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晓鹏执导《西游记之大圣归来》(2015年)之后,想做一个反英雄的故事,做一个更平民化,更接近生活的角色。于是创作了动画电影《深海》,一位现代少女(参宿)误入梦幻的深海世界,却因此邂逅了一段独特的生命旅程。

这一次,田晓鹏的野心更大,他想将中国传统水墨和三维相结合,创造出属于中国审美风格的作品。当然,技术上的难度也是几何级增长,仅仅是前期测试,让一张概念图动起来就花了两年时间,更具挑战的是全片都要一以贯之保持这种审美风格。这种美学呈现方式,就决定了创作过程一定会慢。

《深海》海报。


《深海》有上千个极致唯美的特效镜头,占全片近70%。其中有个“劈海”镜头,单镜头粒子特效达一百余层,粒子数量高达几十亿,负责该镜头的特效师硬生生熬了15 个月。为了还原海獭角色的表演,团队员工常常亲自上阵“卖艺”录制表演参考。负责研究女主角表演的动画师钻研设计了7年,更是每天嚼3桶冰只为提神。在创新的极致追求背后,《深海》团队面临着因为无从参考只能“一次又一次推翻重来”的苦熬,其间更是遭遇“多次搬家被暴雨淹没主机”的天灾。即便如此艰难,这些年《深海》团队的军心一直很稳固,离职率很低,核心成员基本都在。

在总制片人易巧看来,《深海》制作了7年,这一点都不合理,“人生能有几个7年”。但他觉得这是有意义的,《深海》提前踩过的坑、技术标准都是试验过的,之后同行再去做一些创新,就能大大缩短时间。如果之后再做一个《深海》这种难度级别的动画,可能只要4年时间就可以了。新京报专访《深海》总制片人易巧、动画指导陈征、视效指导吴智敏,请他们讲述《深海》历经7年创作的幕后故事。

故事
《深海》不是物理世界的海,是心海

2015年,易巧在看过《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之后,有些不解——为什么把孙悟空写成一个中年人,而把唐僧塑造成一个小孩江流儿。在电影首映礼上,易巧看到了导演田晓鹏10岁的儿子,他突然想明白了:电影中的孙悟空和江流儿,其实就是田晓鹏和他的儿子。

片中,江流儿非常崇拜孙悟空,觉得大圣有能力,是大闹过天宫的人,但大圣说,自己不是那样的,他只想回花果山过平凡日子。这与生活中田晓鹏父子很像,儿子觉得爸爸是做动画的,是导演,很厉害。但田晓鹏心里很苦,人生到了40岁阶段,之前也没有什么作品,并不是儿子认为的那样。所以,他非常想证明自己,就有了《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中这段人物关系。

在易巧看来,导演田晓鹏的创作方式基本上就是以他个人的感受为原点,先打动自己,再去发散创作。做完《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之后,田晓鹏想做一个反英雄的故事,区别于以往传统英雄形象,呈现一个更平民化,更接近生活的角色。于是,就有了《深海》。

田晓鹏导演是一位天文爱好者,平时没有什么社交,喜欢看星星,他手机里装满了各种随时可以探测星星的APP。他经常半夜开车去北京密云的不老屯看星星。他特别关注南河三、参宿四和天狼星,被称为冬季大三角,是冬季夜空最亮的三颗星。片中女主角参宿和男主角南河的名字,便是来自其中两颗星星。

《深海》中讨好型人格的女主角参宿。


参宿四是一颗不稳定的,随时会爆发的恒星。2015年,田晓鹏关注它的时候,它还是一颗特别亮的红巨星,后来变暗了。它特别像片中的小女孩参宿,穿一件红外衣,就像是她的盔甲,是她拒绝跟外界交流的保护壳。田晓鹏说,参宿是讨好型人格,表面上看起来经常用微笑和别人相处,其实是一种讨好,自己内心并不快乐,经常会自责,也会有逃避、压抑、孤独的时刻。对于参宿的性格,田晓鹏特别能够感同身受,所以,他特别想讲述这类人的遭遇。

据制片人易巧观察,如果《深海》中的参宿有参考原型的话,那就是田晓鹏自己。“我们没有单纯把她看作是一个小女孩,参宿是一种情绪,是一种个人的困境,生活中应该有很多这样的人,你要问我感受的话,我觉得参宿应该就是田导,那是他的困境”。易巧说。

这一次,《深海》的故事更接近于田晓鹏导演的内心世界,里面有他对于生活、人生的一些探讨。易巧说,《深海》中的海,是小女孩参宿创造的一个主观世界,并非真实物理世界的深海,是心海。

技术
让粒子水墨色彩流动,令海洋像天空一样

2015年,易巧和田晓鹏去了趟日本,拜访了很多日本优秀的动画公司。回来的路上,两人讨论起日本动画的成熟与繁荣,同时非常希望中国动画也能做出自己独特的风格。当时,田晓鹏已经做完了《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但他并不满足,觉得只是做出来了,并没有研发出属于自己审美风格的东西。这是当时田晓鹏和易巧两人面对的共同困境。

田晓鹏从小就喜欢大海,深受著名科幻小说《海底两万里》的影响,他特别想讲一个关于大海的故事。但他又想做一个不一样的大海,最起码从表现形式上来说,要找到可以承载这种新奇感和奇幻感的形式。有一次,他看到一幅画,一条鱼在云层中游动。这幅画给了他灵感,海洋应当像天空一样,鱼在里面畅游的时候,它其实是有很多层次感的,有色彩的变化,其实海水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它有很多沟壑、颜色,也有很多各种层次的东西在流动。

他想尝试将中国传统水墨和三维相结合,技术成熟后,形成一种可以向全世界推广的风格。田晓鹏说,创新是他整个导演生涯里唯一追求的最原始的、最大的动力。如果没有这一点的话,可能他就不会去做电影了。

《深海》动画团队开创粒子水墨技术,模拟出水墨的色彩流动。


然而,中国传统水墨是写意的,要靠画,而三维又是写实的,要靠电脑特效,将两者相结合,天然就是矛盾。可想而知,这种技术在制作上的难度。为此,《深海》动画团队开创粒子水墨技术,为模拟水墨的色彩流动,团队尝试了一百余次的“洗洁精、丙烯、食用色素、牛奶”混合实验。为还原水墨画的飘逸与颗粒感,团队用无数粒子堆积成水墨形状,以此打破三维物体的硬轮廓。前期风格测试中,光是让一张概念图动起来就耗时两年时间,每帧画面粒子数量达数十亿,单帧渲染时间需要1个小时。

数十亿是什么概念?视效指导吴智敏说,电脑基本上就没法操作了,你要一直等待电脑计算的时间。

易巧在采访中表示,制作上的难度还在于,如何让画面与角色表演、故事的世界观融合在一起,“它不能是一张皮,只是因为好看,还必须用于讲故事,与整部影片在风格上达到统一”。在他看来,20亿粒子的数量还是小事,更令人头疼的是粒子的不可控。“你如何让20亿粒子变成一个审美,颜色虽然多,但不显得乱、花哨。因为粒子是随机产生的,就像泼墨一样,经常有时候渲染了一周出来发现颜色不对,要重新渲染”,这让团队很抓狂。

将传统水墨与三维相结合的技术,之前有没有人尝试?易巧说,有。很多广告片里尝试过。其实,在田晓鹏自己的《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片头,也有一段将中国传统水墨和三维相结合的雏形,但那只是一小段,全片100多分钟都做成这种风格,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尝试。“一旦坚定了这种风格,你会知道后面的难度会有多大”,易巧说,选择了这样的呈现方式,就一定要慢。

表演
尝试在动画中看到真人一样的细腻表演

田晓鹏特别喜欢二维动画,因为二维动画是用线条勾勒出来的,非常生动,虽然它的表演不多,但有留白,会让观众自己脑补,有更大想象空间。导演就想把二维动画的生动引入到三维动画中。但是,三维动画是模型制作,少了二维动画那种飘逸的线条感,在技术上研发了很长时间,难关主要集中在男主角南河身上。

在呈现南河这个角色的动画风格时,动画指导陈征做过各种各样的尝试,也参考过很多动画片里边的夸张风格,想把它做到夸张有趣,但又想让这个角色看起来真实可信。南河的模型迭代历经4-5 年,大概有150多版,最后定下来的风格,观众可以看到这个角色的夸张方式和其他动画片,尤其是三维动画片相比,是明显不同的。

易巧说,《深海》另一个比较极致的探索就是写实的表演,这主要集中在女主角参宿身上,“能不能在动画里看到像真人一样的表演,这是在《深海》里的另一个尝试”。

为了让参宿这个角色极度贴合真人,2017年,导演找了一位和参宿同龄的9岁小演员张籽沐,提前做了两年的预演和配音,为动画表演做参考。不过,具体制作的时候,会有更加细腻的表演要求。陈征说,这时候就需要动画师每人前面摆一面镜子,根据自己各种细微的表情做参考。

为了追求角色细腻的真实感,《深海》让角色有长时间的特写表演。


易巧说,以往的动画在表现可爱,或者动人的情感戏的时候,都会用一些比较卡通化的手段处理,但这次《深海》想追求细腻的真实感,让动画片的角色在大银幕上能有特写,而且有两分钟甚至更长时间的表演,观众不会觉得假,反而会被她的细腻表演触动。这是《深海》想要在动画角色表演上突破的极限。

那段时间,陈征和动画师们每天都照镜子,模仿参宿。有时候,参宿全程就一个表情。如果是真人实拍的话,因为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在表演,靠镜头的捕捉也能让观众感受到充沛的情绪。但对于动画来讲,要让角色看起来很真实,就必须抓住一些特别细腻的东西,在一个基础的表情之下,做一些细微的动作,比如眼神的微动、鼻翼的扩张、面部肌肉的一些动作等,动画师们要反复在那种细微表情里打磨。易巧记得,最初的时候,一个动画师一天连0.1秒的画面都达不到,即便到了后期冲量的时候,像参宿这种难度级别的,一天能做到0.15秒就已经算是极限了。

挑战
最难的是动物毛发与表演的融合

除了参宿和南河两位主要人物角色之外,影片还原创了上百只奇幻萌物,其中光海獭就有80多只。海獭是全世界毛发最多的动物之一,片中的80多只海獭,每一只都要单独做毛发的动态,难度巨大。视效指导吴智敏说,每个镜头导演都有对毛发的特殊要求。动画师不仅为海獭设计了外层毛发、下层绒毛、手臂长毛、参差不齐的胡须等,而且随着海獭的动作,毛发呈现出不同的状态,比如身上抹着颜料的时候、湿漉漉的时候、被吹风机吹干之后蓬松的状态,都不一样。

《深海》的角色特效追求细腻感,动物毛发的质量、细腻度、蓬松感,以及活动的曲线是不是足够好看。但在易巧看来,它的难点还不止于此,最难的是如何让这种细腻感跟动物的表演结合在一起。

《深海》中的海獭。


为了捕捉动物表演上的真实感,《深海》的工作人员经常会模仿动物表演。就连一个最简单的动作参考,田晓鹏导演都让所有制作人员在地上爬一遍,才能找到导演满意的效果。这在动画指导陈征看来,大家必须演一遍,才能把动画中的氛围感找出来,“甚至有时候,刚开始设计中没有的一些动作,大家在自由发挥的时候,很多灵感就会加进去,这才是动画设计最有意思的地方”。

《深海》出品公司十月文化所在的园区里,有80多只流浪猫,其中有一只叫有财的猫很特别。易巧说,这只猫在公司完全横行无阻,每天自由自在地穿梭在导演办公室、团队会议室,它也不怕生,跟大家相处非常融洽,全公司人都很喜欢它。

《深海》中有一只猫的角色,是“深海号”上的收银员,团队就借用了园区流浪猫有财的名字。而陈征现实生活中也收养了一只猫,在创作有财的表演时,他就开始观察自己家猫的动作、表情,作为参考加入到有财的表演里。在易巧看来,人演得再好,不如有个真实的动物做参考。人演的只是氛围,但要真实的细节,就要去观察实物。

动物表演打磨好了之后,有时候也会遇到一个难题。比如毛发贴上去,有可能会把表演遮了,动态不太好看,海獭显老了,变丑了,所以要不断用动物毛发跟表演做融合。

【周期】
贴在墙上的计划表,最后根本没人理

2019年11月,一场意外让《深海》团队损失惨重。

易巧回忆道,当时正值《深海》动画团队冲刺的时候,园区的暖气管因为管道老化爆开了,第二天进到公司,所有人都傻了,机房被水淹了。公司所有人都去抢救电脑,大家最在乎的是机器,因为之前的电脑已经带不动,公司狠心为特效部门换了最新的高配置电脑,但最后无济于事,40多台电脑报废。

对易巧来说,所有类似的外部情况都不算难,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最难的是这次动画上的创新,能否保持全片风格上的统一,既要保证时间,又要保证质量。易巧苦笑道:“最后我们其实没有保住时间”。他不停地打破自己给团队制定的完片计划,他知道根本完成不了,所有人也都知道根本完成不了,最后计划表贴在墙上,根本没人理了。

最早是2020年6月,易巧从彩条屋离职,加入十月文化,当时团队说电影要在2021年春节上映。一个月后,易巧就知道团队在“骗”他,根本完不成。他就定了2021年暑假的档期,之后觉得还是来不及,就推到2021年国庆、2022年春节、2022年暑期、2022年国庆,直到今年春节档才最终上映。

“我们自己制定的计划,我们都没有相信过”,易巧说,大家当然希望能早一点完成,但看着眼下的质量不行,只能不停地打回去重做,不停地拖周期,真的很焦虑。

当被问到片中有哪个场景或镜头是反复修改,最耗时间的?易巧笑着说,这个问题应该反过来问,有没有哪个镜头不是这样来的。“没有任何一个镜头是轻易过的,因为研发的东西太多了,每一个流程下来必须都是统一的”,易巧形容这是“自讨苦吃”。

陈征回忆,团队有一次要做“梦魇”的动画效果,刚开始大家都不知道“梦魇”(片中叫海精灵)应该是什么样子,之后有艺术家画了一些静帧的参考,但如何让它动起来又是一道难题。没有任何方案可以遵循,团队有些迷茫,但做出来之后,陈征发现原来没有什么捷径,就需要两个部门深入配合才能达到完美。

为了保持清醒的头脑去解决导演的问题,陈征一天可以嚼三桶冰块。在陈征看来,这个事儿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复杂,“我吃冰和大家喝咖啡是一个作用,一是喜欢吃,二是真的提神儿”。

《深海》前期概念设计图。



《深海》制作的最后阶段,经历了三年疫情。2020年疫情刚暴发时,《深海》正处于赶工期,全体员工都居家办公,公司把电脑送到每个工作人员家里,最远的要送到河北唐山。

2022年4月,团队又因为疫情经历了一次长时间居家办公,而《深海》赶上全面冲刺阶段,易巧当时有点崩溃。但他现在回头看,觉得很惊讶,虽然有些环节落后了,但有些环节却是超出预期的,比在公司工作效率还高。当时有个同事偷偷“藏”在公司,住了半个月,因为电脑主机绝对不能断,必须有人维护。凌晨一两点,因为远程操作,就会发现那些鼠标、键盘是动的,很多电脑噼里啪啦地处于工作状态。大家都在深夜赶工,拼得更厉害了,这让易巧很感动。

《深海》创作中后期,易巧和田晓鹏导演都觉得团队的研发还没有到满意的程度,但因为疫情在时间上不断拉扯,反倒让团队放慢了一些脚步,可以做更多尝试,留出一些时间完善研发。从另外层面讲,团队成员在经历疫情后,每个人内心都有冲击,对于生活的感知也更强了。而《深海》讲的就是人在黑夜里,在面对困境的时候,应该怎么走下去。易巧觉得,这两三年的经历,也让团队在主题的表达上走得更真实。

价值
试验过的技术标准可以分享给行业

从2019年开始,游戏行业从动画公司疯狂挖人,很多动画公司有50%以上的员工流失率。但《深海》团队的成员比较稳定,核心成员一个都没走,这让易巧很欣慰,“大家觉得我们在做一个创新的事情,这个东西是有价值的”。

2020年,易巧加入十月文化之后,《深海》团队从最初的60人拓展到了将近200人。“离职率挺低的,我们希望留下的核心的人,一个都没走”,易巧觉得,做高质量内容,最好还是需要稳定的内部成员,因为外部合作公司有他们的生存压力,很难不顾代价地一起做创新。

陈征从《西游记之大圣归来》起,已经跟着团队十几年,最开始只是普通员工,到现在已经成为团队负责人,开始了管理和指导工作。吴智敏跟着《深海》这样项目从头到尾做了7年,最开始他的部门就2个人,后来最高峰时达到40多人。易巧说,公司不可能从外面找一些行业内的“大神”,其实内部很多人有才华,“我们很大的价值就是打造了一个核心总监团队”。

制作《深海》的漫长过程,团队内部很多同事都经历了人生大事,有来的时候没孩子,现在孩子上幼儿园,甚至读小学的都有了。《深海》插曲《小白船》MV前面的几句台词,就是一位公司同事女儿配音的。“老陈(陈征)的孩子,《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上的时候刚能看懂,现在快读初中了,正好能看懂《深海》”,易巧笑着说。

《深海》为了做到质量创新,前后制作了7年。


《深海》制作了7年。易巧觉得,这一点都不合理,“我们自己也不想再走一遍,人生能有几个7年”。在易巧看来,这件事情挺沉重的,但它是有意义的。

《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制作了8年时间,这8年合理吗?易巧也觉得不合理。但他当时在彩条屋影业,正是由于《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出来,彩条屋才看到了希望,才敢做《哪吒之魔童降世》和《姜子牙》,并且能在三四年内把两部片子做出来,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标志性作用,“《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已经提前把一些坑都踩过了,它的技术标准是试验过的,其他片子只要参考它的标准去做改进就行了,不用再去踩坑,不需要再花8年时间”。

《深海》给整个行业带来的意义同样如此。易巧说,这次《深海》把质量提高了,去做了一些创新。如果团队再做一个《深海》这种难度级别的动画,可能只要4年时间就可以了。如果团队把制作《深海》时的技术标准、踩过的坑分享给其他公司,他们再去大胆做一些创新,就能够缩短时间,不需要像《深海》一样也做7年。

易巧说,这就是《深海》最大的价值。

新京报记者 滕朝
编辑 黄嘉龄
校对 刘军