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从窗纱透进来,七点的闹钟响过,响过两次了,仍不想起床,冷!


此次重走杜甫入蜀路,虽不必亲历其磨难,但绝对不可有任何抱怨。毕竟我投宿的是楼房,盖两床被子,洗漱有热水,出门穿羽绒服,有饱饭吃,杜甫当年则衣食不继,夜里常常冻得难以入睡。


1

走一段山路


明 佚名《山寺问道图》


《山寺》

杜甫

野寺残僧少,山园细路高。

麝香眠石竹,鹦鹉啄金桃。

乱水通人过,悬崖置屋牢。

上方重阁晚,百里见秋毫。


759年七月,史载关中大旱,斗米七千钱,人相食。是时,杜甫由东都洛阳前往华州(今渭南)出任司功参军,途中目睹了百姓的苦难、官吏的残暴,写下三吏三别,但诗写得再好也改变不了现实,深感无力且有所觉醒的他,立秋后做了一个决定:辞职!为此,他写了首《立秋后题》,最后两句,他说服自己似的表态:“罢官亦由人,何事拘行役。”


辞职容易,辞职后去哪里,这才是问题,一般是先有了答案,至少有一个方向,即使哪儿都不去,那也是个方向。杜甫当年亦恰逢长安时的好友赞公从秦州(今天水)来信,称东柯崖谷是个宜居的地方,他的侄子杜佐也在那里,杜甫便毅然辞官,不久即奔秦州而去,与他同去的还有他的妻子、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以及一个弟弟。


杜甫在秦州的生活还算过得去,他先暂住在朋友的茅屋里,后又去南山住了些日子,种菜种瓜,闲暇时随兴游玩,结交当地隐士,走访山寺,当然还写诗。在秦州九十多天,杜甫写了近一百首诗,平均每天写一首。


到了秦州,大概都会去看看麦积山石窟,山寺依窟而建,即瑞应寺。我也去走访了,早上八点多终于起床,走过安静的村巷,两个妇人立在自家院门口闲话,声音很响亮,好像空谷回音,让人更觉早晨的新鲜精神。


涧水,也叫沟水,逶迤流过村庄,整个早晨都淹没在水声中。高高低低的桥,这里那里的花,粉白明净,村人说是山毛桃花,一树一树,漫山遍野。


走三公里山路,步行去石窟,路上不见行人,只有一辆一辆的汽车奔过。这么好的早晨,这么清新的空气,山上这么多好看的松树,真不用跑那么快啊。


蓦然身后传来清脆的铃声,几个村民骑马而来,三匹白马,一匹枣红马,马头上皆系一朵大红花,颈上挂一串铃铛,俊美的身子有节奏地摇摆。“要不要骑马上去?”村民大声问,他们骑在马上的形象挺高大,不彪悍也有几分彪悍。我摇手说不。马蹄声渐远,留下我和寂静的山路。


汽车从身旁经过,马从身旁经过,感觉完全两样。我不想回到唐代,我想回到没有汽车的时代。杜甫当年大概也是走的这条路,一条崎岖的土路,当年瑞应寺叫“应干寺”,宋代麦积山顶因产灵芝进贡朝廷而被赐名“瑞应寺”。想象杜甫骑马走在路上,路旁林木更密,时见鸡犬人家,茅屋篱笆,隐在山谷云雾里。


瑞应寺。


“野寺残僧少,山园细路高。”杜甫的章法有点奇,前两句倒置,没有先说道路,却先说野寺,从已经抵达寺院说起,首句为整首诗定调。那时的瑞应寺真是山寺,上去的小路细而陡,如今上去则是一条通车的水泥路,山门口一排卖旅游纪念品的售货亭,游客成群熙攘,寺仍在山上,但感觉不在山上,完全没有山寺的清静。


“麝香眠石竹,鹦鹉啄金桃。”若非杜甫所记,我们今天恐怕难以相信,麦积山上竟然有麝香鹿,它们安睡在山寺石竹花丛中。黄桃熟了,无人采摘,任鹦鹉啄食。因为这两句,山寺不觉得荒凉,反而是野趣盎然的幽境。


近几十年以来,好多小河都消失了,较大的也流得吃力。杜甫诗里所说的乱水,应是寺外不远一道山泉水,纵横乱流,入寺需涉水而过。如今乱水没有了,寺院在山上,有些干渴,杜甫说的“悬崖置屋牢”,也没有了,寺院不在悬崖上,也许历代重修位置有所改变。


最后两句写落日时分,山寺方丈在重阁凭栏远眺。如今寺里没有一个僧人。实地重访,只是见证了那些事物的消失,寺院虽在,殿门紧锁,殿上空空,一尊佛菩萨像也没有,香炉锈迹斑斑。中庭长满了草,是人工维护的草坪,因为两侧廊屋是商店,售卖文创产品。许多和我一样来寺院随喜的人,想上个香也没有地方,只好进文创商店转转。


2

幻想中的桃花源


清 王翚《唐人诗意图》


《秦州杂诗》其十三

杜甫

传道东柯谷,深藏数十家。

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

瘦地翻宜粟,阳坡可种瓜。

船人近相报,但恐失桃花。


杜甫初到秦州不久,便病了一场,侄子杜佐从城外五十多里的东柯赶来探望,给他带了些黄粱,并称道东柯的山居环境。诗人的想象恣意驰骋,立即描画出东柯谷的美好生活,尚未真正体验,他便写诗咏歌之。在他的想象中,东柯谷有如世外桃源。


而后不久,他随侄子骑毛驴前来探看,果然是一处好地方:深藏在山谷里的人家,远离战乱,听不到鼓角,也不见征兵,只有谷水潺湲流淌。饱经乱离之苦的杜甫,当下决定在此隐居,采药以终老。他甚至看好了卜居的地点,那就是东柯的西枝村,他曾几度去那里寻置草堂地。


杜甫的侄子,好友赞公和尚,以及在秦州结交的隐士,这些朋友都想帮助他,然而他们自己的生活也都很艰难,侄子住在茅屋里,赞公住的是一口窑洞,除了送些瓜果蔬菜之外,实在没有能力给予更大的救济,况且杜甫一大家人,每天的饭食就是极大的压力。


天气日愈寒冷,杜甫感到生活濒临绝境:“翠柏苦犹食,晨霞高可餐。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空囊》)最后两句,穷极至此,还能对自己的处境幽默,这才是真诗人。


如今的西枝村,距离石窟不到十公里,在颍川河两岸,一边是公路,尘土飞扬,人家在路边,一楼开各种门面。另一边的村子离公路较远,更像个村子,于是去那边看看。


村里人家都是三面厢房,中间一个庭院,矮矮的院墙,墙头探出花树,老人尚存古貌。村子挺大,曲巷幽静,村那边望得见山崖,崖上亮着几树桃花。一千多年以来,村名变迁,杜甫打算卜居的具体地点也许不是这里,然而这个村子如此轩朗,巷陌风日洒然,亦可使人约略想见唐代的西枝村,那时河水更清澈,山上林木也更茂盛。


西枝村。


3

荒废了的杜甫草堂


清 程嗣立《溪山村庄图》


《赤谷西崦人家》

杜甫

跻险不自安,出郊已清目。

溪回日气暖,径转山田熟。

鸟雀依茅茨,籓篱带松菊。

如行武陵暮,欲问桃源宿。


秦州城西郊有个崦嵫山,山谷崖石色赤,所以叫赤谷。某日,杜甫闲步至此,颇觉溪山清旷,遇见一户人家,茅檐上栖着鸟雀,篱笆前种有松菊,他看得神往,恍如武陵人忽逢桃花源,不禁想要在这人家投宿。


山里如今还可见这样的人家,单是那门庭娴静,院子里的花树,檐前晾着的衣服,看着就令人心安。还有山民的吃食,那些本土的小吃,名字叫得拙朴:呱呱,燃燃,捞捞,摆摊的村妇们叫出来,一片艳阳。


杜甫没能在东柯住下来,东柯却留下对他的记忆,如今在东柯河边,建有杜甫草堂。慕名前往,不料大门紧锁,且门锁都生锈了,外墙上有“草堂介绍”,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介绍了一大篇,却只是杜甫的生平和时代背景,关于草堂一句没说,杜甫和东柯的因缘聚散也没有提,连草堂的落成日期都没有署明。草堂旁是东柯大道,车来车往,大家都在为前程奔忙。


东柯杜甫草堂。


正当彷徨无计,那边地里过来一个小兄弟,问他这草堂什么时候开门,他说几年前还开的,有一次他还进去过,在茅亭乘凉睡了一觉。见我远道而来,小兄弟引我绕到墙东,穿过一段果园,来到草堂后面的篱笆处,篱笆上有个缺口,我们从那里钻了进去。


草堂规模不算小,里面一个花园,草树丛生,中间是个茅亭,造得简洁,茅草看上去很新。东面两间茅屋,泥墙泥地,屋顶覆着茅草,都锁着门,透过门缝望进去,一间里面是空的,一间正中墙上挂着杜甫画像,就是我们熟知的那幅,清癯忧郁,脸颊深陷下去。画像两边挂着六幅书法,上书六首秦州杂诗。画像下方摆着一张八仙桌,左右各一把椅子,桌上堆着杂物,桌面厚厚一层积灰。有趣的是,屋里还有一个大炕,炕上铺着席子和茅草,炕头墙角挂着一串风干的玉米。


东柯杜甫草堂。


草堂设计者可谓是个有心人,杜甫生前想要在此构茅屋安居的愿望,如今都替他实现了,看着屋里种种陈设,完全可以想见杜甫在那里的日常。虽然大门紧锁无人来访,但草堂的存在本身亦可告慰苦难的诗人。那小兄弟说我是他见过的第一个来这里的人,他的意思是第一个为寻杜甫而来的人。


作者/三书

编辑/刘亚光

校对/陈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