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大街对谈》栏目专访圆明园历史研究专家刘阳。新京报“知道视频”出品


今年10月13日,7根流失海外的汉白玉石柱回归圆明园的消息冲上热搜。鲜为人知的是,7根石柱首次曝光是在一本名为《谁收藏了圆明园?》的书中,作者刘阳,是圆明园历史研究专家。


自费游历多国寻找本该属于圆明园的文物;发现并促成大水法石鱼回归;喊话相关单位腾退,恢复圆明园历史边界……他说,前半生一直在为圆明园找丢了的东西。


出书、上电视、社交媒体粉丝量比圆明园官方号还多,和业内专家在微博上“互怼”,自称没有完全被学界认可……他说,我就是要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刘阳有着强烈的“学术明星”气质,那是一种专业与争议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圆明园历史研究专家刘阳(右)接受《幸福大街对谈》栏目主持人姜慧梓采访。新京报记者 王远征 摄


谈研究

圆明园里不只是大石头


站在圆明园东门外,刘阳三两口就吞下一整个汉堡,这是他的午餐。周末,刘阳一般会在园子里给孩子们做讲解,因为爱“拖堂”,所以常常逼得自己只能凑合一口午饭。“下午还有8个孩子,专门从外地过来的。”


深秋是圆明园一年中最好的时候,金黄的叶子铺满地,人也比平时多些。从东门进去不远就是大水法,人们站在遗址外围,找到最满意的位置,然后掏出相机拍照。

 

相机里的画面是几代中国人在教科书里形成的共同记忆——空旷的废墟上矗立着一幢破损的西式石龛式建筑,酷似门洞,四周是散落的大块碎石,已难以窥见其原貌。


找到远离人群的一处角落,刘阳让孩子们停下脚步,决定就在这里讲解。“其实圆明园98%都是中式园林,可惜因为是木构的,都被烧没了。”


这是刘阳在讲解中经常提到的知识点。西式建筑由于是石构,才得以躲过大火烧蚀,但西式建筑在圆明园里占比极少,并不能代表完整的圆明园。可人们能记住的只有这2%,刘阳常常为此感到遗憾。

 

163年前的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纵火前,英法联军早已将园中瑰宝劫掠一空,拿不走的都被就地毁坏。40年后,八国联军来犯,将园内残存和陆续修复的近百座建筑物拆抢一空,“万园之园”遭到彻底毁灭。据刘阳介绍,目前仅正觉寺一座偏殿等几处房屋内还残存着160多年前的木质横梁,色泽早已褪尽,只能依靠残存的青色和雕花图案联想当年的风华。

 

刘阳带着孩子们继续向南,一路上“蹭课”的游客不少,觉得“他讲得挺有意思”。刘阳语速很快,表达非常直白,语气里常带着调侃,甚至讽刺。他的讲解也十分个人化,在有些点位会讲上半小时,延展出一连串故事,有些需要排队的热门点位,他反而会避开。

 

讲解接近尾声,刘阳从书包里掏出几个纪念章分发给孩子们,有兽首、石鱼、大水法……大部分都是他自己花钱做的。等孩子们散了,刘阳重新背好书包,快速折返回东门,他的电动车还停在那里。


刘阳正在给从外地慕名而来的学生讲解圆明园历史。新京报记者 王远征 摄


谈出发

12岁“搭错车”驶向另一种人生

 

天渐渐黑了,园内没有明显建筑参照物,但这并没有对刘阳造成影响。他走路很快,又熟悉路线,一路抄近道直奔东门。

 

刘阳说,刚到圆明园工作时,每天都要去园子里查一遍石头,看看有没有丢、有没有少。那时候给石头“建档”还是用黑笔做记号这种“笨方法”。园子太大,一上午又必须查完,刘阳的脚力就这么被练了出来。


刘阳把能到圆明园上班形容为“百年不遇的机会”。2003年,在前辈的推荐下,22岁的刘阳成为圆明园管理处的一名正式员工,到今年正好20年。回想这一路,刘阳体会到宿命的意味,仿佛一切是命运的推动,“环环相扣”。

 

1993年,12岁的刘阳在完成小学阶段最后一科考试后,揣着公交月票登上331路公交车,他原本是要坐375路去颐和园的,“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坐错了”。这趟331路公交车把刘阳第一次带到了圆明园。


在圆明园展览馆,刘阳认真看完了一部名叫《一代名园的毁灭》的纪录片,片长只有15分钟,“但对一个小孩有特别大的冲击,恨不得出门就去英国、法国把文物‘抢’回来”。临走时,他用身上仅有的5块钱买了一本书,“没事儿就翻,对圆明园彻底感兴趣了”。


他发现,在南京、苏州等地都有圆明园的流散文物,于是有了要去看看的想法。16岁的刘阳决定先去麦当劳打工挣钱,“一小时3块5,一天6小时,还管顿饭”。在麦当劳打工4年多,刘阳攒下第一笔“寻宝”资金。


到了千禧年,伴随着世纪交替,刘阳踩上互联网风口,进入当时一家炙手可热的门户网站,成为管理员,一个月工资将近5000元。也是在这期间,刘阳开始有意识地通过互联网搜集关于圆明园海外流散文物的信息,他建立了自己的个人主页,专门发布圆明园相关内容;在BBS里,他以“斑马”的网名发布自己对于圆明园的最新发现。


这份工作并没有干太久,一年多后,刘阳就因为在网上有一定曝光度而得到推荐,获得了那个“百年不遇的机会”。


谈争议

“我要是那些人,我也不喜欢我自己”

 

2000年至2001年,《圆明园遗址公园规划》正式获批,标志着圆明园进入遗址公园建设阶段。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圆明园启动了第一次科学考古挖掘。“把地打开,你可以看到最原始的状态,对于基础研究是非常有帮助的。”


这个节点在刘阳心里非常重要,他一直强调自己运气不错,“赶上了一个无法复制的时代”。尽管如此,他并没有把进入圆明园工作看成他研究的起点,“我认为我对于圆明园从始至终都是研究的状态”。


或许是因为心里从来没有“入圈”的概念,这么多年来,非科班出身的刘阳与传统的学术圈始终若即若离。尽管现在他已经有了各类学术职务加身,在学术会议上也坐到了核心位置,但他身上表现出的游离,让他与“圈内人”有着明显不同的精神气质。


刘阳的办公室是两人一间,他的东西占了大半,其中有半面墙的书柜长年上锁,里面是法国人谢满禄拍摄的1882年前后北京的照片。对于圆明园来说,这些照片的珍贵之处在于它记录了圆明园木构建筑在1900年被彻底破坏前的最后时刻,是圆明园木构建筑研究的重要影像资料。


这批照片约有1000张,其中相当一部分是珍贵的玻璃片,总价值达3000万元,所有者是刘阳。


刘阳说,这批照片他志在必得。“我就喜欢看到别人流露出那种羡慕我的眼神,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这样张狂的性格让他受到了不少非议,在网上搜索“刘阳”,一个自动联想是“算什么专家”。刘阳说,自己对这些其实无所谓,最近几年好些了,理解他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有争议才有意义”。但他也承认,年轻时是受过一些委屈,不过都过去了。


“一个‘80后’,又发现石鱼又出书,我要是那些人,我也不喜欢我自己。”刘阳谈起自己刚进单位的那几年,把受到的“怠慢”归结为成绩突出。


刘阳站在圆明园建筑遗址前。新京报记者 王远征 摄


谈热爱

圆明园是一生的研究


年轻人初入社会被“教育”并不少见,但究竟会选择哪种方式应对,大概还是由性格决定的。


刘阳没有就此低调,反而开始以石鱼发现者的身份上电视、接受采访,把石鱼和刘阳这个名字绑在一起。他习惯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挂在嘴上,每次说到这儿又笑嘻嘻的,仿佛有些得意的味道。


“你认为你是热爱战胜别人的快感,还是热爱圆明园?”面对提问,一向有问必答的刘阳依然没有回避,但是这次答案有些不同,“我不知道如何回答,确实没有人这么问过我,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稍作思考,刘阳又一次开口,“可能都有吧,这已经很难分得清了。”

 

换句话说,“热爱必须纯粹吗?”

 

进入圆明园以后,刘阳见证并参与推动了圆明园的多个“第一次”。2007年,包括石鱼在内的首批12件由社会捐赠的圆明园流散文物“回家”,刘阳是石鱼的发现者;2009年,圆明园第一次海外寻宝,刘阳是主要成员;2019年,他见证了马首的回归;2021年,圆明园公布365张珍贵旧照片,其中圆明园木构建筑原型照片均由刘阳提供;2023年,7根石柱从挪威回归圆明园,其首次曝光是在刘阳的书中。


刘阳说,他的人生从开始对圆明园感兴趣,到想去圆明园上班、希望搞明白圆明园的历史,再到现在专注于老照片和流散文物的研究,他对圆明园已经超越了热爱,圆明园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是他一生的研究。


同学聚会时,大家都会更新彼此近况,问问在做什么,但从来没有人问刘阳,因为大家都知道,他12岁就明确了以后要去圆明园上班。


如果没能去圆明园呢?“如果我是卖票的,我就一边卖票一边搞研究;如果我去船队了,那我就一边钩着船,一边搞研究。”


同题问答

 

1.用3个词形容你热爱的这件事?


刘阳:偶然、执着、永不放弃。

 

2.对于保持热爱,你有没有什么秘诀?

 

刘阳:不停奔跑。


3.身处现在这个年龄阶段,你如何看待自己20岁时的“热爱”?

 

刘阳:这20年非常幸运,这个行业跟我一样年轻,我是赶上了一个好时代。

 

4.有人说“热爱才是开启一切的正确答案”,也有人说“等你擅长了,热爱就开始了”。你更认可因热爱而坚持,还是因坚持而热爱?


刘阳:肯定是因为热爱而坚持,喜欢就会上瘾,尤其搞历史,越挖越深,越深兴趣就越大。

 

5.许多人会担心当热爱成为职业之后,热爱会减淡,你怎么看待这一点?

 

刘阳:这个问题我不存在,我的工作就是我最热爱的事情,我热爱的事情就是我的工作,每天上班就是在为自己最想干的事情努力,所以这20年是很开心的。

 

6.在追寻热爱的路上,你有没有留下什么遗憾?


刘阳:年轻的时候还是浪费了好多时间,应该多去一些国家。总体来说,特别大的遗憾不多,小遗憾挺多的,比如年轻的时候长得还行,但是拍照拍少了,没有留下更多的照片,我看现在年轻人拍照,好羡慕他们呀。


本期统筹 温薷 郭超

编导 周博华 陈超

记者 姜慧梓

拍摄 周博华 陈超

制作 周博华

编辑 刘梦婕

校对 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