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西安不是长安,现代不是唐代,现代人也不是唐代人。长安曾经在这里,但早已消失,化为另一个时空,一个遥远的梦。


公园灯柱上的唐诗,几乎没有人读,唐城墙遗址雕刻的唐诗,也徒具纪念意义。但不少年轻女子穿着汉服,凤钗霞帔云髻高耸,手执团扇走在大街上,假装她们身在盛唐。


她们也许爱唐代,但不怎么爱唐诗,李白的白衣画像醉卧在“大唐长安翡翠臻品展”的招牌前,方圆十公里以内,遍地美食,网红店前排着长队,没人想起杜甫,没人为他的饥饿唏嘘。


一首唐诗和它的翻译


明 孙枝《杜甫诗意图》(局部)


《春望》

杜甫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连日晴暖,护城河边柳色才黄,转眼就绿了,就暗了。环城公园的樱花,旋开旋落,快得来不及看,几天之间,李花、杏花也都开了,满城的花都开了。


春天第一千次,第一万次,回到这里,还是同样的春天,但风吹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也许和杜甫当年一样迷失。公园里好多树木,如果不挂牌子,我大多不认识,红叶李花盛时,游人纷纷举起手机,我起初不知是李花还是杏花,询及一位老人,他端详了好一阵,答曰不认识,又问一位妇人,她无奈地对花笑笑,开始用手机扫,我也同时扫,结果一致显示:红叶李花。红叶李是近十几年新兴的景观树,很多人还不太熟悉。


环城公园,护城河,“城”指的都是城墙,“城”的本意就是城墙,城市是由此而来的引申义,即城墙围起来的地方。杜甫的“城春草木深”,说的大概也是环城墙一带。公元756年六月,安史乱军攻陷长安,八月,杜甫在前往灵武途中被俘,《春望》即写于翌年三月。


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对杜甫这首诗的翻译,向来被学界推崇,以下是由西语译为英语再译回汉语的《春望》:


帝国已然破败,唯有山河在。

三月的绿色海洋覆盖了街道和广场。

艰难时事,泪洒花间,

天上的飞鸟盘旋着人世的别情。

塔楼与垛堞,倾诉着火的言语,

家人的书信堪抵万金。

搔首时,才觉细细的别针,别不住稀疏的白发。

西川 译


最明显的感觉是,经过三度转译,这首汉语诗已被变形,不仅句式不再整饬,帕斯还大胆地把原诗拉美化,从而赋予了这首诗异域的美感。读起来像另一首诗,原诗与绕地球一周回来的译诗,彼此相见,会不会有隔世之感?


“国破山河在”,首句是直译,“国”在杜甫诗里指的是国都,即长安,“破”指的是被攻破,“帝国已然破败”,意思上接近,但不准确。“唯有”的强调语气,是译者加上去的,杜甫是说山河还在,语气更平和深情。


“城春草木深”,这句的翻译很有创造性,“三月的绿色海洋”,将春天草木的蓬勃生机比作绿色海洋,这在古代是没有的,中国是内陆文明,古典诗词里几乎没有海洋,偶尔出现“碧海”也是作为隐喻。“街道”和“广场”,这也是帕斯的创造,这些词与拉美现代读者更亲近,转译成汉语,则有了现代的想象力。街道和广场是城市居民往来聚集的地方,被绿色海洋覆盖,这个意象很有力量,为什么不说淹没?也许帕斯觉得“覆盖”更能传递出凝滞的荒寂。


“艰难时事,泪洒花间”,这句没有原句好,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是有感于时局、时世,而不仅是时事,泪洒花间,缺乏花溅泪的痛感。紧接着飞鸟这句:“天上的飞鸟盘旋着人世的别情”,拯救了上一句的平庸,“盘旋”有力,好像说的是鹰。


“烽火连三月”,杜甫指安史之乱的战火,帕斯译成更具体的塔楼与垛堞,大概是想到了城墙的形状,而对于中国读者来说,“火的言语”喻义并不明晰,“倾诉”一词感情色彩似乎不对。杜甫是说战争漫长,从正月到三月,整个春天长安都陷于战火。


最后两句,簪子被替换成别针,有人认为这很有创意,在此实难苟同,簪子是簪子,别针是别针,别针怎么可以用来簪发呢。


两种文化、两种语境之间的转换,多数时候是误读,但如同现代人看古代,如同去国外旅游,魅惑也来自误读,往往拜无知所赐。杜甫如果读了帕斯的译诗,大概会表示欣赏,但不会觉得这是他的诗。


唐代人要是看到如今的西安,看到街上有些女子打扮成唐代的样子,也一定会诧异,但也会一眼认出她们不是唐代人。这些人不见得真想回到唐朝,她们只是做做梦,梦回大唐,打卡留影,她们的诗意不是唐朝的,而是德福巷里随处可见的网络金句:“我在长安很想你”,“我在等风也等你”,“想你的风吹到了西安”......她们未必读诗,未必读书,更未必作诗,她们除了美拍,当然还有美食。


一片花飞减却春


清 任伯年《春花啼鸟镜心》


《曲江二首》其一

杜甫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曲江,在唐朝是一个水池,又名曲江池,位于长安城东南郊,是唐代最大的游赏胜地。池本秦隑洲,汉武帝造,其水曲折似广陵之江,故名曲江,开元中疏凿为胜境,花卉环列,烟水明媚,都人游赏盛于春时。


今天的曲江,是一个区,叫曲江新区,确有新区的气象,高楼时尚,看起来很贵气。曲江池遗址公园里游人挺多,但和别的城市别的公园一样,大都是本地人来休闲,带孩子的,跑步的,散步的,园里卖些零食饮料气球之类。曲江亭当年荣耀非常,唐代进士既捷,大宴于此,谓之“曲江会”,如今也造了个曲江亭,亭柱上对联写着“花明夹城道,柳暗曲江头”。


也只有柳树使这水池更像曲江。四围池岸多植柳,远近萦带,春分前后,柳色笼烟,倒影清漪,态闲意远。池上有环卫作业船在清洁,船是机动船,舟子二人,身披橙色救生衣,一人驾船,一人立于船头,手执长柄兜网在捞,水面并没有什么可捞的东西,也就是些落叶。


756年六月九日,潼关失守,长安大震,玄宗听从杨国忠奔蜀之策,于十三日黎明带着杨贵妃姊妹及少数亲信,仓皇逃出延秋门,外间绝少闻知,妃嫔、皇孙、公主都未及逃走。长安沦陷后,杜甫被俘期间,曾偷偷溜出城,潜行曲江曲,那是757年春,目睹了昔日繁华地如此荒僻,他不禁发出“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的慨叹。杜甫《哀江头》,隐括明皇事,不胜悲恸,但不敢放声大哭,好多话无法言明。


《曲江二首》写于次年,即758年暮春,时杜甫任左拾遗,长安已收复,但兵革未息。此次重游曲江,心情明丽了很多,无奈忧患如新,看花吃酒,只得勉为行乐。


“一片花飞减却春”,起句用跌笔,绝妙,有姿致,然亦有所本,古诗有“飞此一片花,减却青春色”。“风飘万点正愁人”,写落花的诗句,这两句最倩逸,这是现实主义,但浪漫到骨子里。伤心人别有怀抱,只一落花,连写三句,第三句“且看欲尽花经眼”,又一兜转,三句极反复层折之妙。


那天在书院门遇见一对摆地摊的情侣,小小板桌支在巷口,卖自己画的书签、团扇之类,旁边挂着一幅很大的麻布帘子,挂在咖啡馆的外墙上,布帘画有城墙、钟楼、兵马俑、书院门、大雁塔等西安“元素”,另书“长安”二字。画和字都是墨色,布面上点缀着许多桃红花片,我问是不是想到了杜甫的“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他们说不知道这两句诗,但真的就是这个感觉,画的时候只想为画布添些颜色。是的,那些元素固然厚重,但都是死去的东西,要有些颜色,更重要的是风飘万点,有了气韵的流动。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游宴胜地被野生动物占据,这让杜甫倍感荒凉,又若有所悟,勉励自己“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头脑是这样想,心却轻松不起来,这在他是没办法的事,也许生在任何时代,他都是不快乐的。


谁若是去曲江访古,一定会大失所望,仅仅公园门口巨大的水泥广场,就会扼杀全部想象。穿古装的女子三三五五,霓裳蹁跹,草地上藉卉“饮宴”,男女五六人,围几跪坐,摆出各种姿势,但就是不吟诗,吟诗需要实力。下巴再稍微抬高些,看着酒杯,对了,摄影师从旁指点,咔嚓一声,“风雅”被定格。


只有一个人让我想起杜甫,就是来时刚出地铁没走多远,街边有一株很大的樱桃树,花开满枝,树下坐着一男子在看手机,我上前问路,他立即站起身,认真地给我指了路,待我道谢离开,他才重又坐下来。


作者/三书

编辑/张进

校对/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