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梁永安的电影课》,梁永安 著,东方出版中心2023年3月版。

当今世界,人类普遍找不到生存的意义,社会上充斥着迷茫与失落。几年前,美国做过一个社会学调查,结果显示40%的美国人都认为生活没有意义、生命没有意义。生命经不起追寻,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
 
20世纪70年代,美国哈佛大学有一个思想家丹尼尔·贝尔写了一本《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这本书基本继承了德国思想家韦伯的思想。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里提出:西方的发展主要依靠两个轮子推动,一个是宗教冲动,一个是资本冲动。宗教冲动是一种对人世的怜悯,他指出,人类活在这个世界上是非常卑微的、细弱的、短暂的存在。我们从前从阶级、国家或民族的角度看人的时候,感觉人是非常坚固的、具有政治文化等方面的内涵,但是回归到个体的角度来看,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断地适应这个世界,但又永远适应不了。文明最高的感情是怜悯,对人的生命的怜悯。每个人都是彼此相连的,在庞大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是一种温柔的存在。这里包含了一种正义,人在这个世界上是如此脆弱和卑微,受到各种不公正、差异化和不合理的对待。怜悯不是一种简简单单的同情,而是追溯到社会根源和历史背景的某种共情。人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获得某种意义、某种价值,获得某种值得追求的东西,去实现人类生活中某种深刻的合理性,这一切是宗教冲动的基本内核。
 
社会发展的另一方面是资本冲动。人类是一种有获利欲望的存在,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曾讲到过这些问题:任何东西都有自己生存发展的欲望,导致人类所面临的冲突绵绵不绝。从这个角度来看,当下人类的生存状况是相当不理想的,一个人的生命七零八落,所以我们用一些小目标,比如房子、车子等实物来使自己获得某种幸福感。从文化角度来分析,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是追求快乐而回避意义的,很多快乐其实经不起意义的追溯。衡量一个人的快乐有没有深刻性,就是看这份快乐可以持续多久。大多数人的快乐转瞬即逝,很快就再度陷入焦虑的陷阱。
 
丹尼尔·贝尔在《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中提出,造成人类社会各种问题的一个很大因素在于现代社会是资本冲动占上风的状态。资本冲动追求的是更多的利益,人被分流入不同的生产过程中,是完全的碎片化状态。意义无法追溯,我们甚至没有办法去探讨这些问题。
在这种时代环境背景下,最富有感受力的是女性。随着高等教育的普及、生命的打开、内部世界的多元化,女性群体拥有了更丰富的价值和更广阔的选择。经历了城市化、中产化,经历了丰富的社会变迁,个体积累了大量的差异性。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女性对这个世界有一种更蓬勃的要求,反叛精神也更为强烈。
 
长久以来,传统对女性角色的定位是私人事物、家庭事物,具有收缩性和封闭性,大大限制了女性价值。从哲学角度来看,解构主义哲学家拉康提出:为什么当代社会的女性最具革命性?因为女性文化自身就具有流体性,具有时间维度的自由感,当遇到这样一个坚硬的世界时,她们所激发出来的内心的种种声响会比男性多得多。
 
电影《小妇人》(2019)剧照。

女性该如何面对这样的世界?如何去选择生活?这就变成了一个很现实、很尖锐的问题。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才能理解《小妇人》里出现的那些新的意识。
 
历史上女孩子的问题主要就是嫁人,
并不是爱情
 
2019年的这版《小妇人》改编自1868年美国作家奥尔科特出版的同名小说,主创团队以女性为主。19世纪人类社会完成了很多转换,在强大的启蒙运动的支持下,人对生活的理解和定义、男性女性在社会角色中的定位都发生了重要转变,乡村社会那种简单、固化的以男性生产为主导的家庭生产生活模式发生了大规模改变。人类社会在生龙活虎、热气腾腾地变化着。
 
《小妇人》以美国南北战争为背景,但其实内战在整个故事中并不重要,而是一种功能性写法,目的是把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调离家庭。父亲去了军队,做了随军牧师。父亲一走,家里就全是女人了,它要表现女性如何独立地开创生活和拓展生活。
 
四个女儿,一个妈妈。这种模式在很多欧洲文学作品里都出现过,比如《傲慢与偏见》就是一个妈妈,五个女儿。为什么这样写?在欧洲传统社会,嫁女儿是一个老大难问题,欧洲历史上的女性是没有财产权的,那么就有一个问题,如果不把女儿嫁出去,那么她的生活就没有着落了。女儿一多,生活就非常麻烦,所以嫁女儿的难度非常高,尤其是像《傲慢与偏见》中的小中产阶级,总归想要把女儿嫁得更好一些,这个难度就更高了。
 
故事的主题就是嫁女儿。历史上女孩子的问题主要就是嫁人,并不是爱情。如果一个女性将自己的人生目标确定为拥有一个好的婚姻,只以结婚为目的,抛开爱情不谈,那么这件事就变成一个可以计算、可以量化、可以一步步努力实现的东西。
 
奥尔科特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有一种强烈的女性意识:独立。她在文学的领域里追寻女性生命的价值,比后来的女权主义、女性主义提前了很多年。这部小说展现了传统社会、主流社会和现代性变化的女性之间的差异,与《傲慢与偏见》有很大不同,它把女性内心随着时代变化而产生的分化表现出来了。
 
电影《小妇人》(2019)剧照。

在电影中,导演则展示了生命本身最值得珍惜的部分,揭示了现代意识对于生活的理解和感觉是一种非常发散的、漂流的感受,是不可往返、转瞬即变的。所以,她打破线性叙事的习惯,采取了对位叙述方式,在追忆和现实中进行时光的流动和切换,给这部影片创设了一种伤感的基调,来面对生命本身的易逝、变化,充满一种温柔的悲伤。人生的本相就是容易流逝的,那我们的人生应该去做什么?影片从这个角度提炼升华,展现出内在的价值来。
 
《小妇人》的结局为什么那么幸福?
 
小说《小妇人》的结局部分很浪漫。乔回到家乡的小镇,她在纽约的老熟人、德语教授巴尔也路过乔的家乡,大家都看出来这位巴尔先生爱上了乔,一瞬间乔的家人都鼓励她接受巴尔先生的爱,于是两个人真的走到一起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恋爱让19世纪70年代的美国读者相当满意,一面世就热销,首版两千册很快卖空,后来不断加印和重版,销售量据说几乎可以和《圣经》媲美。美国图书协会还把这本小说选入100种乡村小学的必读书,而且名列榜首。
 
这种畅销书的状态,其实是大大违背了小说作者奥尔科特的初衷的。在小说的第一部陆续发表之后,许许多多读者,尤其是年轻女读者给奥尔科特写信,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乔最后和谁结婚了?甚至很多人还越俎代庖,要求奥尔科特一定要写出“最好的结局”:乔幸福地嫁给了劳里。奥尔科特不胜其烦,她深深感叹,当时的社会只能接纳女性的一种选择:结婚,只有结婚,才是女性唯一的目标。但奥尔科特也无可奈何,出版商要牟利,要薅读者的羊毛,所有的小说一定要有读者喜欢的“happy ending”(幸福结局),不然就不能出版。于是奥尔科特在这部小说第二部的结尾部分大转折,让乔忽然爱上了巴尔教授,走入了大团圆。
 
这似乎是奥尔科特的妥协,是大众文化和商业资本的胜利。但仔细看小说,还是能看出奥尔科特的埋伏,她用一种夸张的浪漫,将乔与巴尔教授的爱情极度诗化,与整个小说的现实主义风貌格格不入,明显是在用舞台剧的调式写这段突发的爱情,以此告诉读者:这不是真实的爱情,不过是文学的虚构,是从天而降的梦想,是超现实主义的幻境。
 
《小妇人》的爱情男主角姗姗来迟,主要原因当然是读者的呼吁,还有出版商的资本强势。但奥尔科特并不想顺从社会的流俗,她尽管写了乔的结婚,但偏偏不写乔嫁给又富又帅的劳里,而是写她选择了又穷又孤独的巴尔。小说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乔拒绝劳里告白的场景——激动的劳里高声说:“我要说,而且你一定要听我说……从认识你以来我就一直在爱着你,乔,我控制不住自己,你一向对我那么好。我想让你知道,但你从不允许我表达出来,现在你要听我说,还要给我个回答,因为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这段“拒绝”场面,在《小妇人》中是决定性的,为什么她能拒绝到底?核心是她告诉劳里的这段话:过一阵子你就能忘掉这一切,找到一个才貌双全的姑娘,她会敬慕你,做一个你那漂亮的房子的高雅女主人。我就不行。我又丑,又倔,又怪,又老,你会为我感到羞耻,我们还会吵嘴——你看甚至现在我们都避免不了争吵——而且我不会喜欢上流社会而你会喜欢,你还会憎恶我的整日写作,可少了这个我就无法活下去,我们会变得不幸福,悔恨当初作了这个决定,一切都会变得可怕极了!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乔为什么不能和劳里走到一起,因为在文化属性方面两个人不在一个维度上。
 
19世纪中期之后,美国工业化大步向前,尽管“虔诚、忠诚、持家、顺从”仍然是美国女性的主流,但城市中的独立女性也渐渐增多,《小妇人》的作者奥尔科特堪称其中的杰出代表。她当过裁缝、护士、教师,十五岁就动手写剧本,1868年写了这本《小妇人》,一辈子没结婚。她非常想在《小妇人》里写出不一般的“女孩故事”,写出在现代社会,女人可以靠自己的创造性劳动,独立建设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依靠在一个富有的男人身上。
 
电影《小妇人》(2019)剧照。

《小妇人》中的乔拒绝劳里,就是拒绝了财富、地位、豪宅,拒绝了世俗的结婚标准,而把“真爱”放到了婚姻的核心。反过来看,这位年轻的劳里为人非常不错,单纯、善良、热情洋溢。但他并不理解乔为什么那么热爱写作,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生活叫自由。劳里的精神核心还是主流的,他在优渥的生活条件中拥有逍遥自在,长期漂流在欧洲,边缘化的生存方式显得很潇洒,但同时也失去了深度的生命体验,无法体会乔绝处求生的创造者品质。
 
为了让乔拒绝劳里的情节变得更重要,电影《小妇人》首先强化了乔的困境,一开始的镜头就是乔在纽约打工,业余时间拼命写作,然后去《火山杂志》卖稿子。她想写严肃的主题,告诉出版商,小说中“我让一些道德败坏的人最后悔过了”。而出版商毫不客气地告诉她:“人们想要被逗乐,而不是被说教,道德题材的故事如今不受欢迎。”编辑痛下杀手,砍掉了乔的小说中那些价值重点,然后给了她特别低的报价:20美元,比一般的小说稿费低10元。毫无话语权的乔只好接受,随后狂喜地奔跑在纽约街头——不管怎么说,这也是自己写作自立的起点啊!
 
这不仅仅是乔的艰辛,也是世上很多很多文学女青年的坎坷之路。在这样的背景下,乔拒绝了劳里的告白,拒绝了衣食无忧的富裕生活,那是多么不容易啊!这来自乔的自由意志,她后来也惊奇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正如小说中写的:“在以后的几个月时间里,乔一直想不通她怎么会有这样强的意志力来坚持自己做出的决定,那就是她不爱她的这个男孩,而且永远也不会。这是非常艰难的,但她做到了。”
 
十分巧妙的是,电影《小妇人》一开始就让《火山杂志》的编辑告诫乔:要把故事“写得精炼有趣一些,如果主角是女孩,一定要确保她最后结婚了,或者死了,两者都行”。这一方面表达了美国19世纪对于女性生活的基本理解:结婚,或者死亡。另一方面,也暗含着电影在结构上的寓意:电影的结尾是乔与巴尔教授的结婚,正好符合编辑“确保她最后结婚了”的要求。这也强烈地暗示观众:乔与巴尔教授的浪漫爱情,实际上来自编辑的指令,而不是作者的本意。如此看,观众不难品出浓浓的反讽味儿!
 
能这样吵架的男女,
最能建立起独特的情感关系
 
当然,作为细节描写的高手,奥尔科特不会将乔与巴尔教授的爱情写得勉为其难,不然将会被苛刻的读者看得索然无味。小说《小妇人》从第32章起,渐渐加强了对巴尔教授的性格描写。写他很善良,乐于帮助弱者,身体健壮,头发有点儿流浪者的蓬乱,知识丰富却很贫穷,鞋子上有补丁,上衣的纽扣还掉了两颗。这个旅居美国的德国人靠教书的菲薄收入维生。这么一个看上去潦倒的人,在元旦之日却送给乔一本昂贵的书:精装的《莎士比亚作品集》,这让乔满心感动,在文学气质上,两个人算是打通了。小说中这情节发生在第33章,而电影中为了让这两个人的故事更像爱情片的格式,在开场不到五分钟就出现了。
 
更有力度的故事是巴尔教授对乔精神上的引导。小说第34章,巴尔教授以曲折的语气,告诫乔不要为了解决生存压力,去给流行杂志写那些情节夸张、充满娱乐性的低俗小说。这确实触及到爱情中的一个重要支点:能不能互相批评,真正呵护对方生命价值的发展,而不是曲意迎合,肤浅地相互讨好,这是爱情内质的深度检测。为什么要相互批评呢?是因为看到对方有一种天赋,有一种创造性,有一种价值,然后他身上可能又另外有一些局限,有意识的遮蔽,或者在艰难的处境里边,有不得不做出的妥协甚至放弃,使他的独特价值逐渐被淹没。真爱的人面对这种状况就比较焦急,就会有一种非常直截了当的提醒,甚至是一种很严肃的告诫。
 
而小说中的乔正好需要这样的批评,因为她为生计所迫,已经为《火山杂志》写了不少惊悚之作,正在创作价值的滑坡期。这并不奇怪,年轻的创作者不免如此,都想走得顺一点,想被社会承认,想尽快在文学领域打开自己的天地,所以情不自禁地想走快捷的直线。19世纪巴尔扎克也曾如此走过,他年纪轻轻在巴黎闯荡,拒绝服从富裕家庭的安排去经商。头三年他总是写不出好作品,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创作才能,干脆写了一本俗不可耐的长篇小说,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那种“抱得紧箍箍,打得血糊糊”的套路。这本书后来巴尔扎克死不承认是他写的。年轻没什么金钱资本,往往陷入生存竞争,而生存竞争最容易放弃原则,为了生存、为了谋生而奋斗,顾不上价值判断,进而丧失下一步进入发展竞争的能力。这时候最需要知心者的直率的批评,这也是乔的精神推动。
 
电影《小妇人》(2019)剧照。

电影中把这一点拍得更尖锐,在影片开场不久的对话中,巴尔教授就冷峻地告诉乔:“我不喜欢这些故事,我觉得这些故事不好。我确实认为你很有才华,所以我才直言相告。”乔浑身冰凉,怒意冲冲地反问:“你不喜欢我的作品?”巴尔毫不退让,再问乔:“有没有人认真对待你,跟你讨论你的作品?……你的反应说明,你一定认为我说的有点儿道理。”乔越发生气,狠话打雷一样砸向巴尔:“你不是我的朋友,而且我也不想听你的观点,因为我非常讨厌你!”
 
这段对话火药味儿颇浓,但也是电影中最接近爱情的熔点。能这样吵架的男女,其实是最能建立起独特的情感关系的。但能够这样真言无忌的男女有多少呢?《小妇人》通过这样的情节,打开了一种浪漫的期待,期待爱情具有高度的精神内涵,期待真心能够放射出最自然的光泽,期待相爱的人能够看到彼此最宝贵的价值,而且为了这价值的开花结果真诚地互相给光。
 
小说中的乔听了巴尔的话,十分惭愧,把自己的一大叠写好的稿子丢到壁炉里烧掉了。电影也继承了这个情节,给乔与巴尔的爱情铺下了浓浓的伏笔。但电影并没有把这段爱情写得笔直,而是有了一个反复性的变化:乔因为妹妹的身体恶化,回到纽约北面几百里地的家乡去照看。情趣相投的妹妹去世后,乔倍感孤独,想到自己拒绝过的劳里,忽然萌生悔意,想到了劳里的万般好处,情不自已地给远去欧洲的劳里写了一封重叙情义的信。这个情节是小说中没有的,但电影进行了相当深切的渲染。从艺术效果的角度看,这样的乔更真实,表达了现代女性的自我矛盾。
 
其实在小说中也可以细读出一丝这样的征兆,在小说第35章中,乔拒绝了劳里的告白后,对妈妈说:“女人有思想、有灵魂,也有心灵;她们有野心、有才华,也有美貌。我受够了人们总说女人只适合爱。我受够了!但是——我太孤单了!”电影《小妇人》的导演格蕾塔·葛韦格出生于1983年,是个与男友相恋多年、一直未婚的80后,她对现代女性独立而苍茫的心情,有着渗透感极强的体会,她在电影中如此描绘乔的无依无助,实际上是对现代女性进退维谷的锋面生存的叹息。
 
一个天堂般的幸福爱情故事诞生了
 
我们看过电影《小妇人》的都知道,乔最终没有嫁给劳里,因为劳里真的如乔所预言:“过一阵子你就能忘掉这一切,找到一个才貌双全的姑娘”——他在巴黎遇上了乔的小妹妹艾米,忽然发现自己应该爱的是这个渴望有钱人生活的小女孩。这两个人迅速结了婚,兴冲冲地回到艾米的故乡看望家人。
 
影片进展到这里,我们都感到为乔庆幸,庆幸她没有在自己最软弱的时刻,做出自己最糟糕的决定。她撕碎了自己写给劳里的信,抛入流水。在一番曲折之后,她想起了巴尔教授——这个能够矫正她的文学生涯船头的德国人。也正在此时,巴尔教授“正好”来到乔的家乡。于是,美轮美奂的爱情童话开始了——
 
小说中,乔与巴尔打着一把伞,走在雨中,教授忽然“看到了她脸颊上的泪珠”,他惊讶之中俯下身问“我最亲爱的,你为什么哭了?”乔抽泣着说:“因为你要走了。”爱情的天窗一瞬间拉开了,巴尔惊喜万分:“啊,我的上帝,这太好了!乔,除了无穷的爱,我没什么可以给你,我这次来是为了看看你是否在乎我的爱,我等待着要弄弄清楚,我是否不仅仅是你的朋友。是不是这样?你能为我在心中留下一席之地吗?”
 
“哦,好啊!”乔说,“她双手抱住了他的胳膊,抬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清楚地显示出,即使只有那把旧伞作庇护,只要由他撑着,那么和他并肩走过一生,便是天大的幸福。”
 
这一段写得太突然,又太抒情,从宏观上看,与劳里与艾米的婚姻是巨大的对比,具有鲜活而自由的波西米亚风。更深情的画面还在后面——
 
巴尔说:“在我还不能为你提供一个新家之前,我不忍心把你从那么幸福的家里带走。那要经过很长时间,恐怕还得努力工作才成。我没有财产,只有一点学识,怎能要求你为我这穷困的半老头子放弃那么多呢?”
 
乔断然打断他的话,说:“我庆幸你这样贫穷。我承受不了一个富有的丈夫。别害怕贫穷。我早就了解贫穷的滋味,它不再使我害怕,而且为我所爱的人工作,我会感到幸福。别再说你自己老了——四十岁正是壮年嘛。即使你七十了,我也不由得要爱你!”
 
教授“深为感动”,惊叹:“啊!你给了我何等的希望和勇气,可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除了满腔的热诚和这一双空空的手。”
 
乔径直把双手放在他的掌中,温柔地悄声说,“现在不空了。”
 
然后她“俯身在雨伞下,吻了她的弗里德里希”。
 
这样激情飞扬的浪漫深处,给我们什么感觉?太现代,太永恒,仿佛一篇面对世俗的宣言书,公告天下爱情应该是什么样子。抒情到这个程度,已经走出了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的边界,进入了女性面向未来的想象。
 
电影《小妇人》也大大发扬了小说结局的未来主义风格,把happy ending烘托到极致:全家人都夸赞巴尔,纷纷惊叹“多么优秀的男人!”眼看巴尔走去车站,大家众口一词地推着乔“你应该去追他!”这种“黄金王老五”的待遇难道是巴尔这种人在现实生活中能够拥有的吗?电影并不想让观众真的相信这种奇迹,而是把结局真正拍成了虚构,让影院变成欢乐的娱乐场。
 
为了强化这个效果,导演过山车一样猛然转场,来了一个温度陡降的场面:乔在出版社的编辑部,与编辑对话小说《小妇人》的结局处理:编辑:“我不明白,乔为什么不嫁给劳里?”
 
乔:“因为他娶了她的妹妹。”
 
编辑:“那乔后来嫁给谁了?”
 
乔:“她后来没有嫁人。”
 
编辑:“不行!那样根本不行。”
 
乔:“可整本书都在说她不想结婚。”
 
编辑:“谁在乎小说前后一致呢?女人就想看到女人结婚,不希望她们言行一致。”
 
乔:“那不是正确的结局。”
 
编辑:“热销的结局才是正确的结局。你若是把这个本来令人愉悦的故事,以女主角孤老终生而结束,没人会买它,连印刷的必要都没有。……就以结婚当结尾,好吗?”
 
乔:“好吧。”在小说中并没有这段对话,电影中硬生生地加入这一段,恐怕是担心观众入戏太深,忘记了这纯粹是“戏仿”,不知不觉以为乔与巴尔教授的结局是爱的奇迹。电影的这一笔处理的非常好,提示观众这是文化资本与大众文化的梦幻,而不是作者的乐观主义。
 
有了这一段作为“清醒剂”,电影《小妇人》的结尾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抒情了——
 
大雨中乔追到车站,拉着巴尔的手大声说“我不想让你走”。巴尔更激动地喊“那我就永远不走!”随后他又万分疼惜地感叹“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乔急忙打断他“我无所谓”。
 
巴尔心里甜蜜无限,却说“我两手空空……”
 
乔把手放到巴尔掌中,温柔地说:“现在就不是空的了。”
 
画面一转,又是编辑部的场景。满意至极的老编辑赞叹:“很感人,很感性,我们就给这一章起名《雨伞之下》。”
 
电影《小妇人》(2019)剧照。

一个天堂般的幸福爱情故事诞生了,电影《小妇人》的女孩故事一路跋涉,最后达到了一种奇妙的各方满意的结局。大众看到了爱情,资本看到了利润,而独立女性看到了路漫漫其修远,吾将上下而求索。
 
本文选自《梁永安的电影课》,较原文有多处删节修改。部分小标题为摘编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原文作者/梁永安
摘编/何也
编辑/李永博
校对/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