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绎不绝的游人穿过泉州古城狭窄悠长的小巷,在一个木门前停驻,推开木门,一个小小的院落中,一座砖塔矗立在一座红砖小楼旁。院子的主人萧震生时常呆在家里,为游客介绍这座屹立了超过400年的砖塔。


“我家院里有座塔。”是68岁的萧震生独有的骄傲,这座塔的初建时间已难考证,或在盛唐时期已经有了,又在明代万历年间重建,最终藏进了萧震生的院子里,而萧震生,也成了这座古迹的守护人。就像许许多多这里的人一样,和这个整座城都列入世界遗产的城市共生,他们守护着古城,古城也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泉州人。


2021年7月,“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而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遗产中的一处处千年古迹,早已经成为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2023年12月31日,萧震生站在自家院子里的古塔前,给游客讲解塔的故事。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千年古城,生活在世界遗产中


小院的大门常年打开,任何人都能进去看。与塔同院,萧震生能讲很多塔的故事,从塔的渊源,到塔上的铭文,还有他们一家人保护塔的故事。这座塔名叫“定心塔”,古老相传,原是泉州古城的中心,在一次大地震后,为安抚人心而建,是一座祈福之塔,塔上挂着许多祈福的纸片,大多是游客留下的。


塔高4.5米,和身边的四层小楼相比,看起来很矮,但它历经的岁月,远超过小楼,站在楼顶俯视,仿佛小院里的一道特殊风景。在同样的位置远眺,眼前即是两座更高大的石塔,那是泉州城最有名的景观,东西双塔,建于800多年前,是全国现存最高的石塔,双塔耸立,塔下是鳞次栉比的民居。


2024年1月1日,泉州一条小巷子里,游客穿过高塔下的居民区。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这些民居高低错落,数百年中一代代流传更迭,泉州人称房屋为“厝”。泉州申报世界遗产时的主翻译、如今的海丝泉州推荐官曾国恒,曾经考证过泉州砖石房屋的历史,据说砖石交错的结构,可以有效地抵抗地震,但走遍全城,那些在无数年中,最终留下来的房子,多是石制。


整座城市成为世界遗产,是什么样子?走在泉州古城中,东西双塔、寺庙宫观、千年古井,数百年的古宅,和数十万居民居住的民房混同一体,一个窄窄的巷子,或许就能看到百年建筑的变迁,古典的石头房屋,砖石混杂的民居,下南洋的人们,回乡盖成的南洋风格的小楼,还有上世纪末开始建造,外面贴着整面墙的白瓷砖的小楼……


泉州老城区只有6.41平方公里,这里可能是泉州最早的城市版图,境内有100多条街巷,数十处文物保护单位,数百处重要史迹、代表建筑等。而就在这6.41平方公里内,数百处历史文物中,还生活着数十万人。在泉州成为世界遗产前,他们就生活在这里,和一处处文物古迹比邻。在泉州成为世界遗产后,他们依然生活在这里,和以往的任何时候一样,在千年的历史和巨变的现代中,度过每一个平常的日子。


移民城市,全球海上商贸中心


几年前,亚飞辞去了工作,在东西双塔所在的老街上租了一间民房,装修后,开起了茶室。茶室的顶层,推开窗户,迎面就是双塔,还有双塔下高低错落的民居和鳞次栉比的商店。这些房子普遍不高,没有高于双塔的建筑,这是泉州古城的默契和规矩,从古至今,人们盖房子,都不会高于双塔。


2023年12月31日傍晚,建于800多年前的泉州双塔,是泉州城最知名的地标。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亚飞在茶室里展示了许多泉州本地的特产,本地的瓷器、染布的染料等,他把这里当做展示泉州的窗口,尽管当时的泉州,还没有成功申遗,还没有太多的游客在这里驻足。


在曾国恒的观察中,申遗前的泉州更像一个路过地,人们去厦门看鼓浪屿,去武夷山探寻那里的岩茶,途经泉州市,或许会停下来吃顿饭,休整一下,但不会在这里长久停留。


很少有人知道,一千年前,这里曾经是这个世界的中心。


从公元10世纪左右开始,东南海贸快速发展,而具有众多天然港口的泉州,在遍及各州的海上往来中,成为了商旅云集、货物集散、文化交融之地,当时被称为“东方第一大港”,也有人认为其是当时的“世界第一大港”。中国的茶叶、丝绸、瓷器,从全国各地集中到这里,装上轮船,然后运往南洋及更远的地方,而来自全世界各地的特产,也从这里上岸,发往全国。


发达的海贸和频繁的异国交往,成就了泉州最初的底色。泉州古称刺桐,这是一种唐宋时代舶来的树种,每年早春,会开出满树火一样的花,当时泉州遍植刺桐,渐渐成为泉州的特色,并以此得名。


类似的故事,在泉州还有很多。或者说,泉州许许多多特有的文化和特产,都带着异域风貌,但这些原本外来的风貌,在漫长的演化中,渐渐融入了本地的生活之中,成为了本地特色。


泉州的人也是如此,从唐宋开始,中原的居民不断南迁,走进泉州的大街小巷,许多人家门口的匾额上,都记载着各自的来历,“龙山衍派”,这是曾氏人家,“金陵衍派”,这是余家……泉州还有许多南洋及中东移民的后代,他们世居中国,早已经成为这个城市的本土居民。


文化盛地,多元化的生活场景


泉州有一种小吃,很长时间里,曾国恒都以为是真正本土的美食,直到申遗期间,他走遍世界,宣讲泉州文化时,才在大洋彼岸的另外一个国家,见到了几乎一样的食物。


是当时的外国商人把异域的美食带到泉州,还是海上的船员把中国的美食传到国外?过去太久远了,已不可考。但类似的交流痕迹,在泉州处处可见。


2023年12月31日,年末的最后一天,一群“泉州南音”的表演者,正在泉州非遗馆中展演,每场表演只有十多分钟,只要演员们坐在台上,弹起古老的乐曲,台前总会汇聚大群的游客,安静地聆听这穿越千年的古音。南音是中国最古老的音乐之一,在晋唐时代,由中原移民带到泉州,千百年传承不断,并被漂洋过海的中国人,带到了全世界。2009年,南音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即便在今天,每一次演出,也都会吸引许多的泉州人。


2023年12月31日,泉州非遗馆,南音表演吸引了众多游客。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如果说南下的中原居民,给泉州带去了中原文化,那么海洋上往来的人们,则给泉州带来了众多异域文化。


番仔楼是闽南的特色建筑,在泉州尤其明显。泉州的大街小巷中,或古典或现代的民居丛里,不时就能发现几座南洋特色的建筑,圆形的露台,房子里外遍布石雕、砖雕,这些番仔楼,是下南洋的人们回来后建设的,有些是祖辈下南洋,赚钱后荣归故里,后代则依然在故土生活,也有些是出去的人们寄钱回来,让家人建设,但他们自己,可能从没有住过。


和传统的砖石民居相比,番仔楼大多宽敞、高大,许多建成百年以上的番仔楼,仍在被人们使用,或者居住,或者转做商用。就在双塔附近的一条小街的街口,一座番仔楼被改造成一家古董饭店,饭店里陈列着各种收藏品,椅子、摩托车、留声机……院子里则是一间茶室。不远处的另外一座番仔楼,装修之后则被租给了一个开咖啡店的店主。


非遗之城,活在开放的文化里


就在南音表演艺术家们展示古老的中国音乐时,另外一场表演也在进行中。


这是一场提线木偶的表演,表演者是一群年轻人,胡力伟是其中的一位。当天表演的是一个小沙弥下山的故事,小沙弥的角色来自传统戏剧水漫金山,是金山寺中的一个小和尚,下山化缘的途中遇到大风,小沙弥顶风前行,风越狂,动作就越夸张。


表演的只有整出剧目的一小段,大约20分钟,游客们可免费观看,演完一场,演员们休息一阵,再演第二场。休息的间隙,下一拨观众已经就位,一对来自深圳的母女,坐在最前排,他们穿着碎花棉袄,头上簪着一圈绢花,那是泉州的另外一项非遗“簪花围”,是渔家女们的节日盛装。


表演结束后,孩子们坐在舞台边缘,胡力伟会操控提线木偶和孩子们互动,让木偶坐在孩子肩上,双手做“按摩”状,或者干脆让孩子们抱着木偶照相。除了在非遗馆这样的场所表演外,胡力伟所在的剧团,还有一间自己的剧场,五百人的座位,每天最多的时候要演七场,几乎每场都爆满。


很难想象,在任何一个城市中,会有一个提线木偶的剧团,每次演出都有人观看,他们并非在保存和弘扬非遗,演出对他们来说,更是一份足以维持他们生活的职业。就好像这座世界遗产之城的22处遗产点一样,它们不是被保护起来的遗迹,而是人们日常的生活场景。


2023年12月31日,胡力伟在泉州非遗馆和孩子们互动,他告诉记者,五百人剧场每天都爆满。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泉州市文旅局局长吕秀家,全程参与了泉州申遗的过程,她的观念中,世界遗产也是人们的生活场景,非遗技艺,也是人们的生活技能。“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化不是古书里的文字,也不是展览馆里的陈列物,它就藏在“百姓日用”之中。在吕秀家的观念里,不管是世界遗产的保护,还是非遗技艺的传承,都和这座城市的人有关,和人们的生活有关,“见人、见物、见生活”,就是文化。


年轻城市,沉寂之后依然鲜活


世界文化遗产给这座城市带来了什么?


直观的数据,或许代表着某种变化,泉州市文旅局提供的资料显示,2024年元旦假期,泉州市接待旅游人数204.58万人次。


三天之中,280万人进入这座小城,曾国恒发现,这里不再是他们的途经地,而是变成了目的地,而且还在成为更多人的目的地。


其实,泉州曾经沉寂,海上贸易高度发达的时代,泉州是别人向往的地方,泉州人走遍世界,但不会在别处停留太久。在公元14世纪后,受禁海政策的影响,泉州失去了领先世界的港口地位。从那时候起,下南洋的泉州人越来越多,他们远赴他乡,寻找新的谋生机会,他们长久地生活在异域,有人年老后衣锦还乡,也有人再也没有回来,但不论回来或不回来,他们都要在出生的地方,盖一栋小楼,留下自己的痕迹。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则一如既往地坚守着他们的生活,也守护着自宋元乃至更久远的时代里形成的习俗和文化,就如守护定心塔的萧震生一家。定心塔原本不在萧震生的院子里,只是因为这座数百年的古代砖塔,过去几度险被拆除,每一次,萧震生的母亲都拼命阻拦。最后,他们把院墙外扩,把定心塔包围在了自家院子里,萧震生一家人,也成为定心塔真正的守护者。


申遗成功后,这座古老而多元的城市,再一次被人们认识,而生活在城里的人们,也迎来了许多新的变化。萧震生的小院里,来了许多新的面孔,萧震生每一次都会向人们介绍这座塔的历史,后来,他又在院墙的外面,挂了一个显示器,循环播放定心塔的故事,但有人进门的时候,他依然会带着他们观察定心塔的每一个细节,为游客指点塔上渐渐模糊的文字。


2023年12月31日晚上,亚飞的茶室对面,一扇窗户前的簪花姑娘。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亚飞的茶室,也从安静变得繁忙起来,跨年的那天,茶室里来了两个“熟人”,他们从江西来这里跨年。几年前,他们到过这里,此后念念不忘,最终又回到这里。只是这一次,街上的游人比上次多了很多。茶室里很安静,但推开窗户,夕阳正照在耸立的双塔上,宛如仙境。双塔的脚底,熙熙攘攘的市井却扑面而来,对面的一家小店中,一个头戴簪花的姑娘正坐在窗前,窗外同样戴着簪花的姑娘,正走过一千年的古城。


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