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火车上看窗外

苍黄的大地——

一个小村庄

那么荒凉

几乎不在世界上

“谁会住在那里呢?”

我想,即刻想起

我就是在那样的地方出生长大

——《故乡原风景》三书


记忆在,世事俱在


明 杜堇《仕女卷》(局部)


《生查子·元夕》


(宋)欧阳修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亲爱的K,溪桥边那株木棉树开花了,火红的花朵,端擎枝头,简静凝庄,照得人豁然明朗。花真是有趣,即使年年开,即使开过百千次,即使明明知道它就要开了,看见时仍叫人意外,仿佛忽然花开,明明白白。


水泥栏杆的溪桥,你给它取名“听竹桥”,桥畔几丛毛竹,风韵入清听,桥下潺潺流水。这条溪算不得美,两岸覆着荒草,水色有些浑浊,却得了一个超凡的名字,叫桃源河。我是在古村简介上偶然知道的,因为没有人叫,所以大家以为它没有名字。


我在木棉树下徘徊了一会儿,给你发了两张木棉花的照片,你回复“真美,这红色!”是啊,你还能说什么呢,我又怎能告诉你我根本没有看见木棉花,而是看见了我对它的回忆,那回忆里没有你。我看见的一切都是回忆,有时我怀疑我已经死了,现在是在一个梦里,也许我们所谓活着,其实都只是梦的延续。亲爱的K,无论你怎样爱我,我们也无法分享这些,我们甚至无法分享一朵花。


你给我读过的一句话小说,我一直记得:他醒来,那只恐龙仍在。直到近年,我才发觉对于我,那只恐龙就是年龄,我忘了年龄,它却不肯忘记我,午睡乍醒,就被它猛扑上来。


但是我们不会老去,相爱的人怎会老去呢?你从未变老,你一直是那个孩子。我也从未变老,我小时候就已经老过了。


年还没过完,村里仍不时有人放鞭炮,噼里啪啦一阵,祠堂那边初一到十五,昼夜灯火通明,大门敞开,两侧贴着簇新红对联,一两只锣鼓敲着,那单调与心不在焉,不但没有增添喜气,使我转觉石砌地上,日色寂寞,人世悠远。


元夕,也叫元夜,我乡下叫正月十五,这些命名都很美,仿佛来自古老的神话。那时的爱情,与今天的爱情,应该并无不同,只是服装道具和场景换了,换汤不换药。我们渴望爱情,赞美爱情,伤感爱情,害怕爱情,是因为我们有病,病得很重,可能已经病了几千年。爱情是药,却治不好我们的病,往往还会加重病情。


那是什么病?简言之,就是迷失,我们迷失了本性。我们到外面去寻找爱,渴望从另一个人那里得到爱,却忘记了自己的本性就是爱。如果我爱你,那表示你让我看见我的本质,你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一棵树,一座山,一本书,一只猫,一个无形的存在,一个任何什么。


然而我们迷失,所以才有许多故事,我们写日记,写诗,把两人的名字镌刻在树上,或用锁在山顶,锁是红色心形,这样做不是因为我们相信能留住爱情,恰是因为我们相信爱情留不住。


亲爱的K,每次出门你都要牵着我的手,可是即便十指紧扣,要不了多久,我们的手总会自行松开,即使面对面坐着不动,我们也在彼此眼皮底下溜走。但我不会恐惧,因为我不需要你,不需要你的任何东西,我从未想过拥有你,所以不可能失去你。人怎么可能拥有另一个人?!


关于这首词,已有很多解读,很多不如不解读,又历代总有学究考辨作者,有疑为朱淑真所作,因其曾被编入《断肠词》,于是淑真被指责有失妇德,而力据为欧阳修所作者,又叹惋欧阳公作此艳词未免有伤风教,实乃白璧微瑕,鲁莽之甚云云。一首无邪小令,如民歌的托兴,本色清新,非必实有其事,更非必是作者亲历,纵使是,这样歌唱又有何妨?既不懂爱情,也不懂诗,道学家们哀他人而不知自哀,不仅本性迷失,连人性亦迷失了。


这首《生查子》每个词、每个句子都美。上片下片之间,隔了一段空白,去年今年,不过一年,蓬莱海水已三浅。然而元夕夜,月与灯依旧,世事在,记忆俱在,灯火人丛中,以袖拭泪,这失落也美,正是失落把一切都变成了诗。


众里寻他千百度


明 佚名《上元灯彩图》(局部)


《青玉案·元夕》


(宋)辛弃疾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

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宋人词里的元夕,美如梦幻,那样的夜晚,真的人世都成了仙境,衣香鬓影,惊鸿一瞥,即如遇仙。


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追忆汴京元夜盛况,不胜怀想:“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诸坊巷、马行,诸香药铺席、茶坊酒肆,灯烛各出新奇。万街千巷,尽皆繁盛浩闹。诸营班院于法不得夜游,各以竹竿出灯球于半空,远近高低,若飞星然。阡陌纵横,城不禁。别骑骎骎,香轮辘辘,五陵年少,满路行歌,万户千门,笙簧未彻,市人卖玉梅、夜蛾、蜂儿、雪柳、菩提叶、科头圆子、拍头焦。”


读这段记载,满目繁华,令人应接不暇,此处仅作摘录,全文更为细琐铺排,作者尽其所能将记忆里的汴京灯节再现于文字中。诗与散文的不同,于此明显可见,散文注重事实,注重生活,只求写得有趣,读之可以兴观,诗不是人情风俗,超越事实层面的生活,诗是理想,是醒着的梦。


辛弃疾词上片亦写元夜灯市,起二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这是诗的语言,瑰异多姿,不是传递信息,而是传递感受,以隐喻和句法化平凡为神奇,花千树,星如雨,是比喻,也是体验到的现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蛾儿、雪柳、黄金缕,这些春意盎然的词,即指孟元老笔记中市人所卖之物,皆古代妇女元宵节时佩戴的装饰品,此处指代盛装出游的妇女。笑语盈盈暗香去,这里隐约有了故事,笑语盈盈的是众女子呢,还是她们中的一个?


隐以复义为工,诗歌的魅力便在于句意的多重性,这并非故弄玄虚,而是我们本来就活在多重性之中。每个当下都是多重视角、多个维度的叠加,如果诗歌想要接近实质,那就必须放弃对阐释的执着,而且还应把看似清楚的东西模糊掉。


“众里寻他千百度”,这句广为传诵,但没人知道“他”是谁,词中人苦苦寻觅的是谁?有人说是一个女子,有人说是词人自己,有人说寻的是北宋旧都汴京。香草美人的传统,离现代太远,太不自然,不取旧都说。若是词人自己,未免过于自怜,虽然梁启超取此说,并评曰:“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


今人多取女子说。我们喜欢爱情故事,喜欢一见钟情。“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试想这几句,这些情节,拍成电影该有多好看,简直不能太浪漫,当然,男主一定才俊,女主必须脱俗。


某次课上讲汉魏诗人、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读罢其名作《登楼赋》,问有没有什么问题,坐在前排的女生眼睛明亮地问:“我想知道他长得帅不帅?”问得很好,我说,才子岂能无貌,但很不幸,王粲是个例外,史书上记载他貌寝、体弱、个矮,长安大乱,他去荆州投奔刘表,却因相貌塌葺而不被看重,礼贤下士如刘表都未能免俗,你以为只有现在是看脸的时代?她的目光暗下去。


爱一个人,爱他什么?


《楞严经》开卷便讲了一个爱情故事,摩登伽女与阿难宿世为夫妻,恩爱习气深重,即使阿难已出家证果,仍被控制而身不由己。佛问摩登伽女:“你爱阿难什么?”她答:“我爱阿难的眼睛,爱阿难的鼻子,爱阿难的脸,爱阿难的全部。”佛说阿难眼里有眼屎,鼻子里有鼻涕,口中有唾液,身体里有屎尿,这些你都爱吗?摩登伽女无言以对。


你不可能爱一个人的全部。


抛开生理上种种污垢,我们来看稍微抽象点的,介于生理和精神之间,比如一个人的坐姿、走路、吃相、小动作、生活习惯......就算你再爱一个人,相处日久,此人身上总有很多你不爱的地方,而且会越来越多,更勿论三观。


亲爱的K,我不爱你的全部,也不是非你不可,我们只是在那个时间点,由于种种因缘而走到一起,这其中有必然,也有偶然,比如我偶然听到你说你没有电视,而我刚好受够了每天被电视吵的生活。


你不是我的全部,你也不要爱我的全部,世界是一场空虚的游戏,你我甚至都是个幻影。有时我在外面看见你,你走在街对面,我竟忽然害怕起来,不敢叫你,也害怕被你看见。作为路人的我们,要多陌生就有多陌生。


那时我不禁想:如果不认识,我们会不会在街上擦肩而过?会的,肯定会!光天化日之下,我们都那么普通,谁也看不见谁的。


撰文/三书

编辑/张进

校对/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