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我回到老家,见到了大半年没见的表弟。但直到吃午饭前,他也没有多少时间理我,一直在线上开会。电脑屏幕里的一张张表单,监测着几十公里之外的养殖场里一头头小猪的健康状况。


我的老家是河南南部的一座小城,这里有一条大型生猪养殖产业链,提供了大量的就业岗位,也吸引了大批的返乡青年,我的表弟就是其中一员。


今年26岁的表弟,属于误打误撞当了“猪倌”。表弟从部队退役后,本想当一名健身教练,入行后发现与想象相差甚远。一番权衡后,他选择回家进入当地的养猪企业,那里的职业发展前景让他心动,也与他的期待不谋而合。虽然亲人朋友并不看好,但表弟决定在养猪行业闯一闯。


进入养殖场之前,表弟连猪都没见过几次。但经过3年不到的时间,如今的他已经成为一名真正的“养猪高手”,拿着将近20万元的年薪。表弟说,他要把自己的“养猪大业”一直继续下去。


表弟在调整饲喂设备。受访者供图


把“望闻问切”用在猪身上


腊月二十六当晚,本计划再休息一天的表弟又赶回了养殖场。


表弟所在的养殖场,距离我们小城中心城区西北方向大约100公里。路边田埂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白绿相间的平原大地中,白色围墙圈出一片场房,墙上一排红色大字:“坚决打赢非洲猪瘟疫情攻坚战”。远远看去,银色的储料罐尤为显眼。


养殖场占地约有几百亩,养殖了1万多头能繁母猪。整个场区分为生产区和生活区,表弟日常的活动区域就在这白墙以内,“日复一日,春去秋来”。


腊月二十八,想着去探望表弟的我,由于不符合“入场前三天不能吃猪肉”的规定,未能如愿进入养殖场的生产单元。表弟告诉我,猪场生物安全管控得这么严格,是为了防止外部环境的病菌被带入养殖场。


养殖场本身是封闭环境,进出都要完成消毒环节。人员洗澡后要换上猪场内的“干净”工装;随身携带的衣物和个人物品需要浸泡消毒;无法浸泡的手机、电脑等,需要用酒精擦拭、熏蒸或紫外线消毒。


虽然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但表弟的工作和平常一样。照旧6点起床,吃完早餐,开会确认一日的工作安排。


到了7点,表弟开始当天的第一次饲喂。在进场洗浴消毒间完成沐浴后,穿着消过毒的工服和前端带钢板的特制胶鞋,准时进入生产单元。一个生产单元就是一间猪舍,长2米多、宽0.6米、高1米的定位栏,间隔着过道摆了4列,一猪一栏,200多头猪被码得整整齐齐。


表弟说,他已经习惯了空气里弥漫的猪饲料和猪特有的味道。地面铺设了漏缝地板,猪粪和猪尿都会漏下去。猪舍装有负压风机和灭菌除臭技术,利用喷淋和精准通风,单元温度恒定在23摄氏度,湿度不超过70%,温湿度适宜。


每只猪的耳朵上钉着电子耳牌,上面标记着序列编号,只需用扫描杆轻轻一扫,就能在信息化管理系统中看到对应的专属档案,涵盖猪只的各类信息。


自动化的喂料系统可以一键投放一间猪舍的饲料。但在饲喂之前,表弟要完成巡栏,也就是把他负责的1000头猪认真看一遍。


猪的呼吸是否正常?是否有喘气咳嗽?猪的眼睛是否炯炯有神?猪的鼻子是否干净且湿润?猪的粪便、肢蹄是什么状态……


表弟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把“望闻问切”用在猪身上。


巡栏时,表弟走得比较慢,他要仔细观察每一头猪的状态。刚入职时,表弟只能根据采食情况判定异常,常会出现治疗无果的情况。后来,表弟想到,人刚开始生病,是能吃下饭的,如果连饭都吃不下去了,那病就已经很严重了。


如何在发病初期就能及时发现?表弟开始关注每只猪的状况,包括早起、慢卧、眼红、泪斑、精神萎靡等。然后及时测量体温,根据症状直接植入治疗,在发病的初期就把疾病扼杀在摇篮里。表弟说,这是他最有成就感的事,也是他养好猪的秘密武器。


喂完猪,推完粪,给病猪打完针,这一切忙完后,表弟喜欢坐在角落里看着自己的小猪。它们有的呼呼大睡,有的哼唧唧“窃窃私语”,还有的歪着头看着他,“也不知道它们在想些什么。”


表弟在巡栏,他需要仔细观察每头猪的状态。受访者供图


误入养猪行业的健身教练


今年26岁的表弟,高高瘦瘦,笑起来有两个明显的酒窝。我们一同长大,高中毕业后,两个人有了不同的成长轨迹。


他参军入伍5年,在部队里值过勤、站过岗,当过卫生员,还完成了从小的梦想——成为一名“特种兵”,后来退役回到家乡。而我则在外求学、工作,只有过年放假才回家。


对表弟而言,进入养猪行业是误打误撞。表弟热爱健身,曾梦想在这个行业大展身手。从部队退役后,他先后考了健身行业的两个证书:中国健美协会颁发的CBBA证书以及国家体育总局颁发的国职证书,还考取了国家健美二级裁判员资格。


2020年,表弟如愿以偿成为一名健身教练。在他的设想里,健身教练是一份靠知识和专业能力帮助别人的工作。在学习专业知识时,他发现中医穴位和人体肌肉起止点大多可以对应,就把中医的理疗推拿和健身的拉伸康复结合起来,帮助了多个脊柱侧弯、高低肩、长短腿的会员。


然而,梦想和现实终究还是存在差距。表弟发现,现实中的健身教练更注重销售。一年的工作下来,与他的初心背道而驰。在郑州,租房、每天一个小时的通勤时间,以“开单”为目的“教练培训”,只要不开单就没收入的工作等,都让表弟没有归属感。看不清未来的方向,他渐渐无法接受这样的生活。


在郑州待了两年,未来却越来越模糊。2021年初,在郑州的出租屋里,表弟把自己关起来,关于未来的规划写了一张又一张,打工、实体、电商、互联网…一项项列举又一一被他否定,他渴望找到一个能够持续发展的行业。


此时,正好当地武装部给表弟打电话,向退役军人推介工作岗位——这家养殖企业对退役军人有专门的晋升途径和优惠政策。


“养猪”这个选项第一次进入表弟的视野。


表弟开始多方了解这个本土企业。底薪7000元而且包吃包住,这对表弟已经很有吸引力,而养猪的职业发展前景也让他心动。


表弟说,这家企业为了培养储备干部,宣布实施三个月的培训计划,通过理论学习和实操带教,可以从饲养员晋升到技术员、组长、分场长,稳步实现升职加薪。这样的宣传与表弟当时的愿景不谋而合。他很快下定决心,以“储备干部”的身份入了职,要在养猪行业闯一闯。


起初,家里人大多数都觉得表弟干不长,表弟的爸爸,也就是我的舅舅曾放言,“我看你能坚持几天。”表弟的朋友也这么觉得,“你能受得了这苦?”


所有人都认为,养猪的苦和累很快就会劝退表弟,但他始终憋着一口气,咬牙坚持了下来。


表弟和一头刚出生七天的仔猪,它的母亲由表弟养大、配种、并成功分娩。受访者供图


一身擒敌术,抓不住一只猪


2021年3月刚入职时的表弟,并不像现在这么从容。


“我说出来你都不敢信,那猪撞人带助跑!离那么老远就开始助跑!”说这话时,表弟满是愤懑。这是他工作一个月后跟我分享的心得。


在此以前,表弟连猪都没见过几回,更不要说养猪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受得住。“万事开头难”,他给自己定下“坚持三个月不离职”的目标。


入职后,场长很看好退役军人的表弟。养殖场的前辈也听说他是退役军人,能吃苦,还没怎么适应,就安排他进了单元。一进单元,表弟发现,养猪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臭,甚至还夹杂点饲料的香味。


但第一项工作,就让表弟出了丑。


当时养殖场需要转运一大批猪,饲养员要把定位栏里的猪一头一头赶出来,再把猪赶出生产单元装车运往屠宰场。养殖场的老师傅要教他“扣猪”,表弟连连摆手:“嘁,这有啥难。”一身蛮劲儿的表弟和猪经历长达十几分钟的“拉锯战”后,却没赶出一头。


老师傅告诉他,“要用红色的盆子扣住猪的头,猪的眼睛被遮住后会感到害怕,自然而然地后退。”表弟一试,果真如此,这才知道赶猪看似简单,实则需要技巧。


饲养员通常一次性赶出10头猪,再5头5头赶到单元外装车。表弟拿着挡猪板,好不容易把猪赶到门口,可猪就是不出门,有的还掉头往回走。累得不行,满身大汗但收效甚微。“犟啊,真犟啊,就是不出去,咋弄都不行,我跟我爸吵架都没这么犟!”表弟感叹。


当表弟用挡猪板努力让5头猪走出生产单元时,后边的5头猪却在“自由活动”。他还记得,有一头猪突然来了个十米助跑,一下把他连人带板掀了个“屁股蹲”。


“嘿,我一身擒拿术,能受这气?”表弟被撞后,猪也不赶了,对着那头猪就追过去。但在狭窄的过道,猪异常灵活。表弟愣是没跑不过,好不容易把它堵在角落,结果猪“嗖”地一下,从栏杆上跳了过去,还回头看了表弟一眼。


“太憋屈了,赶又赶不走,追又追不上,抱也抱不动,摔也摔不倒。”那天据说是表弟第一次想“跑路”。


入职即“储备干部”的身份,让表弟满怀激情。当时进单元之前,表弟已经把母猪繁殖工段的二十多项工作任务的SOP(标准作业流程)看了三遍,基本上背下了里边的内容。


俗话说,“不蒸馒头争口气”。度过“没日没夜扣猪”的日子后,表弟才正式进入养猪的实践阶段。第一个月是把SOP上的内容都学通,第二个月开始巡查单元,第三个月逐渐在单元里边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其中异常猪的识别,就像解谜一样。表弟说最难的是“对病用药和对菌用药”。在巡栏中,通过临床症状判定猪可能会感染哪些疾病,再通过采样来检测,随后再用药治疗。


表弟常用休息时间学习理论知识,因为有卫生员的经历,对同属哺乳动物的猪,学起来也是得心应手。入职的第一年,表弟就自学了《养猪生产技术》、《猪病学》等一系列没接触过的内容。


表弟在养殖场拍下的朝霞。表弟喜欢摄影,尽管在封闭化管理的养殖场,他还是会记录下美丽的瞬间。受访者供图


将目光瞄向“场长”


在封闭式管理的养殖场中,是另一种生活方式,重复和枯燥也是必须面对的问题。


洗漱、吃早餐、开会、洗澡、换衣服、进生产单元、喂猪、打针、打扫卫生……养殖场里的饲养员,工作生活是两点一线。


表弟说,正常情况下每天要喂两次猪,“上午7点吃一顿,下午2点吃一顿”, 从生活区走到生产区,从生产区又回到生活区,上午一个来回,午休过后,下午又是一个来回。一天至少洗四次澡。


养殖场的员工一个月四天假,为了降低生物安全风险,会控制人员进出猪场的次数。表弟经常两三个月才休一次假,他说,“我的猪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由于工作太累、场区封闭等原因,猪场的人员流动率很高,有的入职者甚至都还没进入猪场就选择离开。


新入职员工进入养殖场前,需要在隔离点完成消毒和防疫工作。不仅要上交电子产品进行消毒,还需要把穿的衣服以及携带的所有衣服都浸泡消毒。当时和表弟同批入职的8位新员工中,3 个人嘀咕着是不是进了传销窝点,当场没等衣服晾干就跑了。


实际上,养殖场的生活区也是有娱乐设施的。表弟在的养殖场有健身房、台球、溜冰场和KTV等。整个场区有机电、后勤、仓管等一百多人,不忙的时候晚上六七点钟就能下班,大家可以一起玩。


在猪场上班,能存住钱也是真的。企业包吃包住,几乎没花销。住宿是2-3个人的房间,洗浴用品、被子、工作服都是场里提供。


小时候回老家走亲戚,谁家在后院养猪很远就能闻到,现在多数都不养了。如今,由于对基础设施、疫病防控的要求越来越高,传统的养猪模式逐渐被现代化养殖场取代,相关生猪养殖企业广泛招募年轻人,并给出清晰的晋升途径和激励措施。表弟告诉我,河南省还有多个“楼房猪舍”,数智化程度更高。


“晋升”一直是表弟的目标。因此,从入职起,他就并未把自己仅仅当作一个饲养员。在养殖场工作了将近3年,表弟每天都跟母猪和仔猪“打交道”,月薪也从7000翻了一番。这在我们当地,收入已经相当可以。表弟去年还晋升为繁殖场的段长,对于未来,他又把目光看向了“场长”。


我们见面的前一天,表弟在中心城区买的期房刚刚交房,2024年春天就要开始装修。小城生活标配“一车一房”,他也已经实现了。在同龄人中靠自己获得这样的成绩,表弟觉得很骄傲。


表弟说,他不像大城市里的人会常常思考工作的意义感这种问题,他的看法更加简单、具体,也更加务实,“就是把每头猪都健康养大。”


新京报记者 李聪

编辑 袁国礼 校对 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