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米高山上,梯田一层层落下来,穿过洁白的云层,穿过浩荡的山风,一直落到幽深的山谷里。蓝色的天空倒映在田里的水面上,仿佛被割裂成小块,又拼装起来,光影也散乱成五彩斑斓的样子。

 

梯田是人类农业史上的奇观,也是我国粮食生产的重要区域,全国有2亿亩梯田,几乎所有的梯田都是良田。同时,可以改造成梯田的山地、坡地,还有5亿亩。

 

2023年,我国粮食取得二十连丰,做出贡献的,不仅是广袤的平原,还有散布在南北中国无数大山里的梯田。保护梯田,就是保障国家的粮食安全。

 

如何保住这些农业文明的瑰宝?许多年来,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农科院作科所研究员钱前都在为此奔走,就在2023年,一个以现代科技力量加强梯田保护和利用的“梯田科技联盟”正式成立,“要保住它们,如果我们把梯田丢了,几十年后,我们就再也无法挽回了,那时候,我们对不起前辈祖先,也对不起后代子孙。”

 

2023年11月5日,浙江仙居县杨丰山,梯田科技联盟在这里成立。中国科学院院士钱前说,愿与更多热爱这片美景的人一起,对梯田进行保护与利用,让传承千年的梯田文化与文明生生不息。受访者供图

 

云上筑田,农业文明的奇观

 

生在山区的人,很难没见过梯田,险峻的、平缓的、壮观的、精巧的,各种各样的梯田,三五级台阶上,就能营造一小片诗画一般的田园,连绵的群山中,漫山遍野的稻浪,则像是大地的脉动。

 

但人们又很容易忽略梯田,现代化的大潮中,机器轰鸣的大平原,才是农业的主流,也是人们投入目光最多的地方。很少有人想过,在我国还有2亿亩梯田,还有5亿亩山地和坡地,还有无数人依赖这些梯田和山坡地生存和生活。

 

年轻时的钱前,也曾经和大多数人一样,一心扑向广袤平坦的沃野。

 

1983年,钱前从南开大学毕业,分配到杭州的中国水稻研究所工作,被老师派到温州察看水稻生长状况。一路南行,汽东路过浙东梯田时,他也曾被云雾里的农田震撼,但一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真正意识到,曾经在眼前一闪而过的画面,是当地的农民付出了无数艰辛,一代代积累而成,是不可复制的瑰宝。

 

后来,钱前去过很多梯田,这些梯田诞生于不同的环境中,也塑造了不同的景观和景观背后的文化。云南元阳的哈尼梯田,辽阔壮观,依托山顶上的水源,哈尼族人在大山中建成了林田水村生态系统,泉水从山顶上流出,一路绕山而下,山的最高处是森林,森林脚下是村庄,村庄下面是梯田,比梯田更低的是云。广西桂林的龙脊梯田,险峻陡峭,当游人坐在缆车里,一路惊呼而上的时候,农人们则在一面面山坡上用双手劳作。湖南紫鹊界的梯田,人们在自然形成的地理和水文条件上,打造了独特的自流灌溉系统,不需要水库,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水有多高,田就有多高……

 

2021年秋收,云南元阳县哈尼梯田中劳作的人们。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每一处梯田的形成,都是数百上千年中,人们辛苦劳作的成果。在云南元阳,哈尼人的祖先,在1300多年前到达这里,在蛮荒的山林里,开辟农田,引水灌溉。在广西龙脊,1000年前就有人开始削平山坡,垒起石墙,在陡峭的崖壁上筑成农田……

 

“这些梯田,几乎都是不可复制的。”钱前说,“它们是人类的瑰宝,是祖先留给后人珍贵的财富。在我国,梯田不仅为人们提供了丰富的食物,也保存着传统农耕文明中,生态、绿色、循环种植的珍贵经验。”

 

事实上,中国的多处古梯田,被联合国粮农组织列入“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名录,哈尼梯田同时还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良田荒芜,现代化中的难题

 

2022年,朱有勇院士的“水稻上山”,引发了巨大的关注,许多人质疑,水稻可以上山吗?山地上怎么灌溉,怎么保存水?

 

质疑的人们并不了解,中国人的祖先,在山地种水稻的历史已经超过了1000年。2018年,联合国粮农组织将中国南方稻作梯田整体列入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名录,其中最早的福建尤溪联合梯田,从唐代开元年间起开凿,距今约有1300年。

 

上千年的开垦和耕作中,农人把荒山变成了农田,年复一年的种植,则把生地变成了熟土,“每一块古梯田,都是良田。”钱前说。

 

在梯田上种植,无疑是最艰辛的工作,但也是这种艰辛,让农人们在贫瘠的大山里,用漫长的时间养育成沃土。

 

在云南的哀牢山,在浙江雁荡山,在广西龙脉山,在湖南雪峰山,还有许许多多的高山之上,人们用上千年的时间,筑就了人类农业史上的奇观——梯田。

 

然而,随着现代化进程的推进,大平原上的农业机械化,让农民摆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城市里便利的生活条件和更高的收入,吸引了乡村的年轻人们。

 

千百年来人们繁衍生息、耕耘收获的梯田,正在凋零和荒芜。

 

钱前看到过很多不再种植的梯田,那里水系干涸、石墙坍塌、荒草蔓延、动物出没,过去数百上千年中,人们一代代开垦,一年年维护的梯田,在短短几十年中,逐渐变成荒地,而且仍然蔓延。

 

“梯田上的农业生产,比平原上更辛苦。而且,随着机械化水平的提高,平原上的人们,可以全程依靠社会化的农机服务,几乎不用下地就可以获得收成,但梯田上还不行。”钱前说,“许多现代化的设备和技术,都需要一定规模的农田去实施和推广。而梯田不仅地势陡峭,缺乏大机器耕作的条件,面积也都非常小,最小的地块可能只有几平方米,现代技术很难深入到梯田中。”

 

缺乏现代技术的应用,梯田农业的收益渐渐跟不上现代农业发展的水平,更高的人力成本却换不来更高的产量和收益。在现代化种植的农场里,水稻的产量甚至可以轻易接近1500斤,但在许多传统的梯田上,产量还只有五六百斤。

 

很难责怪那些放弃梯田的人们,没有人天然应该守护梯田,用最艰苦的劳动只能换取最微薄的收入。但每一块梯田的荒芜,都让钱前感到惋惜,“梯田之所以是良田,是因为它被人们种植和维护了几百上千年,但只要人离开,风水的侵蚀、野草的侵占,几年中就会开始坍塌、毁坏,几十年后,就无法再挽回了。”

 

重振村庄,从一块梯田开始

 

2018年,脱贫攻坚进入后期的时候,钱前当时任职的中国水稻研究所,开始结对帮扶浙江仙居县杨丰山村,在那里,钱前见到了汉族梯田文化的代表,雁荡山中的古越国梯田。

 

笼罩在云雾中的杨丰山村。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从杭州一路坐车到仙居县,再从仙居县驶入山路,山越来越奇,路越来越高,遥望笼罩在云雾中的梯田和村庄,宛如置身仙人居所。

 

那一路的经历,让钱前开始重新认识梯田,也重新思考梯田中的乡村振兴之路。

 

和许许多多空心化的村庄一样,现代化的进程中,杨丰山同样经历了人口流失、老龄化等诸多变化,村里只剩下留守的老人,传承悠久的梯田被抛荒,流传不息的农耕文明,挡不住市场经济的冲击。

 

杨丰山户籍人口2000左右,常住人口只有200左右,3000多亩梯田,常年种植的只有七八百亩,多是留守的老人种的口粮,其它的都被放弃了。

 

钱前觉得,杨丰山或许是探索梯田保护的一个契机。

 

进入杨丰山,钱前和他的同事们,从调查当地的历史、作物种类、气候、土壤、水资源等工作开始。杨丰山过去就种水稻,且以优质水稻闻名,为此,他们计划通过保护和开发梯田、提升优质稻米产业、农旅结合发展新产业等,以此带动村庄的振兴和发展。

 

科技是实现目标最重要的基础,缺乏科技的支撑,传统的农耕模式和匮乏的乡村劳动力,无法真正重现乡村的繁荣。

 

“我们想把这里传统的农耕文明重新发掘出来,并结合现代农业科技成果,让这里的梯田成为产业发展的基础。”钱前说。

 

为此,钱前和当地合作,在杨丰山建立了院士试验田,在试验田里筛选适合当地的优质水稻品种,用两三年的时间,筛选出了三个优质水稻品种。然后在村里的梯田上种了一小部分示范田,筛选出来的品种,在杨丰山的梯田中长势良好,且展现出了优秀的品种,第一年之后,已经有许多村民想要种植。

 

同时,为了解决梯田生产的问题,钱前所在的水稻所想办法筹资,为杨丰山送去了适合梯田耕作的拖拉机、收割机等小型农机农具。

 

“老年人很难再负荷高强度的梯田劳动,年轻人也不可能回来用人力种田,机械化是唯一的解决办法。”钱前说,而适合梯田的小型和微型农机,可以用更少的人、更轻简的劳动,让梯田恢复生产。

 

再造田园,延续农耕文化

 

重新恢复梯田的种植,不只需要新品种和新的农机,仅靠农业的收入,即便和平原地区的产量、机械化水平持平,依然很难让这个凋敝的村庄重新恢复活力。

 

为此,钱前和他的同事们,开始为杨丰山打造新的产业。“我们考虑的是,如何把产业链延伸出去,获得更多的增值效益。为此,我们和杨丰山所在的镇合作,依托村里的合作社,成立了强村企业,从事农产品加工、销售、品牌打造等,这个公司最终的目的,是把千年梯田优质大米的品牌做起来。有了品牌,价格上去了,再加上自己加工、销售,就可以为村里带来更多的利润。”如今,杨丰山常年种植的梯田,从之前的几百亩,增加到了两千多亩。

 

传承悠久的梯田文化,也成为了打造新产业的资源,在杨丰山,钱前和所有的帮扶者、村集体一起,利用闲置的房屋,打造了一个稻作文化礼堂,弘扬农耕文化。同时,在村里举办丰收节、摄影节、插秧节等。

 

每年九月,秋分风时节,中国农民丰收节期间,梯田中的水稻刚好由绿变黄,杨丰山里的农民们也盛装打扮,把大鼓搬上梯田,吸引了许多游客,也给这个大山深处的村庄带来了不少人气。

 

同时,为配合文旅产业的打造,村里把原来的一季水稻,改为稻油轮作,水稻收割后种植冬油菜。到来年春季,满山的油菜花开,为杨丰山村的梯田增添了一道不一样的风景。

 

杨丰山村是一个由5个行政村合并的村庄,面积很大,但空心化严重,许多民居闲置,利用这些散落在山林和梯田间的闲置民居,村里建设了观景场所和民宿、咖啡吧等。

 

走进如今的杨丰山,村落被层层叠叠的梯田包围,村里的石板路、古民居修葺一新,又保留着原汁原味的风格,拾级而上,可以纵览绵延千年的乡村风光,举目眺望,山坡上石径蜿蜒,梯田里云雾缭绕。

 

仙山云海、千年梯田,劳作的村民、飘香的大米……在杨丰山村,自然和农业的奇观相互呼应,南方山区的农耕文化仍在延续,这个关于梯田保护和乡村振兴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

 

保护梯田,依然任重道远

 

杨丰山的故事,让钱前觉得,保护和重新利用梯田,并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在钱前看来,科技的支撑,无疑是实现梯田保护和利用最重要的力量。

 

从2022年开始,钱前就在计划发起一个“梯田科技联盟”,将政府、乡村、科研单位等联合起来,以科技改变梯田的生产方式,以产业提升梯田收益,让梯田跟上现代化的角度,重新成为农业中最动人的一部分。

 

这不是空想。在全国各地,有2亿亩梯田,这些梯田大都是良田,同时还有5亿亩可以改造成梯田的山地、坡地。在粮食需求仍在不断增长,土地可开发空间越来越小的今天,梯田,或许将是未来粮食保障、绿色生产乃至乡村振兴中不可或缺的力量。“千年梯田,是传统农耕文明的智慧结晶,也是当代粮食安全保障的重要基础,如果我们把梯田丢了,我们对不起前辈祖先,也对不起后代子孙。”钱前说。

 

2022年8月,钱前在江苏考察稻田。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即便是知名的景区,梯田的保护和利用仍然非常艰难,所以联合更多的力量,是让梯田发挥更大作用的关键。”钱前说,“这也是我倡议建立梯田科技联盟的原因,以现代科技推动梯田生产的转型升级,使未来的梯田既有传统农耕文化天人合一、生态持续的特点,又具有现代农业的高效高质。”

 

2023年11月,在浙江仙居县杨丰山村,千年梯田中,“梯田科技联盟”正式成立,全国许多农业科学家、院士,和来自各个梯田区域的政府人员,共同开启了梯田保护和利用的新时代。

 

站在这片梯田前,钱前又找回了初见梯田时的悸动,“我们愿与更多热爱这片美景的人一起,对梯田进行保护与利用,让传承千年的梯田文化与文明生生不息,让梯田得以永续发展、焕发新机。”

 

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