养员们会先轻轻敲门,这样的“礼貌”之举是防止朱鹮受到惊吓。毛宇说,如果猛一开门,朱鹮可能会惊飞,撞在墙壁上受伤。朱鹮的胆小敏感,仅仅是难以人工饲养的一个方面。

 

1986年,北京动物园成立了“朱鹮繁育中心”,为了摸索人工饲养朱鹮经验,毛宇的师父李福来教授主持朱鹮人工繁育技术研究项目。毛宇听师父讲过这段经历——陕西野生动植物资源丰富,茂密的翠林为朱鹮栖息提供了良好的场所,但天上的鹰、地下的蛇,都是朱鹮的天敌。朱鹮在野外成活率不到1/3,只有人工繁殖成功,朱鹮种群才能迅速扩大。

 

“师父当时憋着一股劲儿,历经10余年钻研攻关突破了饲养、存活、繁殖等难关。”他说,为了给小朱鹮准备食物,李福来捡拾巢下成鸟吐出的食物和粪便化验,还曾经到德国了解鸟类营养学的知识。

 

“李先生毕业于兰州大学生物系,生态学底子厚实。”提起李福来的贡献,崔多英也十分感叹地说,李福来突破朱鹮繁殖技术后,又把技术教给陕西洋县,促成了朱鹮种群迅速壮大,进而向野外释放,增殖的朱鹮还以国礼方式赠送给日本,李福来被日本朱鹮专家尊称为“朱鹮之父”。


在陕西洋县,一只朱鹮正展翅飞翔。崔多英 摄

 

2001年,已经在公园饲养队工作了6年的毛宇因经验丰富,被调到朱鹮班。得知要照顾“明星动物”,他暗暗欢喜,但看着新同事的黑眼圈,他预感这份工作并不容易。


“人工孵化就非常熬人。”毛宇说,虽然朱鹮卵放在孵化器中温度恒定,但人员要确保机器不停运转。“机器停一会儿,蛋就凉了。湿度也得人为掌握。最要紧的几天,我们通宵在这儿看着。”


出雏也是关键时刻,如果饲养员经验丰富,适时加以辅助,可以大大增加朱鹮的成活率。小朱鹮出壳前,会积攒力气先顶破壳里的薄膜,在蛋壳内和薄膜之前的气室中呼吸,这个过程大概持续12-24小时,如果它无法顶破薄膜,就可能憋死。饲养员需要找准时间,用针及时在壳和薄膜上戳一个1毫米的小洞。


“不能太早,否则朱鹮没发育成熟,蛋壳内都是血水,戳的时候要避开薄膜上的血管,戳孔后还要用透明胶带将蛋壳封住,否则薄膜会干掉收缩……”饲养员们的精准操作,为小朱鹮赢得了一线生机。


朱鹮是晚成鸟,出壳后发育还不充分,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脑袋只有黄豆粒那么大,要放进保育箱悉心呵护。刚出雏的小鸡、小鸭一两天后就会自己找吃的,而小朱鹮是饲养员一口一口喂养大的。毛宇说,朱鹮亲鸟喂小鸟时,是把鱼等食物消化成汁水状,再从胃里吐出来给小朱鹮吃,所以人工喂养雏鸟难度非常大。


小朱鹮不断成长,食物量和种类都不尽相同。除了继承师父的人工哺育方法,毛宇也带领团队摸索新的经验。像婴儿奶粉一样,他们将幼鸟的饮食从0到2个月分为8段,用肉蛋奶混合起来,调配出从液态到固态共8种形态的饲料,满足不同阶段的幼鸟对于能量和营养的需求。


作为朱鹮的“奶爸”,饲养员们也想有给小朱鹮起名的特权。毛宇说,当年师父给朱鹮起名都是根据当年的国家大事,比如申奥那年,三只新生的小朱鹮分别名为“迎迎”“奥奥”和“运运”。


保护朱鹮的新探索

 

体形巨大的亚洲象、会劈叉的大熊猫、在水池中游泳的小企鹅……看到萌萌的动物,游客总能发出会心一笑。但作为非展出动物的饲养员,毛宇很难得到来自游客的反馈。未来朱鹮是否有机会和游客见面?

 

毛宇说,几年前,朱鹮班饲养员也有过这个想法,希望扩大种群,通过人工训练让朱鹮“大起胆子”接受游客,从而让更多人了解、喜欢这种动物。“但朱鹮的数量确实比较少,每只都太珍贵了,我们没法承受可能的闪失。”

 

不过,扩大种群的尝试一直在进行。毛宇的办公室内有一块大屏,上面20个朱鹮笼舍的画面可以调取、放大。“看,这只朱鹮正趴在巢中孵化。”毛宇说,近5年,动物园还探索让朱鹮自然繁育,从目前效果来看,面临着几个难题。

 

“以前室外空间都是为一对对朱鹮提供的格子间,现在虽然空间开敞且近自然环境,但几对朱鹮混在一块互相干扰,有争抢领地的情况。另外搬到新家后,朱鹮还没有适应自己孵化,产卵后仍然等着饲养员将卵拿走。”他说,公园的朱鹮和野外朱鹮雌雄比例一样,雄性多,雌性少,存在争雌的行为。


朱鹮的面部、喙的尖端和长长的腿呈鲜红色,十分醒目。崔多英 摄

 

崔多英说,在野外自然环境中,朱鹮在树冠层中做巢,树冠层郁闭度非常高,猛禽等天敌难以发现。而在新馆,树木需要“去尖儿”,给朱鹮更多飞翔空间,在这种露天罩网环境下,天上飞来的任何一只鸟都可能干扰到朱鹮,影响它在室外筑巢繁衍。自然繁育仍然任重道远。

 

目前,公园还面临着小种群近亲繁殖、老年朱鹮饲养管理的问题。“解决办法是引进新个体,提高种群遗传多样性,同时通过科研辅助,提高老年朱鹮饲养管理技术。”崔多英说。

 

近几年,“笼养朱鹮对新笼舍的行为适应”“朱鹮老年个体饲养管理技术初探”等多个关于朱鹮的科研项目陆续展开。2017年搬迁到新馆之前,科研人员担心“朱鹮应激性特别强,一折腾容易撞笼死亡”,于是再次来到朱鹮在陕西的栖息地,每天跑野外,观察它们喜欢的栖息、做巢、觅食环境,对新馆环境设置提出建议,如笼舍上方尽量有隐蔽物,笼舍内部让灌木等本土植被适当发育,营造与野外相似的环境,使朱鹮展示自然行为。朱鹮搬到新家后,科研人员每天记录它们的行为适应。

 

优雅,是野外朱鹮给崔多英留下的最初印象。“野外的朱鹮和小白鹭经常混群,小白鹭看起来贼头贼脑、非常机灵,而朱鹮举止高贵,动作优雅。”他说,朱鹮由于行动缓慢,曾经很容易被猛禽或者是人为捕猎。

 

近些年来,中国朱鹮保护工作是世界保护生物多样性的成功案例。在陕西汉中朱鹮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繁殖期时,工作人员会在巢树主干涂抹黄油、安装防护装置,防止蛇类、鼬科动物等朱鹮的天敌侵袭;为了解决朱鹮繁殖期较大的食物需求和冬季食物短缺问题,还进行人工投食,提高幼鸟成活率。

 

“通过在野外的顽强适应,朱鹮已经突破了近亲繁育后代的瓶颈。”崔多英说,目前,中国的野外和笼养的朱鹮数量已经超过9000只。

 

对于朱鹮未来的保护,参与者有着共同的期待——使其在历史分布地重现。朱鹮数量即将破万,毛宇希望新增的朱鹮中有来自北京动物园的朱鹮。“我们也期待有一天,北京的野外重现朱鹮美丽的身影。”

 

新京报记者 张璐

编辑 张磊 校对 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