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太漫长了。还没有入伏,华北大地就在高温的炙烤下蒸腾,刚刚过了小暑,一波又一波的热浪不断刷新着纪录。对于城市里的人们来说,高温来袭可以躲进空调房里,而广袤大地上的庄稼,却无处可逃。

 

高温和干旱,让土地变得坚硬,农田中的大豆、玉米、马铃薯蜷曲着身体,瘦弱的身形都遮不住脚下的土地。农民们仍在努力挽救着庄稼,有人昼夜抽水灌溉,有人用小车拉水浇地,还有人怀抱希望,等待着雨水。

 

7月8日至11日,新京报记者走访了北京以北的承德、张家口等地的雨养旱作区域,目击了这片土地的韧性与顽强,见证了人们高温下抗旱保粮的故事。

 

现场一

看着缺水的玉米苗心里难受

 

7月9日,河北滦平云盘山村,陈玉莲站在稀疏的玉米地里。从春季到夏季,持续的高温干旱下,这块农田中,大部分玉米都没有出苗。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早晨七点多,太阳渐渐升高,夜里刚刚降低了一点的气温,又在快速回升。河北滦平云盘山村外,本该蒸腾湿润的农田中,此刻没有一点儿水汽,只有高温炙烤下发黄的玉米叶和黄色的土壤。

 

蔚蓝的天空上只飘过点点白云,这在城市里难得一见的晴空美景,却让陈玉莲高兴不起来。那天空,蓝的让她有些心慌,那云彩,白的一团团仿佛愁绪堵在心头。

 

陈玉莲骑着电动三轮车,空空如也的车厢里,没有农具,没有农药和肥料。一路开出村外,她把车停在公路旁的一个岔道口,前面是一片坡地和梯田。

 

一块狭长的坡地,大约有一分多地,几乎全部是裸露的黄土,只有两三棵仿佛刚刚冒出地面的小苗,只有10厘米左右高,两三片叶子,每片都卷在一起。实际上,它们已经生长了两个多月,高温炙烤、干旱侵袭下,玉米苗虽然活着,但几乎停止了生长。

 

平坦的梯田上,玉米苗明显多一点儿,有些地方还能看到播种时株行之间的布局,靠近山坡的一面,遮阴聚水的地方,偶尔还有一两簇接近半米高的玉米。而远离山坡一侧,则更加矮小和稀疏。

 

“走吧,不看了,看着心里难受。”她说。

 

回到村里其实也没什么活儿干,村庄周围有一圈小块的地,是各家的小菜地,有人种点儿蔬菜,也有人依然种着玉米。和大田里无精打采的玉米苗不同,这些小块地的玉米,高大、粗壮,叶子舒张,一片深绿,有的刚刚抽出穗,即将开花。这是村民们用家里的井水浇灌过的,村民们的努力仅限于此,长期干旱之下,井水的水位也在快速下降,有些人家的井不够深,已经干了,更深的井还有水,但不足浇灌太多的土地,“小水泵抽半个小时就没水了,浇不了半亩地。”

 

院子内外的小菜地并不大,一次倒也足够浇一遍,“至少吃菜还行。”

 

现场二

等待属于自家的浇地时刻

 

7月9日,河北隆化县小黄旗村,村民们在井里抽水抗旱。井水水位下降得厉害,只能抽一个小时左右,村民们在井边排队,轮流浇地。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排了几天队,终于轮到自家抽水浇地了。60多岁的陈文远,启动水泵,水流通过长长的管道,汩汩地流入干涸的玉米地中。而井底浅浅的水面,开始肉眼可见地下降。

 

从春天开始,这个位于河北隆化县的小村庄,就开始抽水抗旱,一口五十多年前建的水井,成为了人们对抗高温和干旱的依靠。

 

水井很大,直径大约有三四米,深度约三四米,四周用石头砌起来。地下水不断从井底的一角冒出,水流很小,只有杯口粗细。小型水泵连续抽一个小时左右,水就干了,再等一个小时才能继续抽水浇地。

 

陈文远种着9亩玉米,山上的玉米已经很难挽救了,但靠近村庄的平地上,还能再努力一下。在这里,他有一亩多地,玉米长到了齐胸高,虽然还不如往年的长势,但也算有收获的希望。

 

实际上,从四月初播种开始,村民们就没有停下浇水抗旱。陈文远告诉记者,从春季至今,这个四百多户的村庄,大部分家庭都买了小型水泵,村里人排队从水井中抽水浇地,旱情严重的时候,抽水机昼夜不停。排到夜里的人们,半夜起来接力抽水。

 

随着干旱的持续,井里的水位也在下降,浇地的时间变得更长。抽水一小时只能浇一亩左右,浇一次,能管十多天。

 

尽管每次只有一家人可以抽水浇地,但水井旁,还是汇聚了很多村民,他们讨论着这漫长的旱季,讨论着旱季之后的补救措施。

 

小黄旗村村民余达,排在陈文远之后,他早早坐在井边,等待属于自己的浇地时刻。余达一家三口,儿子刚上小学,一家人全靠土地生活。除了种自己家的地,还种着一些别人不种的地,总计大约有20多亩。没有外出打工的他,在这个旱季格外艰难,哪怕他所在的小黄旗村距离滦河并不远。他在滦河边上种的一亩多水稻,在7月初也干了一次。

 

7月11日夜里,这里下了半年以来的第一场大雨。玉米可以再长一截,但村民依然担忧,入伏以后,天气会更热,还有孕穗时很可能发生的卡脖旱,都要早做准备。对他们来说,和旱情的对抗,还远远没有结束。

 

现场三

拉水五天浇了一亩地

 

7月10日下午,河北丰宁东头营村,75岁的史宝臣,用三轮车拉水浇地。三轮车的水桶上,连着一根细细的水管,车上一千多斤的水全靠这根细管浇地。一亩地的玉米,他已经浇了五天。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一千多斤水,用一根细水管放水,多久可以放完?没有人比史宝臣更加知晓这个答案,因为他每天都要不断重复放水这个动作。

 

7月10日下午,河北丰宁东头营村外,75岁的史宝臣开着电动三轮车,一路驶出村庄,车上装着两个大塑料桶,每个桶都装满了水。

 

几分钟后,车停在一块玉米田旁边,地里的玉米接近他的胸口,茎叶舒展,颜色翠绿,明显比相邻的地块长得好。史宝臣用一根长长的水管,把水放到玉米地里提前开好的浅沟中。

 

三五分钟左右,水就放完了,水顺着玉米根部的浅沟缓慢地流淌。两桶一千多斤水,刚刚浇完1垄。而就在这块一亩左右的地里,共有62垄。

 

史宝臣家里有十五亩地,受连续高温和旱情的影响,绝大部分玉米受旱严重,唯有这一亩左右的玉米地长势稍微好点。自7月6日开始,史宝臣从家里的井中打水浇地,5天多的时间,刚好浇过一遍。

 

和大部分乡村的留守老人一样,年龄成为了他外出务工最大的阻碍。家里的土地,为他的生存提供了基本的保障。“还能干得动,就多干点儿。”

 

趁着放水的空隙,史宝臣扛起锄头,在还没浇过的地上开沟,他弯着腰,钻进两行玉米之间,挥动锄头,沿着玉米根部开出一条细浅的土沟,这可以让水最大程度地浇灌到玉米的根部。

 

和水浇地不同,缺乏浇灌条件的旱地中,没有现成的灌溉设施。和开沟浇水相比,其实也有更好的浇灌方式,比如滴灌,但需要买专门的管道,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史宝臣并不知道浇水能不能真的挽救这块地里的玉米,但这是他能够做出的最大的努力,“总比不管强,如果过几天能下雨,这块地还能收一点玉米。”

 

下午六点多,还剩最后几垄没浇。酷热渐渐消退,山里昼夜温差大,下午浇的水不太容易蒸发,趁着凉爽,史宝臣想多干一会儿。

 

乡间宁静的公路上,很久才会有一辆车路过,路两旁稀疏的农田中空空荡荡。远远望去,四野无人,看不到忙碌的农人,连村庄都是宁静的。只有史宝臣自己和他的三轮车,默默地灌溉着这一小片土地。

 

现场四

这么热这么旱60多年还是头次见


7月10日,65岁的赵全瑞在干涸的农田中锄草。他告诉记者,按照正常情况,玉米已经接近一人高,但现在还没有小腿高。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如果时间能快进,65岁的赵全瑞可能会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一直都没有放弃。

 

7月10日,大雨的前一天早晨,赵全瑞带着锄头,开着电动三轮车,绕过一座山,来到他承包的100多亩玉米地里。

 

这是一片山脚下的沙土地,土壤中混合着沙子和碎石块。漫长的高温和干旱,让土地变得坚硬,大片的农田中,玉米还没小腿高,叶子干硬而苍白。

 

赵全瑞是三间房村人,三年前,他承包了100多亩山坡旱地。第一年收成不错,一亩地能收八九百斤,第二年有些旱,但也足以收回成本,还赚了点钱。

 

在山里生活了60多年,早就习惯了靠天吃饭的赵全瑞,从没遇到过这么久的高温和干旱,“这真的是第一次。”

 

位于华北北部山区的河北丰宁,夏季气温凉爽、雨水丰沛,是全国知名的避暑胜地,但在今年,这个原本避暑的地方,也在经历着酷暑的考验。

 

赵全瑞用锄头挖开地面,一直挖到二十多厘米深的地方,土壤才开始有了一点湿意。这对地里的玉米没有太大的帮助,因为长势太弱,根扎不了这么深,只有那些长势更好的玉米,才可以汲取这里的水分。

 

从山脚下到公路旁,赵全瑞拿着锄头,沿着长长的玉米行,一行行把零星的野草锄去,没有草的地方,也把表层的土锄散,让土壤下层的水分不那么快蒸发。锄过的地里,土壤的颜色变得更深,仿佛湿润了些许。

 

空旷的山谷中,一条公路横穿而过,两旁大片的玉米地里,只有他一个人。在这片租来的地里,赵全瑞今年已经投入了七八万元,这是他去年全年的收入,在许多人早已经放弃的时候,他觉得还可以补救一下。“结不出玉米,至少还能当牧草,锄一下野草,以后下雨了,玉米还能再长一长,到时候收了做牲畜的饲料。”

 

赵全瑞养了十多只羊,玉米秸秆可以做可以喂羊,不过,更多的秸秆可以卖给养殖场。

 

11日晚上,大雨终于来了,尽管还只是一场雨,未来的天气仍无法判断。但对赵全瑞来说,这场雨已经能够让一百多亩地出现转机了。

 

现场五

锄草庄稼汉盼着下一场透雨

 

7月11日,70岁的郭胜赤着脚、跪坐在干燥的玉米田中锄草。他的腰不好,这样的姿势能让他更轻松一点。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漫长的旱季中,地下水位不断下降,村里比较浅的水井,慢慢开始变干了。“几百年的古井,从小就喝井里的水,就没见它干过。”7月11日,河北赤城县猫峪村,几位在村里小广场上乘凉的老人说。

 

烈日炙烤着大地,村外的一条河早就干了,河两岸的农田中,大豆、玉米、马铃薯的叶片上仿佛都散发着热气。

 

70岁的郭胜,赤着脚,跪坐在干燥的玉米田中,玉米高度刚到他的肩膀。草帽下的脸上,一把花白的胡子,灰色的裤子上沾满了沙土。他的腰不好,不能长时间弯腰,用不了长柄的锄头,只能用一把小铲子费力地锄草。遇到根系发达的野草,他放下铲子,两只手攥住草,连根拔下来。

 

郭胜种着二十多亩旱地。春季以来的旱情,让玉米出苗格外艰难,土质好的地方,出苗整齐一点,土质差的地里,多数都没有出苗。

 

和玉米相比,村民们种的马铃薯,出苗更少。“土太干了,都捂在下面了,没发芽。”一位村民告诉记者。

 

郭胜的一儿一女常年在外,很长时间才会回来一次。过了60岁,他就不出去打工了。如今,他和妻子两个人依靠着二十多亩地生活。

 

因为锄过几遍草,郭胜地里的玉米明显精神了一点。郭胜盼着能够下一场透雨,他觉得,下雨之后,这块土地多少能结出些玉米来,只要结了玉米,就有希望。

 

现场六

一车水只能紧着门前的玉米浇

    

7月10日中午,河北丰宁小坝子村,许行从村口的水井中推回来四桶水,除了生活用水还要浇屋后的小菜地和门前的玉米。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冰凉的水从村口的井里打出来,60多岁的许行小心翼翼地把四桶水挂在独轮车的两侧,推起小车,在滚烫的水泥路上慢慢前行。独轮车不好控制,他尽力保持着小平衡,两条小臂肌肉紧绷。但零星的水花仍从桶里飞溅出来,落到地上,转瞬就干了。

 

从村口到家里,路边农田里的玉米稀疏矮小,只有零星几棵仿佛鹤立鸡群一般。

 

许行的门前也种着几行玉米,大约有一人高,叶子宽大而翠绿,显然是因为经常浇水。玉米旁边搭着一个鸡棚,养着十多只鸡。

 

独轮车停在院子里,许行将水倒进缸里,家里只有老两口,一桶水差不多可以吃一天。但推回来的水不只是用来做饭烧水,还要浇一浇房前屋后的蔬菜。许行的房子背后,种着一小块菜地,有茄子、辣椒、黄瓜、豆角等。酷暑之中,每隔一两天,都要浇一次水。院子里还有几株花草,没有叶子,只有孤零零的一根矮秆,矗立在干燥的土地上,现在已经顾不上给它浇水了。

 

许行的三个儿子都在外上班,家里常住的只有夫妻二人,小菜园能够满足日常的需求。此外,许行还种着五亩多玉米,都是旱地,且大部分都是山坡地。播种以后,一直干旱,许多种子没有发芽,少数出苗的长得也不好,进入7月份后仍然稀疏矮小,错过了生育期,估计今年也没什么收成。

 

许行的妻子坐在院子里,有些发愁,眼看着小鸡都长大了,玉米饲料却跟不上了。“现在还有几袋子去年留下的玉米,等吃完了,可能就要买了,早知道这样,今年就不养鸡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王颖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朱名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