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教育》于1869年出版后,远没有此前《包法利夫人》获得的赞誉多,这让福楼拜有些愤懑不平,在给瞿乃迪夫人的信中,他不无自嘲地写道,这部小说的失败在于“缺乏透视的虚伪”。对于熟悉司汤达、巴尔扎克的读者来说,作品需要有一个明确的中心主题,但真实的人生却不是这样,它没有视角和结构,更没有主旨,而福楼拜的野心正是想写“一本差不多没有主旨的书,或者可能的话,至少看不见主旨。”


他其实是要写几个年轻人在巴黎的奋斗,而最终他们全都失败了。直到福楼拜去世十年人们才发现,《情感教育》预示了未来小说的发展:这是一部没有小说化的小说。《包法利夫人》写的是一个单纯的故事,背景是乡村,《情感教育》写的却是巴黎大都市的芸芸众生,时间跨度从1840年到1869年,中间有1848年革命,临时政府成立,以及1851年政变。在这部小说中,福楼拜的镜头不是对准动荡的时代,而是对准盲目的人生。


福楼拜。


撰文 |景凯旋



人类可笑的自恋


尽管福楼拜一再主张,作家不应该在作品中表达自己的观点,读者只需要记住作品,不需要记住作家本人。但是,作家的写作不可能脱离自己的经验,评论家们还是从他早年的遗著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福楼拜曾说,包法利夫人就是他自己,那么在《情感教育》中,主要人物弗雷德利克就是福楼拜。


福楼拜十五岁时,曾在一处海滩认识一位夫人,她少言寡语,与自己的德国情夫在一起,年轻的福楼拜发狂地爱上了她,常去她家做客,后来那个德国人的乐器商行倒闭,夫妇俩从此离开了法国。在《情感教育》中,这位夫人成了阿尔努夫人,一位画商的妻子。弗雷德利克在回诺让家的途中与她在船上相识,随即一见钟情,开始了他一生的爱情追求。


《情感教育》(1973)剧照。


回到巴黎后,弗雷德利克整天在街上游荡,盼望能遇上阿尔努夫人,他设想了各种英雄救美的场景,一想到可能的艳遇就激动万分。弗雷德利克出生在诺让一个没落贵族家庭,意外得到叔父的一笔遗产,他来到巴黎,像所有怀揣梦想的年轻人一样,渴望获得事业和爱情上的成功。这期间,弗雷德利克一边在大学学习法律,一边结交朋友,寻欢作乐。


但是,他没有真正的人生目标,他对法律不感兴趣,一会儿想做文学家、作曲家,一会儿又想做画家,可最后什么都没学成。“时光就这样地流着,天天是一样的烦恼,日日是重蹈积习。”直到第一部第四章,福楼拜才让他俩在阿尔努家见面。那个晚上回到住处,弗雷德利克对未来充满憧憬,在镜子前停下,作者这样写道:“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庞,觉得很俊秀,于是自我端详了足足一分钟之久。”


作家昆德拉曾对这个细节赞赏备至,在“一分钟”时间的精确计算中,作者显示出这一场景的喜剧性,主人公陶醉在爱情中,不是去想他所爱的人,而是被自己的长相迷惑。福楼拜喜欢描写照镜子,小说中有好几处写到这个动作,人类发明镜子是为了欣赏自己,福楼拜发现了这一点。在给乔治·桑的一封信中,福楼拜说自己会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刮胡子发笑。在照镜子这个动作中,他看到了人类可笑的自恋。


弗雷德利克的性格其实很平庸,他多情善感,爱上阿尔努夫人后,却又缺乏足够的勇气,于是产生了所有热恋中男人的那种痛苦,“常常一连几个钟头,不是呆若木鸡,便是泪水盈盈。”但是,他同时发现自己并不嫉妒阿尔努,后者还带他去参加舞会,那些社交女性在他面前飞快地旋转,个个让他神魂颠倒,想入非非,“那个波兰女郎,一副有气无力的放荡模样,叫他恨不得把她搂抱在胸前,乘着雪橇双双奔驰在雪原上。”


只是当舞会中一个女士喝得酩酊大醉时,生活才露出了它真实的一面,这位女士突然想要呕吐,她赶紧拿餐巾捂住嘴唇,然后把它扔在桌子底下。弗雷德利克劝她回去歇一歇,她回答道:“歇与不歇,还不是一样!生活并不那么有趣味!”弗雷德利克顿时感到一阵凄凉,“仿佛看见在悲惨和绝望中挣扎的众生。”但这种消极情绪很快就过去了,在回家途中,“他又产生另一种渴,就是渴望女人,渴望豪华,渴望巴黎社会所包涵的一切。”


弗雷德利克开始了他对阿尔努夫人的爱情攻势,阿尔努利用他对妻子的钟情,试图让他帮自己解决生意上的困境,同时为了摆脱情人萝莎妮,又怂恿他去追这个交际花,弗雷德利克毕竟还年轻,不懂得情场的奥秘,阿尔努夫人对他若即若离,像是在考验他的情感,每当阿尔努夫人冷淡了自己,他立即就转身去追别的女人,而当他一见到阿尔努夫人就又忘了一切。他缺乏恒心,总是被生活推着走,不断发誓不再见心仪的女人,不再见亲密的朋友,不再参加上流社会的聚会,但很快又忘得一干二净。


阿尔努夫人终于答应和他约会,弗雷德利克甚至对巴黎正在发生的起义也漠然置之,但由于她的孩子突然生病,忘记了赴约,这使他一气之下成了萝莎妮的情夫,到了早晨,他把头蒙在枕褥里呜咽,萝莎妮问他怎么了,他回答说:“因为我过分幸福。”他们在一起度过一段甜蜜的日子,可当他和阿尔努夫人解除误会,他们之间的见面又被萝莎妮故意破坏。他试图周旋在两个女人中间,结果却归于失败。


在巴黎这个充满机遇的名利场,人人都在追求幸福,年轻女性一心想傍上富翁,供她们奢侈消费,年轻男人渴望获得贵妇的青睐,一夜变得暴富。这是巴黎带给人们的梦想,每天都有人破产,也有人发迹。弗雷德利克彻底堕落了,在与女人交往中,“他觉得自己以前太笨手笨脚”,他又去勾引银行家唐布罗士的夫人,企图得到她患病丈夫的遗产。回到萝莎妮那里,“弗雷德利克把她拉到自己的膝盖上,一面赞赏自己的堕落,一面在心里说:‘我真是个大坏蛋呵!’”


詹姆斯·蒂索画作。


他的儿时好友戴洛立叶是另一种类型。戴洛立叶出身贫寒,但却野心勃勃,垂涎金钱权势,他和弗雷德利克等一帮朋友混在巴黎,看不到任何出路,整天夸夸其谈,一心指望社会来个重新洗牌,只有这样才有机会翻身。戴洛立叶的理想是,假如他成了富人,他就可以“雇三个秘书供自己使唤,每周举行一次政治盛宴。”时代没有让他失望,他借着1848年革命带来的剧变,趁机步入仕途,谋得一个外省的官职。


这是一个毫无道德原则的人,总觉得所有朋友都欠他,背叛他们是有理由的。他和弗雷德利克都拥护共和,好友塞内卡主张更激烈的社会改革,当弗雷德利克变卦,没有捐给戴洛立叶钱时,戴洛立叶立马就改变了自己的政治观点,“他对弗雷德利克的友谊算是完蛋了……他心里充满了对富人的仇恨。他顿时转向塞内卡的主张,立志要为这些主张尽力。”他明知道弗雷德利克的感情,仍然想勾搭阿尔努夫人,同时暗地里与萝莎妮交好,后来又突然与追求弗雷德利克的路易斯结婚。


多年过去,他俩的宏愿都破灭了,路易斯婚后跟别人私奔,戴洛立叶本人也因失职而丢掉了官位,后来他当过殖民地官员,报馆经理,广告掮客,最后在一家公司当职员。而弗雷德利克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萝莎妮的逼债使得阿尔努破产,让阿尔努夫人陷入贫困,导致弗雷德利克与她断绝关系,银行家唐布罗士去世后,没有给妻子留下任何遗产,弗雷德利克也跟她分了手。由于坐吃山空,他现在只能过着小康的生活。


弗雷德利克已经完全忘了阿尔努夫人,她跟随他破产的丈夫离开了巴黎。有一天,阿尔努夫人突然来见弗雷德利克,他很激动,同时又疑心阿尔努太太是来主动献身的,这使他有点犹豫不决,“一方面出于审慎,另一方面又不想贬低自己的理想,他就转过身去卷一支香烟。她默默地凝望着他,异常惊讶。”两人再也想不出什么话了,最后,她用剪刀剪下一绺白发送给他,告辞离去。“弗雷德利克打开窗户。阿尔努太太走在人行道上,做了一个手势,喊来一辆路过的出租马车。她登上车去。车子消失了。”


这场爱情就这样以一个轻轻的手势结束了。福楼拜没有将他们的爱情写得生死不渝,他俩都不过是凡夫俗子,人生有些苍凉,但也仅此而已。


《情感教育》外文封面。


小说出版后,有的批评家认为,《情感教育》的人物十分无聊,乔治·桑也委婉地表示,小说的错处在于:“人物缺乏挣扎。他们接受事实,从来不想据为己有。”福楼拜在给她的信中写道:“伟大的效果需要简单的事物,明显的热情,然而在近代世界,哪里我也看不见简单。”他当然写了挣扎,只不过那是没有悲剧的挣扎。在福楼拜笔下,决不会再现德·瑞那夫人抱着于连头颅的浪漫结局。他用显微镜观察人世,看到人性的复杂幽黯,从而拒绝了伟大的简单。


基于欲望的愚蠢


在与阿尔努夫人最后一次见面后,弗雷德利克又见到了戴洛立叶,这两位挚友终于重归于好,他们围炉谈心,谈起各自经历,不禁感叹一事无成,虚度了年华,“然后,他们责怪机缘、环境以及自己出生的时代。”由于年龄增大,他们已经对政治失去了兴趣,只有当回忆起年轻时的胡闹,他们才变得开心起来。那是他们第一次去逛妓院,俩人像是去赴约会,手上捧着一大束花,姑娘们见到他们的傻样,全都快乐地笑起来。弗雷德利克惊慌失措地逃出来,戴洛立叶不得不在后面紧随着他。

回忆完这次经历,弗雷德利克感慨地说:“那就是我们有生以来的良辰美景了!”戴洛立叶赞同地重复了一遍。这个结尾曾让许多读者感到有点粗俗,然而,昆德拉却发现,这段经历在小说开头就埋下了伏线。当时这两位朋友望着塞纳河左岸一座房屋的亮光,戴洛立叶说了几句谜一般的话,暗指他们的一段共同遭遇,引得他俩在街上放声大笑。这段共同遭遇直到小说结尾才揭开,昆德拉因而写道:“这个回忆很美,因为让他们又想起了他们以前的友谊,后来他们多次背叛了这一友谊,但是,隔着三十年的距离,还是剩下了一种价值,可能是最为珍贵的,即使它不再属于他们。”


塞纳河畔,1874年。


对于弗雷德利克和戴洛立叶,年轻时的那段共同经历毕竟还是美好纯真的,因为他们后来犯下的错误更加愚蠢丑陋。事实上,他俩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具有所有人都有的人性缺陷:基于欲望的愚蠢。


他俩的情感教育结束了,随着岁月的流逝,爱情、友谊和事业都已经不再属于他们。不过,假如他们当初选择另外一种活法,他们的生活就一定能成功?


福楼拜对此显然不会同意,尽管他也曾怀疑自己的人物过于平庸,但时间证明,他的艺术直觉没有欺骗他,也没有欺骗他的读者。自十八世纪以来,作家们通过浪漫爱情来描写世俗英雄的奋斗故事,在福楼拜那里开始结束了。


福楼拜曾经在给尚特比女士的信中写道:“人类愚蠢的举动,同人类一样永久。”这愚蠢是人性的一部分,在所有人的生命中不断上演。福楼拜生性十分疏懒,一生中只爬过两次住家附近的小山,甚至憎厌每天例行的吃饭、穿衣,可正是这样一个作家,始终都在勤奋地观察人,研究人,并描写出一个个徒劳无功的人生。人活着就够奢侈的了,在各种人生追求的背后,福楼拜发现的都是人类行为的可笑,而不是伟大。


作者/景凯旋

编辑/张进

校对/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