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我们的一位作者朋友正在昆明的一处公园水边看鸢尾。她对“公园20分钟理论”也有同感,确实什么都不干,只需亲近一点自然便见效。接着她和我们聊起了她作为一位漂泊青年在都市寻找生活感的方法。对她来说,“20分钟理论”还能辐射到老街巷:“从公园起身,继续往老街巷里走,才知道原来铜钱草、五彩木、棕竹这些观叶植物都能开花,身强体壮的大树能身兼多职,挂拖把、晒被子、挂吊床......而常居于此的人们自然流露出的那种安适气质,对我这种‘老牌’漂泊青年也很有吸引力。”


对了,她这次署笔名“知春里”,这也是北京的一处地名,她读研时宿舍便在附近。“知春里”,趁着这个春天还在,让我们多出门走走吧。


以下便是她的私人方法和感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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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偶遇了一个名字好听的老社区。(未单独说明的照片均为本文作者知春里摄,下同)


“凿壁偷光”,是漂泊的我漫步老街巷的深刻感受,偷的是漂泊人生所缺的那种,过日子的稳当与充实。当老街巷嵌入到漂泊青年对家的向往与成家的艰难之间那道裂缝里,它们就承载起更多复杂的情感:都市青年对老街区邻里熟人关系的想象、在“谋生存”时对“过日子”的向往、对回不去的童年与家乡的怀恋等。


这里说的老街巷,不是商业化的旅游老街,而是本地人常居、生活气息饱满的地方。这里小店铺林立,周边小区大多是建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四五层高的砖混结构楼房,很多是单位家属院,邻里自然相熟。


在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这十多年间,我在不同城市租房漂泊。我住在通勤便利的新社区,同时会确认周边方圆两三公里内有几处老街巷,作为治愈系的“后花园”。多年来,老街如密友,遣散过我漂泊生活中诸多空虚、迷茫和苦闷。


就像有些人喜欢收集旅行票根,曾安抚过我的老街巷在脑海中已连成一本相册,甚至可以归类收藏。那就翻开几页,邀大家来看看我偷过的光。

路过名字好听的店,

日子也会美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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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次路过"馒面春风"。


不久前,一家叫“馒面春风”的馒头店贴出转让通知,我有一种面熟邻居要搬走的些微怅惘。老街巷里藏着名字好听的小店。它们卖早点、小吃、酒水,铺面简单甚或有点老气,名字古典好听也易记,让人生出“我和这家店挺熟”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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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已成粥”就开在这附近。


“米已成粥”是一家开在江边的早点铺。“温柔物资回收处”是开在老骑楼步行街上的废品回收站。“万紫千红”和它隔得不远,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五颜六色的扣子。“相濡以沫”是一家老式杂货店。每到傍晚,它附近的路边就排满卖青菜水果的小摊,管饱邻里四季的三餐。“夜来香”是一家窗帘店,旁边的“明日醉”是白酒铺子。我妄自猜想这俩不是一家子,也至少是好邻居。“白莲商店”是开在湖边的杂货小店,我初见它是在秋天,从冬到春,都未觉得特别。直到夏天,湖里绽满白莲,我才解锁店名的秘密,和一座城里一个老居民的念头相遇了。


我还会在回家路上刻意绕到一些名字好听的老街巷,比如幸福路、灵光街、梅江路,走一遍人生似乎会更美好一些。傍晚散步时,路过月江里、曦江里这类名字古典的老小区,人似乎更愿抬头看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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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这里不远的地方是“月江里”。

怪诞的亲切感,

老街的“兔子洞”


依恋感通常建立在温暖美好的根基。但漂着的我对城市的安定感,有些奇怪的来源。就像爱丽丝掉进兔子洞后打开了新世界,烂尾楼和白事店都曾给过我怪诞的慰藉。


我曾在一家入口处开着寿衣店的小区住了两年。小区是医护家属院,紧邻一家人流不断的大医院。寿衣店24小时亮着一盏白底黑字的灯。起初,我内心忐忑,总是绕过这道离家最近的小门。直到有次深冬寒夜出差回家,路上空无一人。一瞧见那盏熟悉的灯亮着,我竟由衷地感到放心。自此我对它再不避讳。这盏白事店的灯像个灯塔,在我漂过的这座2100多万人口的大都市里一直亮着。


还有个兔子洞是苦的。初到一座海滨城市时,我在一家老骑楼的甜品店喝到了一碗二十四味苦茶。那大概是十根苦瓜榨汁浓缩成一小碗精华的程度吧。一口下去,人生直达新天地,之后每一口呼吸都是甜的。我在它附近也住了两年多。起初路过这家店总想逃跑,后来渐渐也觉得亲切了。五味与人生关联亲密,一座城里每天有人在此与我共尝甘苦,我也有了身在此间的融入感。


烂尾楼通常被本地人调侃甚或谩骂。作为外来客,我常把显眼的烂尾高楼当成回家路上的地标,甚至用来指路和打车。“哦,就那个烂尾路”,你一指人家就懂了,真的很好用。日本民间传说里有喜欢住在仓库里的座敷童子,我有时会幻想,烂尾楼里也会有钟爱空宅的中国小神仙住在里面吧?后来,这座荒废多年的烂尾楼改造焕新,我偷偷地有种故友离去的怪异思绪。


我从未想过一个下坡竟能增加我对一座城市的亲切感。那道长长的缓缓的下坡在一家动物博物馆旁。我骑行时惊讶地发觉,从这里下坡的所有人——无论是大肚子中年男人还是载着孩子的母亲——背影都有青春感,似带着风。大家下坡时背影看着都很自在。记得去年,有张照片走红:下雨了,不同身份的一群人乐呵呵地挤在一把伞下躲雨。这道下坡大概有相似的魔法。


小诊所和卫生所是屁股扎针这一童年阴影的来源。长大到了异乡,它们竟让我觉得安心。我现在的家附近,有个小诊所开了多年,门口总摆着茂盛的花草,屋里的绿萝爬上天花板,长出了结婚拉花装饰的架势。另一家卫生所的仙人掌,一开花就像一团火。这种喜庆氛围完全颠覆了我的童年阴影,每次路过都忍不住探头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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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丰茂的小诊所。

漂泊人生的必修课,

修复一地鸡毛的店


好听的店名像香水,喷一喷,散得快,不起眼小店则能拯救狼狈。我虽然漂着,但日子里鸡毛碎皮的小事一件没少。水管坏了钥匙丢了,五金店,裁缝店,配钥匙、修雨伞、修鞋的店,就是大救星。


我小时候,人们还习惯听广播放流行歌。我隐约记得一首讲女孩半夜跑楼下想买一包烟而不得的歌。现在很多公寓、小区楼下都开着24小时便利店,吃喝不愁,可它们往往就少那一颗大小恰好的螺丝,那一根长度刚好的下水管。我相信所有经历过水管爆裂、出租房一片狼藉的人,都会对五金店感恩戴德。我也常有需要改长短的衣服,就会去老街巷找裁缝铺。这两年我偶尔会去一家在一棵大悬铃木下出摊的夫妻裁缝店。对,它没有店面,树、缝纫机,夫妻俩就是一切。他们每天都能攒够一大包要改的衣服或窗帘。有些用缝纫机改,有些精细活靠手工细补。再说个或许会让秃头青年们扎心的例子:老街巷也能见增发店。我家附近这家,女店主一头黑长直,时不时就站在店门口梳头,这块美丽的活招牌有不输高端植发机构的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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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老社区摆书摊的老人家。(新京报记者罗东 摄)


我个人感受,现在最难找的是修伞店。之前有把好看的文创遮阳伞坏了,不想丢,迟迟没找到修伞店,好不容易才在菜市场口遇见一个看心情出摊的老大爷。很多生活答疑类的app和论坛上都有“哪儿能修伞”的帖子,所以探店up主们去探各个城市能修伞的店吧,一定有大把观众期待。

老街喜事和老行当,

岁岁有今朝的幻觉


第一次在都市里有“凿壁偷光”的感受,是我路过一家本地人惯常举办婚宴的老牌宾馆时,窥见了一场灯火璀璨的喜事,不自觉地跟着沾了沾喜气。之后又有偷光的感受,是路过一所学校时,恰逢初中生上体育课。一个成年人透过栏杆,眼巴巴地看朝气蓬勃的学生们跑圈,与回不去的青春撞个满怀,可不就是凿壁偷光吗?


我对这种偷朝气的快乐有点上瘾,之后还找到了老少年宫,是那种顶着红色老式屋顶的建筑,倒映在绿水里,像小时候美术课画的画面。它附近一条长满樱花树的街上有所老职高,学生们在樱花季有各种赏花的花样。败了的花被堆成“LOVE”、小熊等各种形状,就又有了新生命。在老学区走走,提气的效果不亚于去菜市场吸取活力。


我也会散步到一些老行当一条街,譬如经营着刻章、鲜花、香料的长街,以及谢安琪在《喜帖街》里唱的那种专营喜事用品的老街。鲜花、喜帖一条街如何美好不必多说。隔段日子走一回,人眼里少的神采就补全了。与香料街的相遇,在一次冬日雪后,散步时走远了些,我就偶遇了这条空气里全是孜然、小茴香、白胡椒味的老街。那年那场雪就变成了孜然味的,成了带着独特味道的错乱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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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老社区的黑板报(四月了还没有擦掉)。


老社区还有个好处:在吃的方面很有人气。几代人吃出来的老店凑在一起,一条街管胃口也管心情。有些店不靠外卖、团购也能活着。蓝花楹开了,人们顶着蓝紫色花树吃干锅。桂花树飘香了,人们伴着花香吃卤面。哪怕一个人也不认识,在这样的氛围里吃顿饭,也倍感亲切。

偷一点点琐碎人生,

又吵又闹的夫妻店


我有一次被迫围观小夫妻吵架的经验:走进一家夫妻店买水,恰逢老婆怒气冲冲地甩着一张首饰店发票质问丈夫,“说!你这个项链到底买给谁了?!”吵架不耽误收钱,她边质问边笑着给我结账。走出店铺时,我听着丈夫底气不足地咕哝,久久说不出缘故。嗯,男人,祝你平安。


这样的小卖部或是餐饮店,由夫妻或一家人开,去几次就能把一家人遇全。有次我进一家卤面店吃饭,店家的小孩困了,直接躺在最里面一张凉快的桌上,睡成一个霸道的“大”字。客人们见了都想逗逗她,又不忍心吵她醒来。


这是人们相熟的老店里才能见到的画面。大家会更放松地展现随性、自在的一面。一家由三四个老姐妹一起开的奶品店,有人时热情招呼,没人时闲话家常,总让人联想起父母辈多姊妹的日常画面。另一条老街上,三家小店的起名任性无比:第一家烧烤、正中间便利店、第三家烧烤,大概是兄弟店吧?公园边的凉茶店,店主喜欢慢慢地踩着跑步机吆喝,“清肝茶便秘茶安眠茶”,从不爱用小喇叭。明明是普普通通的店,我路过时却莫名觉得安心,彷佛他们安稳地生活着,我也能安稳地生活着。


当然,谈论老街巷并不意味着渲染完美。这里有生活智慧与鲜活人情,也有一地鸡毛和摩擦吵闹。江边电线杆上,通勤上班族对高分贝广场舞大姨们贴出“宣战书”。卤味店旁,服装店为了吐槽气味太大也写了大字报。狗子们被散养,路人要时刻小心它们的路面“埋弹”。但生活不正是如此,嘈杂又琐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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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店一条街的猫咪。


一身漂泊感,一点想象力,遇上老街巷,就有了魔法。对老街巷的依恋,适用于漂泊着的城市青年,也适用于喜欢居家感受的旅行者。不知道多少漂泊着、漂泊过的青年们,曾从老街巷里别人的鲜活日子里,得到过日子圆满且安稳的感觉,包括我们从未真正地有过、但又近距离抚摸过的幻觉。公园也好,老街也好,都是我们在满足生存需求之外,对于生活丰富面貌与幸福容量的期待,是我们对于城市生活、对于青春、对于奋斗更有意义的填充。


这份隐匿而温暖的情愫常被忽略。比如当我们讨论老城改造时,并不会留意漂泊青年们对它们的依恋与想法。此外,随着年轻人追求独立自我,“断亲”之类的话题不断,但大家情感上仍会依恋窗外的美和景,也并不排斥偶尔融入人间烟火。这是享受独立同时的必要平衡。


以上种种老街片影,寄托着不同时期的我对好好生活的理解,也沉淀成今日之我对生活的细微体认。我仍记得第一年到现居的城市落脚时,偶入一条老街,撞见整条街的冬樱花掏心掏肺地开在冬日寒风里。一个送水小哥路过,电动车绑着五六个空桶,像蓝孔雀的尾巴在后座摇摆。他和他好看的“尾巴”,在一片樱粉色里走远,消失在包容着从炒货到被褥,到点痣、起名,再到洗车、抵押等一众店铺拥挤的小长街里。我那时有个夸张感受:没有人会在走过这样一条老街后自杀,总有人会在这里反复爱上生活。


愿漂泊着、漂泊过的大家,都有这样一幅永留心间的老街画面。

作者/知春里

编辑/西西

校对/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